往事   1

    轰隆——

    “嘀嗒。”豆大雨点从高空极速坠落,砸到湿润的泥地上,迟迟浸不下去,形成小水坑。

    缓缓款款,款款缓缓,像是终于开了闸,雨滴连成线,唰唰往下坠。

    “啊哟,怎个又下雨了?”

    不知是哪位大娘嗷一嗓子。

    有一脚踏了那小水坑,泥水顿时飞溅开,未曾停顿,脚步匆匆。

    待行了三四里,七拐八拐,来到一间破茅屋前,那人才停下。她此时似乎又不急了,竭力调整着呼吸,待胸腔里那震耳的心跳声平静一些,才抬步走进去。

    她走得极慢,或许可以说是挪。

    小破茅屋没有门,用块破布当作帘子,白天便挂起来。辅一进去,几乎不用多打量,便能将屋内情况一览无余。有一男一女侧对着她,正商谈什么。女人小腹隆起,男人说不上多健硕的身材,但也不算瘦弱。

    女孩看上去瘦瘦小小,约莫四五岁。此刻浑身已经被大雨淋得湿透,头发黏在小小的脸蛋上,身上套着一条破烂的黑布,姑且算作衣服,此刻正往下滴水。她踟躇着不敢走过去。不过二人没注意到她。

    “青儿,要不把她卖了吧?我们哪里再养得起一个?”男人不耐烦道。

    “……”女人一哽,似乎极不愿,嚅喏半晌,却也没有开口。

    啪嗒。

    女孩刚刚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这是她帮卖包子的大婶送信去西城,大婶当作酬劳给的。虽是纯面没馅儿的,闻上去却也是一番香甜。在回来的路上虽然她已经尽力保护,却也无济于事,已然被雨水泡得发软变烂。

    而现在又沾上了地上的泥沙。

    她突然害怕起来,猛地扑过去在那两人面前跪下,一遍一遍磕头,热泪冲出眼眶,她抬起头,哀戚地望着母亲,虽然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却不肯眨眼。

    “娘……”

    而女人不敢看她,尴尬地扭过头去。

    女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

    “这妮子就交给您了。”男人满脸笑容,不大的眼睛也被挤得快要看不见。

    伢子鄙夷地看着他,虽然时常有人家将娃儿送去伢行,但都没有像这人一般,喜得仿佛中了状元,仿佛不是在卖孩子。

    “行了行了,三两,拿着。从今往后这娃儿与你再无相干。”

    “是是是!”男人笑得更喜了,这下真真是连眼睛也瞅不着了。这死丫头居然这么值钱,这下可以去赌坊好好乐一回了。接着便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伢婆子翻了个白眼,遂转头去看那女孩。却见她脸上并无悲痛,也无害怕,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男人离去的背影。

    来前男人让女孩洗过脸,此刻小脸干干净净,伢婆子瞧着想是也会多给些。事实上也确实是,金云禾看着这孩子,不禁暗暗赞叹。

    女孩瘦瘦的,小脸尖尖,竟是也能看得到日后会是多漂亮的一个大美人。两簇眉毛不粗不细,微微上挑,一派英气,眼睛却是一对狐狸眼,右下眼尾有颗烟墨色的小痣,然并不显风情,两两相合,互相映衬,当真迷惑人。

    金云禾啧啧称奇,那样的人居然能生出这般漂亮的娃娃?想是亲娘那边的好模样了。金云禾又是一阵叹息,这娃儿没名字。哦,有,那男的叫她生财。呸,金云禾又恨恨,这养阿猫阿狗呢?

    “喂,小鬼,你想叫个什么名字?你原先那个算什么名字。”金云禾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心道真是瘦得骨头都摸得到。

    女孩似是不懂她什么意思,抬眸看了眼这个头上插俩筷子的女人,又飞快低下头。

    金云禾等了半天不见她说话,不由得低头看她。她心道:不会是个哑的吧?老娘当冤大头了?正当她想回去找那男人拿回一半银子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哑哑的“不知道”。

    金云禾松了口气,又开始琢磨起叫什么好。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她再起个名字。

    “嗯……你那生父我看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原本你也没随着姓,既然你已经被卖了,以后众山海便只是一人独闯,给你取个单字,‘榷’,如何?”

    说完也不待人反应,金云禾自个儿喜滋滋了,已经开始叨叨起别的,并且直接叫上了。

    “我就说我干这行行!头一次上职便找到个这么好的娃娃儿。欸,榷儿,我看你虽瘦小,身体却不虚,送你去刘员外家当个洗衣小工得了,正巧他们家缺个,我跟你说,他们府上待下人可好得很……”吧啦吧啦。

    好吵。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金云禾,嗯……依旧晃眼的俩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股雀跃,约莫是新名字的原因吧,也或许是手上那源源不断传递的温度。

    ……

    榷儿顺利进了刘员外家做小工,一日的工量并不太多,一月拿五百文,确实像金云禾说的那般极好。

    她不是不懂,像她这样皮相的孩子送去怡院能得的银两多。许是怕被人耻笑有个做红绿的女儿,也或许是有那么些不忍?那男人并没有直接把她送去,而是卖给伢子。

    伢子就没那么多顾虑,或是就那样,或是直接带去给一些高门富院人家,为奴为婢。

    金云禾让榷把半月的工钱给她,她说不能吃她白饭。榷儿对此自然没什么意见,还有余下给她自己,有些受宠若惊。这比去怡院,去做奴好。

    ……

    已经入冬了,榷双手通红,有些僵,她仔细又小心地搓洗着手中柔软的衣服。今日主家全家要外出,刘员外府上奴仆小斯不多,她个外工得在午时前把活儿做完然后离开。

    …………

    榷有件事要办,飞快奔回去。

    今儿下了雨,不过不大,雨丝细细的,落人手上脸上像在轻抚。榷像个炮弹一样冲进来,吓了正在拨算盘的金云禾一跳。

    金云禾又转行了,因为她就不是个能长久做一件事的人。把榷带回来差不多半年,她又领回个孩子,因为年纪太小,没地方收做活儿,便在茶馆里帮忙。她确实不是个合格的伢子,隔壁的大爷问她:

    “干什么不带去卖给人家做丫鬟?”

    她只笑笑,道:“哎哟,去做那奴干什么。”

    大爷撇撇嘴,觉得她白瞎养着两张嘴。

    金云禾现在开了个小茶馆,每天清闲得很,嘴里咬着饼,一边慢悠悠地拨着算盘。小诺在一旁咬手指,忽然一阵风迷了眼,问金云禾:

    “榷姐姐做什么呢?”

    金云禾瞧了眼她,道:“不准咬手!”小诺赶紧放下,嘿嘿笑着快快溜了。

    榷从楼上下来了,怀里抱着个小匣子。急哄哄地又跑了出去,头也不回说今晚不用等她吃饭,人都跑没影了还有余声。金云禾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砸吧了下嘴,无奈轻笑了声。

    榷很兴奋,心跳砰砰直跳,一贯没甚表情的脸上也洋溢着一丝喜悦。

    她走得轻快,衣着虽算不上多华丽,却也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任人看也不会像两年前一般喊她作小乞丐。七拐八拐,她时隔几年,又站在了这个破茅屋前。

    她进去,茅屋还是那个茅屋,依旧一眼看了个七八情况,只是这次屋内没人。她轻蹙了下眉。转身出来往一个方向奔去。

    不远处有个妇女,怀里抱着个孩子,娃儿恬静地睡着,妇女却一路啜泣,泪眼朦胧。她生得温婉,肩膀一抽一抽地好不惹人怜。

    榷急忙跑过去,轻轻紧了一下怀里的东西,张嘴,那个字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只扯了扯嘴唇,轻声道:

    “你怎么了?”

    她喊不出来了,不敢。

    妇人抬头,眨了眨眼,看了好半晌,眼眸才微微瞪大,她抹了抹眼泪,似乎有些高兴,连忙道:

    “小生……是你啊?好像长大了不少呀,娘都快认不出来你了”她说完,艾艾地看着她,像是有些不自在,抱着孩子的手指搓了搓衣服。

    她确实长高了不少,脸上多了肉,许是方才跑得急,脸颊有些红润,看着精神奕奕。她现在比她要高一些,或许是她本就不高,也或许是她驼着背。

    榷没纠正她叫的什么,垂眸看着这个女人,她手指抠了一下匣子,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雨已经停了,榷和女人回到茅屋,女人倒了杯水给她。两人相对而坐,沉默着。

    “你为什么哭。”榷开口了。

    “啊……没什么。”女人愣了一下,似乎为刚刚的情况感到尴尬。她又不说话了,垂下眼,忽然又开始低低啜泣。

    “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你爹他两天没回来了,我去寻他,结果,结果他又在酒摊子,喝得醉醺醺——我都不敢上前,我怎么办呀……他又打我……”

    女人呜咽着,断断续续说着,像是憋了许久。

    榷没什么反应,静静听,这些事,从前也时常有。只是在听到她被打的时候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榷吐了口气,突然打断她:“我…攒了些钱,你跟他和离吧,我听人说现在和离简单,我以后……”

    女人却是一愣,立马否决:“不可以!”

    榷噎了噎,不解地看着她。

    “你知道的,你有个弟弟。”

    女人说到这个眉眼柔和了些,“他不能没有家呀!我……我不会和离的。”

    她忽地又转换话题:“你弟弟感了风寒,我还要煮姜水给他喝呢。不能你爹看到姜,得赶在他回来前……”

    女人念念叨叨,抹了抹眼泪,忽然开始赶人。

    “小生你先走吧,一会儿他要回来了,他看到你,该不高兴了。”

    榷愣住了,屏住了呼吸,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然后被缓缓攥紧。

    那我呢?娘。

    …………

    榷最终还是留下了那个装着她攒了许久的工钱的匣子,她说,就当是给弟弟买吃的吧。

    榷回去的路上走得慢慢的,不像来时那般火急火燎,欢喜。她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地上的一颗石子,踢远了,走过去,再来一下,她似乎被逗乐了,笑了一下。

    “干嘛呢,在这傻笑。”

    榷听到这清脆的声音,猛地抬头,视线渐渐模糊。她站在原地,轻轻搓了下手指,不知所措,到这时她才有些迷惘了。

    金云禾走过去,把她抱进怀里,眼眶有些红。怀里的小姑娘眨了下眼,慢慢开始哽咽,眼泪一颗一颗掉,最终嚎啕大哭。

    她哭得忘我,毫无保留,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了。金云禾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心疼地看着她,突然感觉手背一湿。

    ……?金云禾一下顾不得了,跳起来拉着女孩的手就是跑。

    “啊哟喂!老娘晒的新茶!”

    榷还蒙着,身体先跟着跑了。眼泪生生止住,她无语地笑了一下,结果因为刚刚哭过抽了一下,呛了一下,憋得脸蛋更红了些……

    “啊啊啊,我看天晴了便摆出来晒了,这什么破天气!淋死老娘了!……欸,榷儿,你今晚想吃长寿面吗?不过我已经做好了,你不吃也得吃!”

    话题转换得太快,榷愣了。

    “什么长寿面?”那不是生辰才吃的吗?她见刘员外家的小姐吃过。

    “笨,你今日生辰啊!你那契上写着呢。”金云禾一边跑着,被雨水糊着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声音却洪亮。

    啊……是吗?其实她也不太记得,依稀只记得在幼时母亲给过一颗没甚甜味的糖……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还没跑回茶馆呢,就已经停了。这下金云禾也不急了,所幸现在天热,不怕着凉,她拉着榷的手在路上慢慢走。

    夕阳西下,火烧红了半边天。

    “欸,你看那边,像不像个煎蛋,回去给你做个煎蛋吃吧。”金云禾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天。

    “你那时其实不是伢子吧。”榷忽然道。

    身边静了下来。

    “怡院是不是二两五百文收一个。”

    ……

    “诶。”金云禾肘了下她。

    “嗯?”

    “生辰快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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