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茶楼昨夜很热闹。
今天倒是比较清闲,楼下只偶尔传来几声掌柜那喜感的声音。
这边二楼。
清瘦修长的手指点了一下桌面。他抬眸看向对面笑眯眯的人。
是很迷惑人的一张脸,左边下眼尾有颗烟墨色的小痣,与他对话的人视线总会忍不住随着那颗痣晃动。
“宫里那位?他来做什么。”
应忱余喝了口茶,诧异。
“不知道。不过杨千这孙子可给我招了点小麻烦。现在那位生气气了,以为我找人来弄他呢。”
极具少年感清澈的嗓音,只不过话中用词不怎么雅。
亦阳故作为难地叹口气,没骨头似的一屁股坐在奢华的红木靠椅上,也没甚姿态,处处随意、慵懒。相比起坐在对面端端正正的应忱余,不可谓不相差。
勾着唇,他又笑眯起那双狐狸眼,突然转换话题:
“银蝶,果然如传闻一般实力非凡。唉呀~”他伸个腰,捻起一块桂花糕丢嘴里,含糊不清继续道:
“在那位的暗卫包围下居然还能带着一群小鸡仔儿全身而退。你说我跟启楼要来做贴身保镖,人会同意吗?”
应忱余放下杯子的动作一顿,敛下眉装作无事发生。
“唉呀~不过你见到了吗?”亦阳眨巴眨巴眼,声音拔高,兴奋道。
“你昨晚的厢房可是我特意安排的,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少赚一份钱啊,那屋子可不敢随便安排给别人……啊呸……你该感谢我!银蝶可是我的偶像~我自己都没见过呢……”
至此对这个少年的第一印象便瓦解得差不多了,他叽叽喳喳说起来没个完了。
偶像确实是,但是一开始的疑问却没有得到解释。这云华茶楼的主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来这里的人要干什么。
亦阳见他不说话,却依旧弯着唇角,哗啦一下打开折扇悠悠晃着,一柄白色的扇子,上边写着个丑到极致的字,隐约能辨认出来写的“钱”。
“……”
应忱余被盯得发毛,瞥了眼他:“做什么?”
亦阳笑了一下,却没什么笑意,倒像在哼声:“你怎么了,听到银蝶的名字就开始心不在焉。”
…………
李崇运设宴想拉拢一些权贵,应忱余溜了。一群白汤圆黑芝麻馅儿的人,光是呆在那里就让人心烦。
结果那个杨未不乐了,说什么李家没诚心,甩袖便走了,其实只不过是赶着去参加宫中的宴会。
好些宾客其实也没多待,客套几下随意找个借口都离开了。不过李崇运对其他人不在意,杨未才是他的首要目标。
杨府门口
正下着丝丝缕缕的雨。
应忱余撑伞看着紧闭的大门,他其实不来也没事,很快,很快他就能解决李家了。
看着满墙的白纸,应忱余心情愉悦。
“你是李家的人?改日再来吧,府里现在有点事,实在不方便待客。”
小斯微微蹙眉,不过瞧着廊下柔和的人,语气也不由得放缓,人总是会对好看的事物优待一些。
应忱余点点头,乐得清闲。
院内隐约传出妇人的哭嚎:
“千儿啊!我苦命的孩子……哪个挨千刀的……”
“行了行了,那个废物没了也好,你消停点。死了老子就当没有这么个儿子!……别嚎了!”
杨未被吵得脑瓜子疼。他这个儿子整天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给他擦屁股都烦了。
看做掉他的手法,可不一般,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看不顺眼了这蠢货,他敢追查什么?只是可惜了四皇子这条船。
杨未心塞,怎么四皇子就青眼这么个废物,他大儿子多优秀。
确实不太方便接待客人。
…………
“啊啊啊榷禾姐,我错了!”杀猪般的叫声响彻屋顶。
“……没有下次。”她默默收回手。
“蠢,头儿让我们先走,走就是了,你还回头,添麻烦。”少年嗤一声,盯着谭铃眼神鄙夷。
“对不起,榷禾姐!”谭铃停下嚎叫,鞠了个大躬。又眼巴巴地看向她的肩膀:
“姐,你伤还好吗?都怪我呜呜呜……”
榷禾微微避开她的动作,她倒不是大发善心要救人,只是这么简单的任务还折损人员多少有些丢脸。
她有些不自在,楼里的人现在这么,这么活泼吗?
“……无碍,委托令已解决。你们继续训练吧。”昨夜她前脚给阁主回禀完,后脚连夜去杨府蹲守,她一个人就好办了。
……
夜深,杨千心惊胆战地从马车上下来。脚刚触到地面没使上劲儿,崴了一下,顿时钻心的疼痛直冲天灵盖。
奴仆连忙上前扶住他。
杨千倒吸着凉气,暗骂一声。慌张地看了看周围,见没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
当朝皇后膝下有两子,太子姬存殷,四皇子姬存栾。
相比皇储姬存殷,四皇子虽是次子,却是更受宠爱,坊间传闻像是要废储另立。不过传闻也只是各说其词,甚至有说二者都不是真龙血脉的,不过这个可没人敢乱传,要掉脑袋的。
皇帝无实权,改朝换代怕也是一夕之间,平静无波的皇城暗流涌动。
四皇子爱出游,杨千在说书的戏园子与他结识。时常出入玩乐场所的人是贯会说些花言巧语,捧得人高兴了,四皇子平日倒也乐意带着他。
杨千可是风光了一阵,回家连父亲也鲜少责骂他了。
不过他真够倒霉的,前些日子喝得天旋地转,刚从荷香姑娘屋里出来要上茅厕,路都走不稳,头一歪就摔进了隔壁屋子。
啥都没听清就被提溜起来扔了出去。迷迷瞪瞪醒来,好友神经兮兮告诉他,他被委托了个什么杀手令。
可给这呆瓜吓得,本来脑子就不够使了。
本来他还窃喜,搭上四皇子定是没人敢碰他的,便是给自己找了个保护伞。这些天安安稳稳的都放松了。
今日四皇子不出来,结果他又听定好的茶楼今晚会有人过去收了他,吓得赶紧找地方躲了起来。
到现在才敢偷偷摸摸回府。
杨千呲牙咧嘴好一阵后又得意了起来:
“呿,什么令,本大爷岂是那么好杀的。”
他在两个仆从搀扶下站稳,还得空伸手打了一巴掌左侧人。
“不知道扶着本大爷下马车吗!蠢货。”
翻了个白眼,正要进门,余光忽地寒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
还未反应,脖子一哽,两眼一翻,浑身便泄了力气。
“啊……少爷你怎么了!”
两个小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拉住往下滑的杨千。还没等扯嗓子喊府里值夜的丫鬟小斯来帮忙,他们两个也相继倒了下去。
风吹开了遮挡的云,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洌。
一人身着玄色劲装,自阴翳下走出,来到杨千旁边,手起,刀落。
全程面无表情,像在杀猪。
确认人已经死透,来人便毫不留恋地转身。
树上一只鸟突然鸣叫,似凄厉似欢呼,下一瞬便戛然而止。
…………
“啊?这么快?姐你一夜没休息吗?”谭铃一惊一乍。
“无碍。”榷禾还是不太适应,通知到位,她点头示意那边的少年继续组织训练便离开了。
“行了,过来吧。”少年嗓音清润,像流水一般。
但谭铃只觉得像魔鬼低喃,顿时哭丧着脸过去了。
像他们这样自小无亲来到这里,都是预备培养成死士的,终生效忠阁主,生死,并不在自己手中。但是也得好好训练,至少,有一丝活着的机会,不然死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
“池颂,你说榷禾姐怎么这么厉害啊……”
“……不知道。”池颂收回望着榷禾离去方向的目光,给了她一个爆栗。
“头儿又不是每次都能陪着我们出任务,还不快好好训练!”
走出来,榷禾犹豫一番,最终决定还是现在就把东西送去茶楼。
……
作为一名出色的死士,此刻扮成普通女子,来到柜台前,面上一派平静,手心却紧张到出了细微的汗。
她递上一个小木盒,低眉顺眼,轻声细语:
“这是我家小姐送给亦阳公子的,请务必拿给他。”
掌柜不疑有他,笑着答应。
事实上经常会有人送些小物件来,想攀附的,心悦的,滔滔不绝。
虽然迟了一些,但是东西给出去后,榷禾还是松了口气。她自然没有什么“自家小姐”,这是她自己送的。不过却不是什么攀附,心悦就更不可能了。
这送的其实是生辰礼。
鲜少有人知道云华茶楼楼主的生辰,他从不办宴。至于榷禾为什么知道……
她是他姐。
再至于,她为什么给自家亲弟送生辰礼得这么遮遮掩掩——她让亲爱的弟弟在十年前就以为姐姐死了。
看上去已经过了很久,其实时间是流逝得最快的东西,它像一条线,只能后拉,前进,却不能向前推,回退。
或许楼主早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姐姐呢,或许收到这份礼物,还不知道是生辰礼,更别论知道是亲爱的姐姐送的。
榷禾出了茶楼,没着急离去,而是绕到后面,三两下飞身上树,掩在枝叶之后。这里能看见一个房间。
屋内乍一看没什么稀奇的,细看却能发现——金丝楠木的桌案,汝窑的杯盏,连床褥都是上好的丝绸,精贵的摆件散落在各处,整一个金窑子。处处低调,处处高调。
榷禾失笑:“怎么还是这么……”
话虽如此,她的眉眼却柔和下来,轻轻靠着树。
十年未见,是亦阳的视角,却不是她的,每一年,她都来。
至今她也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但是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还是会这样做。想起这些,榷禾的心绪淡了些。
那边屋内,终于是有人进来了。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向上翘盈着笑意的狐狸眼也冷冷淡淡,无人时,便是如此。
他似乎有些疲倦,进屋后便躺了下来,盖上被子,阖眼。
榷禾看了一会儿,很想过去摸摸少年的头,很想,很想。
但是不行。她收回目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