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3

    榷迈着步往回寻,平日除了去刘员外那里,便是在茶馆帮忙了,都没怎么出来走动过。周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她也忍不住地有些雀跃,左看右看,像小诺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她昨日特意留了些铜板,此刻一手抱着刚刚那位先生给的物什,一手提着袋纸包的玫瑰糖——堰城人一到这个时节就爱做些。

    买完东西,这下是真的身无分文了,榷叹声,不过没什么悔,她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开。

    想着金云禾她们,她加快了些脚步。

    “有人落水了!”

    周围瞬间骚动起来。

    “哎哟喂!哪个会水?快救人啦!”一位嗓门宏伟的大婶喊。

    榷下意识往出声的方向看了一眼,脚下动作微停了停,认出那是以前好心给她馒头吃的大婶。

    榷倒是会游泳,堰城河多,也称得上一句水乡。但会游泳却不一定能下去救得了人。

    落水的人会因为恐慌而胡乱挣扎,爆发了求生欲的力气几个人也按不住,这时若是抱住了救命稻草,便会死死抓住,愈收愈紧,求生的人变成了像索命的水鬼,要拖着人往深渊去。

    或许可以等落水者挣扎到无力,但水中行动本就不便,要拖着人上岸,没有足够强健的体魄和气力,贸然去救人说不得还得双双毙命,实施求援的前提,是自身足够强大。

    更何况,榷会游泳,也只是会而已,远没有那么好的技术,所以她也只能在人群外同旁人一般提着一口气。

    所幸岸边人多,大约也不会出什么事。

    榷停下站了一会儿也透不过人群看到落水的人,只好收回视线,打算先去跟大婶打个招呼。

    大婶倒是先一步发现她,招了招手:“诶呀,长高了长高了,小榷今天也来逛呀?”

    “欸?”榷眨眨眼,有些奇怪大婶怎么知道她现在的名字,反应过来又应是。

    “这个,刚巧我孙子牙坏了,不能吃,我年纪大了也不爱吃这些,你拿回去尝尝昂。”大婶打开手上的盒子,清甜的香味瞬间飘了出来。

    她热情地要往她手里塞,惹得榷连连摆手。糕点不比普通零嘴,这玩意儿工艺繁复,用的糖也是精细的,连装着的小盒也是看着就不一般,向来是精贵的吃食。

    这一盒怎么着得要四两,都够寻常人家四口人买半年要吃的粮了。

    榷做了这么些年的活儿,一半给金云禾,一半自己省得快要成一毛不拔铁公鸡,也才攒了那么十多两银子,哪里好意思接。

    “欸,跟婶儿我客气啥?”

    她努努嘴,看着榷有些欣慰:“你是个好孩子。不用跟婶子客气,以前还多亏了你老帮我跑腿。唉,婶儿家的小子那时候进军营,我可老放心不下,这心口惴惴,还好有你愿意帮着送信……那时候穷苦,也没什么东西好给你。”

    “拿着拿着,婶儿家那个傻小子现在出息着呢!不缺这点儿,快拿去吃昂~”大婶回忆起以前,眼神愈发慈爱。

    榷有些心虚,爹指望不了,娘做的活儿又没多少收入,还没地。

    平时饿得不行,她那时候也只是想混点儿吃的。送信的路虽然有些远,不过拢共也花不了一天的时间,她跑得快。能吃到个粗馒头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的,更何况婶子还常多给。

    榷不善言辞,推拒不过只好收下。她想把手里的糖递给大婶,大婶看出她意图,赶紧摆手,留下一句:“替我跟小禾说明天记得来拿货,昂。”便走了。

    榷反应了一下“小禾”是谁,后了然,想是金云禾跟大婶聊起过她。

    这下子手是真有些不够用了,她小心护着东西。

    那边落水的人似乎是已被救了上来,众人正手忙脚乱扶着,好让人把水都吐出来。

    有人定睛一看,发现有点眼熟,呼道:“哎哟!可怜见的!这不是那个死鬼老亦家的娃吗,他爹娘呢?作孽哦!”那人义愤填膺。

    榷心头一颤,猛地回头。东西也顾不上了,往地上一丢,艰难挤进人群,来到中央。

    那刚救上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正抽抽噎噎哭起来的小孩不是她弟弟是谁?

    眉心一跳,榷几步上前将人轻轻搂在怀里,衣服顿时洇湿了一片,也没在意。她轻轻抚着这小团子的背,垂眸看着人,心乱如麻。

    她温声道:“别怕,姐在。”

    小孩缓过神,抽抽搭搭地,哭得不凶,泪眼朦胧,可怜兮兮。听到耳熟的嗓音,伸出小短手搂住少女脖颈,惊恐的情绪稍缓,将脸埋进她温暖的怀里。

    中午了,日头渐渐大起来,但堰城的河水向来清凉,刚捞上来,怀里的人儿还是冰冰的。

    榷说不上来自己对这个弟弟是什么感觉,只是此刻心揪揪,喉咙发堵,将人抱紧了些。

    “欸,你是这娃儿姐啊?哎哟赶紧带回家洗个澡暖暖身子吧昂。”

    刚刚说“作孽作孽”的那个人道。他才来堰城不久,在赌坊子做事,这娃儿的娘经常抱着他来,认出小孩,倒是没见过榷。

    榷朝那人应了声,就着这个姿势一把将怀里的小孩抱起来,轻蹙,怀里的重量太轻了些。

    刚走出人群,身后又是一阵慌乱。

    “唉!那水里是不是还有人的欸!”

    有眼尖的妇人瞥见,赶紧捂住了自家娃好奇的眼睛。

    刚刚大家注意力被水中扑腾的小孩吸引了去,现在瞧河面,竟是有具尸体浮了上来。

    榷闻声,下意识回头去看。

    这一瞧,脚下便生了根,铸了石。

    她垂眼,不看,转了身想走,又不动弹。手不自觉胡乱地轻轻拍着怀中睡着的弟弟,她眼神转来转去,又或许是天在转。

    最终又投向了河面,她看着看着,仿若自己也置身水中,手上的动作渐渐停止,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害怕惊叫的,有咒骂驱邪的,有喊报官的。嘈杂的声音像隔着层屏障传入耳中,大脑无法处理,这声音便像鬼哭狼嚎。

    指尖蹿出些麻意,爬遍全身。放任自己沉溺。

    怀中浅眠的人梦呓着,几不可闻,但此刻要比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清晰了。

    “娘……”

    她大梦初醒,呼吸粗重。昨日如何也说不出口的那个字,此刻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

    “娘。”

    她又一连喊了好几声,却失声一般,只有些气音。

    她想晕过去,然而却像作对,反而平静下来,脑子越来越清醒,要她真切地接收娘死了这一事。她反而是毫无情绪了,抱着人起身离开。

    怀里的人被吵醒,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沙哑道:“娘……在水里。”

    “那不是她,你看错了。”榷毫不犹豫道,嗓音冷静平稳,抬手把他想往那边看的脑袋按进怀里。

    走了一段路,她又回头,艰难捡起方才扔下的物件,一边继续道:“别想了,睡吧。”

    哦了声,小孩子想不了太多的东西,想起什么,手往衣兜里摸去,却啥也没有,嘴巴一瘪,又泪眼汪汪。

    “怎么了。”

    脑袋靠着姐姐的脖颈,声音震得耳朵痒,他抬起脑袋,看着姐姐侧脸,道:“糖。娘昨晚上要给,姐糖。”

    这几步路走得实在磕绊,话落,脚步又停了下来。

    他继续说着:“碰到爹了,爹打……”他又想起来了,水里那就是娘。哭声响起来。

    “什……”榷猛地低头看向他。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接连的情绪波动让她强撑不住,耳边出现一阵阵嗡鸣声。

    她一言不发,甩甩头,继续走,看着沉着又冷静。只是好像有些迷茫,不知方向。

    在看到金云禾后,忙过去,把弟弟交给她,卸力后才觉浑身酸软,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金云禾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着急地喊她。

    “诶诶!榷儿,怎么了,这才一会儿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小诺也在一旁着急得不行,忙拉着她靠在自己身上。

    静默了好一会儿,榷说没事,金云禾也不知道怎么办,几人只好在一旁守着她。

    有些力气后,榷撑着站起来。她其实很冷静,在这一会的时间里她想了很多,就像两年前。

    榷安抚了一下弟弟,哭声渐渐止住后,小小的人又睡了过去。她请求金云禾帮她看一会,她得去取点东西。

    金云禾知道她的性格,也没法劝她休息,只让她安心去。

    榷又看了眼小人儿的睡颜,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艳阳天,她跑得一身汗。

    小巷里还是从前那群孩子,吃完中饭正在小道玩耍。他们许久未见榷,一看到她便嘻嘻笑笑,还用着从前那些杂言杂语挤兑她。

    只是现在她气势唬人,没人敢上前推搡。

    抱起匣子往外走时,榷蓦地想到来来回回这个茅屋这么些年,竟是从未有过一次不那么落魄。

    幼时如此,现在还是。她扯起唇想笑笑自己,却比哭还难看。

    《户籍录》第六篇——想另立门户者,及笄后与亲属商议,可到当地官府立籍;未及笄且无亲者,有领养录领养者户籍,无,便录官府杂籍,及笄后立户籍。

    为了顺利安排好娘和离后的事,榷学了字后第一个做的便是去官府告板看这些东西,不会的就记住,回去照葫芦画瓢问金云禾。没想到这如今用在了这里。

    虽说她如今的处境像被金云禾收养的一般,但她没忘,她是被卖给金云禾的。非亲非故,双亲又健在,当然也没上户籍,而是副籍。副籍是主人家的奴册子,身契在主人家手里,相当于主人家的所有物。

    她如今的好日子全都是金云禾给的,这匣子里的银钱严格去说也都是金云禾的。她如着金云禾的愿,渐渐不再把自己当奴,但这不是她能又当又立的理由。如今她要用这笔钱去求金云禾,是心愧又焦灼。

    但她没有别的底气了。

    其实榷也只是猜测是他推的人进河,弟弟并没说全。只是人已死,榷不可能放心把弟弟交给那个废人养。

    要想拿到弟弟的归属权,不是他推的,也必须是。如果是,那更不能把弟弟不能交给那个人,弟弟年岁虽小,却是目击者,她不认为那个男人会什么虎毒不食子。

    思及此,不再作停留,她加快了脚步。

    赶到官府,榷给门口小衙递上几个铜板,求人带她进去。

    见到记札的文员,她面上惶恐不安,泫然欲泣地,口齿却清晰:“昨日回家与娘亲一叙,听闻小女的爹已有两日未回家中,不知去了何处,求大人帮帮我们啊。”

    文员是今年新上任,见她这般模样,心生怜爱,忙应几声好,又让她回家安心等消息。她又多央求了几句后,哭哭啼啼地跟在小衙身后出去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榷又恢复了原样。

    那文员方才要是仔细地看看她,就能瞧出她眸中哪里有什么泪水?她倒是想哭,心里的悲伤也不假,不过不是为了什么爹罢了。

    只是不知道怎的,她哭不出来,像是不知道怎么哭。只能假假地蹙着眉,用手半掩着脸,装作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都有些紧张被文员看出端倪来。

    每年上交的粮食是按人口来的,户籍上多一个人,塞点银两打点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面上看得过去就行了。

    但若是说谁谁不见了呀,这堰城地方小,不见了,不是死了就是死了,被查证后,这年交的粮就要少一个人口的数来交,当官的可不乐意。

    是以别看那个文官那么善解人意,官府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上报后,派不派人去找,也得等今年交粮后再说了。是以她报官不过是个流程,得先留个记录在官府。

    河里有人溺水亡了,有人喊报官报官,也不过是喊喊,谁也不会沾这趟浑水,谁知道会不会被逮着问是不是自己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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