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妃姐姐带我们回了泰宁宫。
嬷嬷小心翼翼的剪下混合着血水粘在桃枝背上的衣服,桃枝痛的晕过去了好几次,我端着一大盒瓶瓶罐罐站在一旁哭的涕泗横流。
好容易上完了药,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
宁妃姐姐哄着我去睡觉,我看看软塌上熟睡的桃枝,放轻声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天气已经开始有些闷热,我睡觉时宁妃姐姐便在旁边给我打扇子,我问她,“姐姐,皇上会厌了你吗。”
她轻哂,“他可不敢厌了我,我的母家根深蒂固,祖父是三朝元老,祖母是太祖时下嫁的长公主,父亲一生驰骋疆场,战功赫赫;母亲是郡主,素有良善的美名在外;还有一位……一位姑婆,是我朝唯一的女将军。”
“阿染不怕,我家中如此显赫,他才不敢厌了我呢。”
她又喃喃到,“厌了才好,我早已与他势不两立。”
她看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嗔怪的点我的头,叫我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我立马紧紧闭住眼睛,不一会儿竟然真的睡着了,我一会儿梦见自己在朝堂上行云流水舌战群儒;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沙场上大马金刀叱咤风云,打了好几个胜仗后班师回朝了,我拿着刀抵住苏景淮的脖子,警告他对我阿姐好点,他唯唯诺诺的点着头,我便哈哈大笑了。
笑了一会儿,我好像觉得有人在给我擦眼睛,还低低地叹气,我撇撇嘴,觉得扫兴,翻个身继续去威胁苏景淮。
宁妃姐姐不许我回自己的寝殿,她觉得玄香夫人对我不怀好意,怕我哪天给她陷害了去。
我只好在泰宁宫混吃混喝。
这里真好,大家都喜欢我,都爱和我玩儿。
我每天晒着暖和的太阳,吃着香甜的糕点,还能逗大胖打滚儿,太快乐啦,简直像回到了家。
皇上下了好几道旨意让我回自己的宫去,都给宁妃姐姐霸气的驳回了。
有一天我摇着摇椅听她给我讲故事,宫门口却来了两个面生的宫女踮着脚朝我们阴阳怪气,说泰宁宫的人护着皇后跟母鸡护小鸡似的。
宁妃姐姐瞥了一眼,说是露华殿的人,一挥手便叫人给打出去了。
我才想起有个长得像阿姐的玄香夫人来。
她最近越发得势了。
听说那日皇上回去朝她发了好大的火,宫里都以为她也要失宠了,却不想到了第二天皇上还是召见了她,陪着她赏风作乐。
太后娘娘也喜欢她,赞她舞袖抚琴无人能及。又赐她很多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一时风头无两。
宁妃姐姐对此评价,“还真是空前绝后。现下路边随便一条狗都该知道她宠冠六宫了吧。”
我撇撇嘴,想只要她不来找麻烦,我便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就是冠宠六宫,我也不怕她,宁妃姐姐的母家护着我们呢。
我转过头,朝宁妃姐姐嘿嘿地笑。
这几天天都阴沉的很,乌云一大片一大片覆过五脊六兽;看不见阳光,却还是闷热,左右也等不来意料之中的那场大雨,人待在屋子里头越发烦闷了。
午时刚过。
我坐在廊下瞧着院子里的树,借着暗沉的天光忽的瞥见有片树叶向下一点,不待细瞧,雨点便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宫女太监捧着东西勾头走在小道上步履匆匆,不一会儿就叫路面的积水濡湿了鞋。
我看见朱墙黛瓦变得暗淡无光。
有种没由来的紧张不留余地地笼罩了我目所能及之处。
而后伴随这种紧张的,是二十来天淅淅沥沥的雨。
听说京郊的田已经淹穿了,各处发着洪水,冲走了不少百姓。
苏景淮忙得焦头烂额,因为水患……也因为玄香夫人。
钦天监的老头在殿外跪了好几天,非说玄香夫人是引来祸水的妖物,要请皇上马上处死以祭神灵。
苏景淮当然不舍,于是一边处理水患一边应付这些固执的老头,简直疲于奔命。
然而,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北疆的蛮夷又开始猖狂,大肆进攻边疆城镇,烧杀抢掠。
大哥一边要增派人手抗洪,一边又要提防蛮夷进攻,我想,他定然是很辛苦的。
我心里头不安的很,纵使捷报频频传来,我也还是不安。
我很想大哥,写了无数封信,一封也带不出去。
宁妃姐姐说我常在梦里哭,许是这几日雷声过大所致。
可我自己知道,我哭是因为梦见了大哥,梦里的他浑身是血大喊我的名字,可我却怎么也跑不到他跟前。一直哭喊到梦醒,不免心头大恸,很久都缓不过来。
这样的噩梦反反复复,到后来我甚至不敢入睡,每夜握着大哥给我的钗子听外头的雨声,对一切风吹草动弓杯蛇影。
这日的雨只是比往常更大些,奔腾的雷声犹如千军万马从头顶碾过,我吓得钻进宁妃姐姐怀里一动不敢动,却见一位宫女姐姐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她甚至都没有站站脚,直扑到地上便说,“娘娘不好了,护国大将军前日深入敌营欲取其主将项上人头,不料却中了敌人圈套,如今已下落不明了!”
“轰隆”
天上无端一声惊雷,我猛地站起来,只觉从头到脚被震的发颤,一双眼登时酸胀发热,我是想冷静的,我想问清楚她,什么叫下落不明,可还不等我问出声,也不等眼泪掉下来,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大地好像向我扑过来了一般,我吓得脑海里“嗡”一声,眼前便黑了。
平京四年,冬。
又下了雪。
她们叫醒阿姐来吃药。
我看见阿姐艰难的睁开眼,费尽所有力气才撑起身来靠坐在榻上,她的手腕搭在榻沿,瘦的像枯枝。
我快不认识她了。
我印象中的阿姐一直是活泼漂亮的,常常带着我去京城的大街小巷找卖糖葫芦的小贩。
其实我不喜欢吃糖葫芦,比起那酸的掉牙的小红果子,我更喜欢甜腻腻的桂花糕。
但我从来不告诉阿姐,我喜欢她带着我遍寻京城,从城西到城东,从城南到城北。
她不厌其烦的对笑容可掬的糖葫芦小贩炫耀,“我妹妹爱吃,买给我妹妹的。”
好像妹妹要吃糖葫芦是天一样大的事情。
那时她站在阳光下,是骄傲嚣张到使我安心的纭墨,是我的阿姐。
我的阿姐多么厉害,文能出口成章,武能耍枪弄棒。
她总会捏着我的脸颊说我的名字好听,她叫我阿染。
她说,“阿染,阿染。”
“你一定要平平顺顺,漂漂亮亮的长大,你要长成像糯米团子一样软乎乎的小淑女。”
“咱们不怕别人欺负,阿姐会永远保护小阿染的。”
可她后来认识了苏景淮,轻易的将一辈子交在了深宫。
那枯枝一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我抬起头。
阿姐冲我笑了笑,“阿染是不是觉得宫里憋闷,待会儿让阿娘带你去太波湖走走。”
她摸摸我的头,眼里有数不尽的爱怜,“阿姐在湖里种了一朵冬莲,正好阿染代我去看看开了没,好不好?”
我懵懵的点点头,阿姐便很开心。她说,“阿染乖,再和阿娘陪陪我吧……我太想家了……再陪陪我,不要不开心……”
我一点也没有不开心,能陪着阿姐,我很开心。
可我看得见她的疲惫与虚弱,我心疼她。
空药碗被收走,我看见那小宫女转身时偷偷抹眼泪。她们说阿姐要死了,尽管她们避着我,我也还是听到了很多次。
要死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大家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动了,死了就是从此以后我看不到她了,死了就是切断了我的所有思念,我再哭再闹再想再念她也永远不知道。
死了就是无法挽回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阿姐要死了,她要去别的地方。我不怪她丢下我们,她活得苦,她想走了。
阿姐又睡着了,也许是昏过去了,这样挺好的,比醒过来以泪洗面好。
阿娘握着我的手,寸步不离的看着她,眼里全是贪恋。
门悄悄开了,阿姐身边的大宫女琳琅迈着碎步进来,悄悄的同我阿娘说,“夫人,皇上还在外面站着。”
阿娘还未开口,睡着的阿姐却呓语起来。
“不……不见……不见……阿娘我不见。”
昏暗的灯火下,我看见她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泪痕闪着细碎的光。
她只说不见。
快到酉时的时候,阿姐突然醒过来,她的眼神变得清清朗朗,手脚变得有力,穿好了衣服,挽好了发髻,就像病完全好了似的。
我看着她覆上铅华,点上朱唇,明媚傲然。
她问琳琅,“苏景淮还在外面吗。”
琳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阿姐说的是皇上,连忙跪下说是。
阿姐便说好,她走到门前但并不打开门,只隔着薄薄的窗棂纸唤到,“苏景淮。”
那一瞬间好像连雪都没了声音,世界寂静了好久好久,门外有个黑影才跌跌撞撞地扑上来,他的手印在她的影子上,徒劳的想要握住她。
“墨墨!墨墨!你好了吗,你的病好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让他们来看看你,他们说你不行了,我就知道他们是骗人的,墨墨,你让我看看你,你打开门,我看看你……”
阿姐又叫了一声,“苏景淮。”
他终于不说话了,静静的立着。
她说,“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连连点头。
她叹了口气,伫立良久才继续说,“第一,永远保护纭家,不要叫我的家人受委屈。”
他又连连点头。
“第二,我死了以后,不许把阿染封为皇后,让她待在我阿爹阿娘的身边,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
他惊到,“墨墨!”
“第三,莫要来我灵前祭拜我,莫要扰我长眠,我不想看见你。”
他不敢置信,“墨墨!!”
“这是你答应我的,你记住,是你已经答应我的……”
“你若敢毁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姐叫宫人们封上了门,对苏景淮的拍打哀求置若罔闻。
阿娘已然哭成了泪人,阿姐跪在她面前说自己不孝,阿娘只抱住我们一起流泪。
我挨着阿姐,被她身上的骨头硌得生疼,蓦然想到一个叫油尽灯枯的词,眨眨眼,我也哭了。
和苏景淮的那几句话耗尽了她的生机,不多时她便垮了。
大约是戌时吧,躺在榻上的阿姐就出气多进气少了,喂的药她一口也喝不下去,全吐了出来。
她忽的睁大眼睛,急切的喊我名字,“阿染!阿染!”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她的头偏过来,眼神空洞,神情急切,“阿染!”
我应答,“阿姐我在,阿染在!”
她的手死死回握我,捏的我生疼,“阿染!花开了吗?花开了吗!”
她说的是太波湖里的冬莲。
我没去看,但我知道该答什么。
“开了,阿姐,开了好几朵。”
“像一家子一样挤在一起,漂亮的很。”
“阿姐,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我们一家一起去看……”
阿姐的神情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好,好……”她的嘴角挂着笑。
“好。”
丧钟响起来,她的手渐渐凉了。
屋里屋外尽是抽泣的声音。
我呆呆坐在地上,觉得自己像一段木头。
来了好多人,他们把阿姐收拾齐整往外抬,我站起来,麻木的跟着他们走。
出门时看见了苏景淮,他跪在地上,魂不守舍地看着阿姐,一动不动,也像一段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