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出宫去,我想陪着我的阿爹阿娘。
我两年前没了姐姐,现在又没了大哥,阿爹阿娘只有我了,我想陪着他们。
可我出不去。
我是被关在笼里的猫儿狗儿,挠不开粗壮的栅栏。
我开始频繁地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下着雨,可还是有鸟儿自由地飞。
我知道这皇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羡慕它。
他们说我不会笑了,话也少了,安静的时候甚至不像有痴症。
我也糊涂了,我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痴症。
我只记得以前的我是不会伤心难过的。
桃枝好多了,宁妃姐姐却又病起来,见不得一丝风,咳嗽时带着血。
她只好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手里慢慢绣着花。
我就在她的榻旁陪着她,那摇椅抬进来放在一旁,快成我的了。我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晃晃悠悠地摇。
“阿染。”
我坐起来看着她,“嗯?”
她把绣好的菊花取下来,手指慢慢地摩挲着。
“快入秋了。”
雨下了两个月,今年怕是没有一丝收成。现下倒还吃得饱,却不知冬日该如何过。
听说北疆的战况不是很好。那蛮夷没了大哥的压制,死灰复燃似的嚣张起来,大张旗鼓的抢了好几个城池。
宫里宫外人心惶惶,坊间已传出灭国之论,连收拾偷跑的都有。
玄香夫人成了众矢之的,气焰灭了大半。
她常跪在上朝的地方,朝各位大人喊着冤枉,狼狈可怜。
苏景淮也不知怎么想的,人前任由她这样跪着,人后却依旧给她宠爱与荣耀。
我心里常生出一股悲凉,有种一眼看到结局的荒唐想法。
我说不出是我的结局,还是苏景淮的结局,亦或是宁妃姐姐的结局。
雨小些了,近来有停的趋势。
这日只下着毛毛的细雨,宁妃姐姐睡的安详,我小心地封好了窗,轻轻打开门踮着脚去看嬷嬷她们。
与大家说了会儿话,突发觉房间里静谧地厉害。
我转头看了看小红,它今日不叽叽喳喳了,只歪着脑袋望小小窗缝外的天空。
它或许十分想念自由的日子。
我很愧疚,想让它走。
窗户打开,它看着屋内的我们咕咕了两声,展开翅膀“刷”一下冲进朦胧细雨里。
我看着那小绒球一样的身影上下翻飞,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觉得开心。
我自言自语:“走啊,走的远远的,去看外面的世界,向我的爹娘报平安。”
边关的情势越发严峻,将士牺牲了一波又一波,朝中渐渐无人可用。
是以宁妃姐姐的爹爹又上了战场。
她的爹爹是我大哥的恩师,我大哥的一身好功夫和好兵法,连同治国安邦、天下太平的愿望都承自于他的这位恩师。
小时候他经常来我家,不吝言语地夸赞我有个好哥哥。
他总说自己老了,内心十分忧虑,直到看见这些鲜衣怒马且壮志凌云的少年孩子才觉得安心。
他怕的不是自己老,怕的是无人继承他的衣钵日复一日的保护我朝的江山和百姓。
他来宫中告别,同宁妃姐姐说了很久的话,临走的时候摸摸我的头夸我长大了,漂亮了。
我向他行礼,念着祝词望他平平安安。我没用,去不了边疆,打不了仗,只能在这微末的鬼神之事上出出力。
眼看那瘦削的背影走远了,病弱的宁妃姐姐竟从房里冲出来。
她追出去才跑了两步就崴倒在地上,只能远远地哭喊着磕头,“爹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那背影蓦的停住脚步,也不回头,却抬起手抹着眼睛。
宁妃姐姐又哭喊着磕头,“爹爹保重身体,求爹爹保重身体!”
良久,那身影挥挥手,步伐依旧坚决。
我去扶宁妃姐姐,被她一把抱住。
我听着她语无伦次地说,“阿染,我不孝啊,从小爹爹就悉心培养我,如今我长大了,却无法代父出征,只能躺着当个药罐子苟延残喘……”
“阿染,爹爹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年纪大了,该怎么办啊……”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地回抱住她。
和渐凉的秋意一起来的是起了叛军的消息,这伙叛军神兵天降般凭空出现,来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打着受命于天的名义自边陲之地一路向都城进攻,杀贪官,开粮仓,修堤坝,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声望越长越高。
奇怪的是,苏景淮并不派兵镇压,他好似看不见般,丝毫没有慌张,有几位为了让他出兵而非要死谏的大臣在上朝的时候撞柱子,他也连拦都没拦。
那叛军声势浩大,披荆斩棘,一路上走的顺利,剑指都城时才过了仅仅一个月。
他们在城外十里下营。
城内只有羽林军一万。
太后娘娘趁着夜色将后宫中人召集到了泰和宫,厚厚的宫门落了锁,屋内的人都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动。
太后娘娘就坐在主位上,面容威严,一言不发。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号角声,随即便杀声震天,透过窗看见的是滔天的火光。
宁妃姐姐死命捂着我的耳朵,可我还是听见了外面的惨叫声和哭泣声。
过了许久,哭喊声低了。
天已大亮,有人跑过宫道呼喊,“护国大将军来救尔等,是护国大将军来救尔等,昏君已败,现下投降者不杀,现下投降者不杀……”
耳边似有惊雷闪过,我不敢置信,“大哥?叛军是大哥?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
我喜极而泣。
泰宁宫的宫门被人重重拍响,来人扯着嗓子,“太后娘娘,昏君败局已定,大将军恭请娘娘出面主持大局!”
太后娘娘依旧坐在主位上,面容威严。
她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我,突然笑了。
先嗤的一声,随后轻轻的笑,后又哈哈大笑。
她一边笑一边摇头拍案,眼泪都出来了,好像一辈子就笑这一次似的笑不够。
躲在墙角嫔妃们被她这副夸张的面容吓得哭了起来。
她又像换了个人似的面无表情,“哭什么!本宫等了这么久,大喜的日子,真是晦气!”
哭着的人又噤若寒蝉,只敢小声抽泣。
她抚了抚鬓角,满意极了,“来人,更衣!”
宫道上尽是血,斑驳满目,雨还下着,洇的血触目惊心的红。
我被钳着向前走,头只能低着,地上除了血水,就剩太后迤逦的裙裾。
血水顺着金线勾勒的仙鹤蜿蜒,张牙舞爪。
我不忍直视,勉强侧头,看到一同被钳着的玄香夫人目光呆滞,面如死灰。
正殿很快到了,太后哈哈大笑着跨过门槛,“我的好儿景淮,枉你聪明一世,最后还是落到我的手里了罢!”
我被甩跪到地上,膝盖磕的钝疼,一时泪眼汪汪。
一双长满大茧的手扶我起来,是大哥。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真的是大哥!
时隔几月,他瘦了,也憔悴了,血痕挂在脸上,披风破烂不堪。
可他就站在我眼前,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
上天眷顾,无论如何,没叫我再失去一个亲人。
太后娘娘从地上捡起一把剑架在苏景淮脖子上,“苏景淮,开心吗?”
见苏景淮不说话,她依旧抚了抚鬓角,笑的满意且癫狂,“你不开心,本宫可开心的很呢,你知道这一天本宫等了多久吗?”
苏景淮冷笑一声,推开颈间恒着的剑,自顾自稳坐在龙椅上看着太后,“母后,儿臣自以为入孝出悌,晨昏定省没有一样做的不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片赤子之心天地可鉴,母后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太后柳眉倒竖,怒目冷斥,“闭嘴,本宫贵为先祖亲点的皇后,父亲官至首辅,一声母后岂是你这宫婢生的下贱胚子能叫的。”
她一向威严的面容有些扭曲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你和你的娘一样都该死,你早该死了!早该陪着你那下贱的母亲去!”
可她又泫然欲泣,“可惜我没有儿子,上天不开眼,他不给我一个儿子!”
苏景淮突然笑了,“那是你做的孽太多了,你害的人啊,他们都在地下告你的状呢!老天爷有眼,他怎么会让一个毒妇有孩子?”
太后娘娘大惊失色,“你都知道了?”
苏景淮面无表情看着她,“我早就知道了,先帝也早就知道了。”
太后娘娘的剑哐当掉在地上,“你胡说!”
“胡说什么,我养在你膝下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太后娘娘一巴掌甩在苏景淮的脸上,护甲刮出了长长的血痕,她颤抖着,“你胡说!”
苏景淮慢条斯理的擦去血迹,直直盯着太后的脸,“你这一辈子,最向往的情爱、权力、子嗣,一个也没有得到。”
太后娘娘怒不可遏,举起手又要打苏景淮,却似忽然回过神一般,愣了一下便又笑了。
“苏景淮,我何必跟你较劲,你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你马上就要生不如死了。”
她眯着眼睛,“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布防图是谁偷出来的吧,正是你的宠妃玄香。”
她得意极了,“你最信任的护国大将军背叛了你,你最宠爱的女人也背叛了你。这种滋味好受吗?”
她盯着苏景淮的脸看了良久,似乎想看出那么一点不甘与愤怒来取悦自己。
可苏景淮一直面无表情。
她冷着脸狠狠甩了甩袖,终于对这场闹剧厌倦了,“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吊在城墙上。”
门外的太后亲卫们瞬间涌了进来,大哥迅速将我藏进怀里,我紧紧闭上眼。
却听苏景淮大喝一声“杀”,外面瞬间地动山摇,叫喊声振聋发聩。
我诧异的向外看去——是更多的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喊着“杀”跑进大殿里,那些亲卫很快就被杀光了,太后被层层围住,刀剑架在脖子上压出血痕。
她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便被诧异取代。
大哥被人扯开,他们将他反剪着手押往太后一起,我慌忙抱着他的腿跪在地上,我向苏景淮大叫,“苏景淮,你要干什么,你杀了我的阿姐,现在又要杀了我的哥哥吗?”
苏景淮只挥挥手,“将皇后与叛贼分开。”
我的眼泪一下淌了下来,“不要,大哥,大哥。”
我死命抱着大哥的腿,他们扯不开我,干脆将剑横在我的脖子上。
大哥慌张喊我,“善宝,善宝,快起来,大哥会没事的,你听大哥的话。”
我将脸捂在他的衣襟上,沉默地摇摇头。
我留不住阿姐,我不想再留不住大哥。
太后反应过来是玄香夫人将她出卖,目眦欲裂,几欲疯魔。
她猛地撞开士兵,疯了似的扑向苏景淮。
一柄长剑贯透她的身体。
她愣了一下,没有去看那流着血的伤口,而是呜咽着哭起来,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理由。
她口里涌出血,仰着头无力地说,“苏雍,明明是你负我……”
先皇便是苏雍。
我看着她没了声息,突然后颈钝痛,眼前一黑,最后只来得及看见大哥通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