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大脏狗跳进来,一个明快的声音:“小敖,你不要乱跑啦~”
我冲跳进来那个庞大的人影说:对不起先生,超市禁止宠物入内。”
“好的,那麻烦你帮忙看一下小敖。”
我抬起头,正好逆着光,阳光从他高高的肩膀和臂间射向我,我眯缝起眼睛。
“就一会儿!”
我重新睁开眼,他咧嘴笑了,干净的牙齿,明亮的眼睛。
我又被晃到了,低头整理收钱柜:“那……那……好吧。”救命,我怎么结巴上了。
“小敖,你好好听姐姐的话,我马上回来。”
他一走,阳光没有遮挡,直接晒在我的脸上,好烫。
叫小敖的大狗就乖乖坐在地上冲我吐着舌头。
他不一会儿就选好东西来结账,我只觉得晃眼睛不敢看他,双手也不听使唤地慌张起来。我余光瞥见他笑了一下,从柜边抽出一根糖果:“这个也算进来吧。”
他付完钱,我猝不及防接到他扔过来的糖:“谢谢你帮我看小敖。”
“谢……谢谢。”
“呦,哥!你怎么来这儿了!你俩已经认识了呀。”我回过头,獒力正从后门拉着架车轰隆隆飞奔过来:“呦你脸怎么这么红?耳朵都红了。”
“你胳膊怎么样了?”……
唉,太丢人了,赶紧跑去换货吧。
前年冬天,獒力·罗来我们超市工作,他负责新货供应。他跟我说,见恩哥就是这条街上酒馆的新乐手,也是他原来口中的大哥。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哥了?”
獒力人除了蔫儿,哪儿哪儿都好,在他面前遮遮掩掩也没必要:“我感觉是了。”
他表情有些冷淡。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没事儿,我大哥那样的人,不喜欢他才不正常,不过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也没正常哪儿去。”
我以为,什么都愿意帮我一把的獒力,怎么也会跟我多说一点儿,结果他说完就慢吞吞走开干活去了。
“见恩哥挺阳光的。”
獒力噎住了:你眼神不好吗?别人第一印象都是阴郁冷酷。”
“你多跟我讲点儿他的事儿呗。”
“不是,他为什么要对你笑啊?”
……
他晚上下班之后会来店里买几罐廉价啤酒,偶尔也买烟,成了超市每天的最后一位客人,他看起来很疲惫,结完账,披着月光走远,我就关店。
不过他再也没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笑过,浓重的忧伤包裹着他,好像驮着一副厚厚的水晶棺。怪不得獒力那么说。
渐渐熟悉,他会跟我玩猜数字的游戏,他几乎每次都能猜出我当天的营业额,误差在百位以内,猜错的时候,就会请我吃糖。
窗外就是天桥,我常看见他在天桥上下游荡,早上把面包掰成渣渣扔进麻雀丛,晚上和一群流浪汉裹着棉被围着火堆喝酒,有时候坐在台阶儿上看着小敖和路过的孩子玩,只要有人经过就收起笑容。
小敖再也不脏了,一身大卷毛原来是黄色,软蓬蓬的,每次见我就要把我扑倒。
我想和你一起散步。
真丢人,为什么每次他看过来我都要低头。
还好超市里总是有各种事情,我不用一直想着一个人。獒力消沉了两天,就又变回漂亮聪明的蔫黄瓜了。我还认识了飞哥,他对我很和气,我经常发现他在观察见恩哥。
还好他没有发现我。
下大雨的那天晚上,他湿淋淋地走进来,问我有没有多余的大塑料袋,原来是想在天桥下铺出几块能睡觉的地方。很沉的塑料布,他提着、我抱着,他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走的远远的,我则在雨中小池塘间犯难,淋得打寒战。
都铺好了,流浪汉们跟我道谢,我一边发抖一边走回超市。
我哭了。
我下决心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獒力这个人优点很多的,其中之一就是喜欢干净整洁,但是整洁过分也会带来烦恼。
有一天飞哥来买东西,獒力看见他扭头就走,我一问才知道是飞哥把他的书皮刮坏了。正常人绝对理解不了獒力·罗对物件的珍视程度。
这种事情本来谁也没错,但是獒力在对方不理解他自己习惯的情况下直接发脾气,这是很伤人的。
费了半天劲把他哄好,让他去跟飞哥和好了。
獒力跟我陆陆续续说了很多见恩·李的事儿,真的很难想象那么多的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经历得多、人聪明、懂得多会的也多,而且还有超能力,难怪獒力对他那么依赖。
去年春天,他有时也不来买啤酒了,我等到月亮移到正南,就打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周身的“水晶棺”慢慢清明了
超市进了新狗粮,獒力说小敖的吃食也快没了,叫我直接送酒馆两袋。
酒馆里琴声飘到大街上,我还没跑进去,就听见小敖的叫声,小敖飞跑出来迎接我,一身软蓬蓬的大卷毛,跑成了小火箭。
琴声停了,我走进大厅,抢入我眼帘的是一位穿着格子衫牛仔裤的姐姐,头发火红火红的,浑身散发着隐秘的温柔。她并没化妆,可是好好看。
“娜娜?”见恩哥从钢琴旁转过身。
我不争气地低头四处看:“我……我来送狗粮。”
“这是超市的小妹妹娜娜·米,娜娜,这是酒馆的上一任钢琴师丽娅·林。”见恩哥看着那个姐姐,又加了句:“很厉害的!”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姐姐,她真的好漂亮。我看呆了,可能看的太久,丽娅姐的笑容已经僵了。唉,太丢人了,我慌忙告别了。
獒力提醒我,哈喇子不要从眼睛里流出来。可我明明没看他啊。
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好看的丑的、强壮的瘦弱的、有钱的穷困潦倒的、温文尔雅的无赖的……见恩哥你是最特别的一个,你眼睛里有整个世界,和丽娅姐。
丽娅姐的声音特别有磁性,见恩哥说她的声带像薄荷,这是獒力告诉我的。我发现,她浑身是有一种男孩子气的。我觉得她是个经常冲动、天马行空、喜欢冒险的女孩子。
丽娅姐怕狗,所以我很久都没看见小敖了。
我们四个成了一个小团体,不上班的时候会一起吃晚饭,下班就会沿着街边吹吹风散散步。
当着别人的面,他一定声称自己是个没有道德责任感的浪子,可是大风吹过来的时候,他永远走在我们的风口。
我能看出来,他在疏远我,对我最冷淡。所有事实都指向这一点,他的语言表情动作都是在推开我,可强烈的亲近感还是牵绕在我们之间。我没办法把感觉表达给獒力,他只说了一句:“很复杂。”
直到那天,我们照常一起吃晚饭,獒力说了句什么,见恩哥笑骂着踹了他一脚,大家气氛很好。
见恩哥回过头静静凝视着我,黑夜下他的眼睛像黑洞。
我压下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慢慢变热。
“獒力啊,娜娜要生几个孩子胸和腚才能变大啊?生了孩子赶紧让她辞职吧,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
我惊呆了,察觉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溢出眼眶。獒力直接走了。
丽娅姐只呆了一下恢复如常。
我透着泪屏看到,当她的目光扫到见恩·李的时候,他把头避开了。
其实他第二天有来找我,我知道他是想道歉,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开口罢了。
那天晚上其实我也迷惑,但其实用脑子一想就明白了。我很讨厌这些拐弯抹角的做法,所以好几天没搭理他。我不搭理他,他也不再主动找我了。超市还是照常来,但是那一周我俩跟陌生人一样。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他下班买啤酒的时候我破冰了。我本想严厉地教训他一通,但是他看到我就已经蔫儿了。挺大一人,蔫儿在那儿也怪好笑的。我只跟他说了两句话:“有啥就说,不要靠猜。”
他那么高一坨,杵在那儿啥也不说,只点头。
只能说我真是没救儿了,这人这么狼狈,我的眼睛还是离不开他。
我发现从那以后,自己可以直视他了。
獒力一定要我也去参加聚会,一想到见恩哥也会去,我就答应了。
我可想死小敖了:“你去哪儿啦?”它不像人一样回答,摇着尾巴围着我转圈儿。
他们一堆人真能聊天,谈那些有的没的谈了好久,也不累。好在经常谈到见恩哥,我虽然听不懂,但喜欢听。
獒力抱怨有人一看他他就后背发热。他还偷偷跟我聊,他给我指着弹钢琴的那个人,他说那个人喜欢他。
我只是问他:“如果你不喜欢他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一副吃瘪的样子,莫名其妙。我不理解。
丽娅姐把鞋、袜子,一口气都脱了,然后一道红光跳到池子里就开始旋转、舞动。这种事情只有她做才自然。我的情绪也被她带动了。我感觉自己在露出牙齿大笑,拼命的给丽娅姐鼓掌。
丽娅姐转着酒杯对我说了句啥我忘了,獒力有点生气直接把我拉开了。丽娅姐又来哄我,可是我压根没在意,抱了抱她。
她突然兴起开始逗小敖,还说小敖的名字像獒力。哈哈哈我笑獒力是狗,他也不生气。
小敖被老头儿要走了,以后就是一只光辉的警犬了。我有点舍不得,就一直跟它玩儿。
唉,我好讨厌那个老头儿,獒力也不喜欢他。见恩哥连这样的人都能容忍,得多有耐心呐。
獒力和丽娅姐聊得投机,我爬上楼顶,见恩哥也在。
我记得自己说:“人们就是漫天的繁星,你,獒力、丽娅姐……你们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
他笑了,眼里露出少有的柔情。
“见恩哥,你是哪一颗?”
“我?你找不到我的娜娜。我是一颗流星。”他的表情淡漠,眼瞳中闪烁着流星的焰尾,脸庞、熔化成陨石……
我没听过他弹琴,听见有人疯狂地叫好,只觉得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如果弹得平常,反倒不是他了
见恩哥和丽娅姐成了。那天我突然不想去四人团散步,于是说跟獒力去看电影。他之前问我好久,我都没答应,我提出来的时候,把他高兴坏了。
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见恩哥,有点苦恼。獒力帮我出主意,他靠在玻璃展柜上,偷偷摸摸儿又一本正经地:“我听说不管多喜欢一个人,只要想象他在拉屎,滤镜就没了。”
我努力了一下想不出来。
獒力扯过一张纸刷刷刷画了个——火柴人蹲坑儿,一脸坚定递给我。
我雄心勃勃盯了一会儿:“完了,见恩哥怎么拉屎都这么带感。”
……
丽娅姐他俩在秋天分手了。我也再没见过她。
见恩哥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他身后背的水晶棺,又出现了。
你又开始在街边游荡,现在小敖也不能陪着你了。小鸟落在你肩头,你和小鸟唠嗑儿,给它掰了一块面包。小鸟不吃,飞走了
你最近的状态不好,獒力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你说话越来越尖酸刻薄,连屋子也不让人进了。
不上班了,大白天也来买酒。“见恩哥,其实你现在不应该喝酒了。”我抱住酒不让你拿,你盯了我几秒,走了。
我愣了一会儿,你那张面无表情的胡茬儿脸和黑洞一样的眼睛还没从我脑子里撤走,柜台上的酒钱你也没拿走。
我想叫你可是也来不及了,唉,一会儿给你送点儿别的过去吧。
街上几乎没人了,我迅速打烊,挑了些生活用品。外面下雨了,我打了一只伞。
门边露出一条大缝儿,这门什么时候上锁了呢?我还没敲门,你就来打开了:“门坏了,关不严。”酒香扑面而来,唉,还是喝酒了。
你高大、健硕、头发胡子把脸遮住。我走进屋子,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照片,是个女孩儿,想来是獒力说过的见美。
日记本摊在那里,左上角写了一个0,是因为心情不好吗?
“你是来可怜我的吗?”
“啊?”
“没必要可怜啊,分手了是好事。其实我最后一次忍不住找她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是什么后果。我一开始就知道所有的后果。”
我想看到你的眼睛,撩开了你的头发。你喋喋不休地数着物件谈过去:“我跟你说过我们泡泡吗?泡泡是见美的女儿。见美怀着她就走了。是我妈抛开见美的肚皮抱出来的。泡泡啊,好像她才是家里的大人。她过分地长大了,你知道吗?她才十几岁啊,看上去和我一样老。每分每秒对她来说该有多慢啊?都说她懂事、懂事,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也就这么长。可是她好懂事啊,沉默的懂事,沉默背后是什么?是伤心、是无援啊。你知道她为什么无援吗?因为我,这个舅舅,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因为无能逃避缺席……”
我看到你在一瞬间老去:身形萎缩、皱纹爬满额面、头发枯灰、瞳仁褪色……
我抚摸你杂乱的胡子,你垂着眼睛,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叫荷尔蒙的东西涌向我的皮肤。
身形膨胀,你重又变回一个壮年的男子,抱住我,像狮子擒住羔羊。
不要躲避,我已经感受到了你的欲望。
雨很大,雨声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