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恩考虑很久，把三封信摆在了桌子正中央。

    *****

    儿子啊，你出狱了是不是？不考虑回家两天吗？八年啦，所有关于你的消息，妈妈都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你真狠心呐，一声不吭抛下我们祖孙，连封信也不来。

    昨天你四爷家的表哥来看我，带了儿子，不一会儿俩孩子打起来了。泡泡都是小姑娘了，早就过了不懂事的年纪了。我一问，那孩子说你不是宇航员，说你是个大骗子、杀人犯。刚说完俩孩子又开始打。

    前些年泡泡吵着要见舅舅，我骗她说你的工作很忙，我说你是祖国的骄傲，宇航员，能在天上看见她。你都那么多年没回过家了，也亏她记得你。

    俩孩子就打成一团，你表哥在一边也不帮忙拉开孩子，抱着胳膊看笑话。我看着泡泡哭皱的小脸儿啊，心揪成一团。

    见恩呐，你就那么恨我吗？可是泡泡有什么错啊？

    你恨我我不怪你，你跪在我面前那样喊：“妈！见美要死了……”妈的心发抖，但我该死，我抱着侥幸丝毫没有悔改，结果你妹妹出事了。

    每天晚上泡泡睡着之后啊，想起你妹妹，想起你鼻涕眼泪的驴叫啊。妈的心一片儿一片儿撕裂，每晚都撕，连让伤疤长好的时间都不给啊。

    我把你妹妹惯坏了，我太溺爱她了，她太任性了。这个结果也是她咎由自取，爱子如杀子啊！

    见美也是我的女儿啊，我爱她难道有错吗？明明我是最最心痛的人啊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我死了你就好受了是吧？像你妹妹一样？

    白眼儿狼，打小儿就是白眼儿狼，我真后悔当初没把你扔进山里喂狼，卖了还能赚三万呢。

    唉，白瞎我累死累活供你们学这学那，到头来没有一个能给我养老，见美·李还给我扔下一个活祖宗呦。

    活祖宗呦，见美当时不要她，何苦有后来的事情。我当时要是不生你们，这辈子又何至于这么苦？

    不大点儿的时候和她妈小时候一样，精灵豆儿似的，眼睛里露出一股灵劲儿，越长大没那么可爱了。性格像谁呢也不知道，死倔死倔的，对，像你。

    我可民主了，世上少有。一天有好几次想抄起拖布揍她。哎呀，不过还是老啦，下不去手啦。

    泡泡越来越不听话，这死崽子真不知好歹，让干什么不干什么。这些天到处都是找不到她的日记本，不敢让我看就说明有问题，也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想着她都吃点儿好长身体，你猜她跟我说啥：姥姥，不要指挥我吃饭。哎呦这个白眼儿狼，跟他爹一样的呦！还跟我吵架不让我说话，顶嘴、插嘴、打断我，我上句儿还没说出口她就接了下句儿。居然敢跟我高声嚷嚷。一开始这嘴还能被巴掌打断，现在被打了一巴掌居然敢瞪着我了，这双眼睛到底像谁呢？

    真希望她回到小时候，回到那个听话温顺，让干啥干啥从不顶嘴的软糯糯的小肉团儿。

    泡泡每天花销也不少哇！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学习那些书，哪一本不得好几十？小姑娘大了也得穿一点抹一点的呀，还有补身体的保健品呀药呀，哪一件能便宜呢，还不都上百上百的？我跟她说，她还不高兴，说她不需要这些东西。

    这小丫头不得了哦，比你俩小时候脾气都大。

    还好有你送来的钱啂，计算着花也能用好几年呢。

    警长先生说，这是你拼命赚来的。哎呦，给我骄傲的呦，真恨不得全村儿都知道你赚了这么多钱。但是妈现在老了，也知道这种事情再想显摆也得憋着，哈哈。妈等你回家，到时候不用我显摆，谁见了我不得叫声林婶儿好？

    唉，河东河西不过自己家的事儿，人啊，都是墙头草，哪有什么真情分？

    *****

    警长先生带了魏先生一起过来，他上次是你临出狱之前来的。小伙子长得溜光水滑儿的，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见了我特别有礼貌：“阿姨您好，我姓魏，是见恩的朋友。

    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这样的朋友啊？你也就小时候长得漂亮一些，现在这模样怎么也比不上人家。

    我儿子从小淘归淘，但就是招人儿稀罕。那车上的旅客医院里的大夫护士学校里的老师们，哪一个不稀罕你？

    你呀小时候太聪明了，我也白给你生个这么聪明的脑子，连学都没考上。考试之前非得说你预见了自己的分数注定考不上，然后就撂挑子不干，瞒着我辍学了。本来你就除了脑子好使学习好就一无是处，结果连这个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优点也变成耻辱了。

    我儿子绝对不会是普通人，妈一直确信你有天降的能力。从你很小的时候就有诸多不可解释的现象……

    你妹妹从小就有灵气，哪个伯伯婶子见了不夸一句小仙女儿。见美爱画画，你讲什么她画什么，画的像模像样的。你叫她画的那些画，我记得有好几幅在几个月之后变成真的啂！

    我也就是兴起开玩笑说了几次让你去算命，你总是说干这个会透支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干了。一开始干得还不错，家里因此就热闹起来了。你是不是怕影响家里的运势呀？见美走之后我看你就不好好干了，经常听见人前背后骂你的，你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干。

    仔细想想你妹摊上那事儿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呢？

    我就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该听话时不听，不该听的时候瞎听呢

    儿子你原来明明是明明是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你本来一直是聪明善良，那么听话孝顺！当时旁人都把我嫉妒死了，可是后来到底哪儿不对了呢？是大家的嫉妒让你骄傲自满了吗？为什么越长大你越冷酷呢？

    你为什么要杀人？不要管什么理由，你为什么要杀人？我有这样教育过你吗？你杀了人，却要拉着受害人和双方的亲人一起下地狱。

    你不许回家。

    *****

    原谅妈妈之前言辞过激，你不知说了我多少次不要口不择言，几十年了还是没有长进。

    见恩回家吧，妈妈求求你。就算不回家，打个电话，或者也写封信。你小时候话那么多，哎呦我都插不上话的呦。

    我偷偷来看你了，你现在怎么长成这个样子？还是小时候招人稀罕呦。

    你现在也算是有个正经工作了，你写什么画什么记得要发扬正能量！你现在喝酒了吗？我也管不了你了，少喝吧。

    你喜欢那个超市的小姑娘吗？我不喜欢她，太瘦了，面相凶巴巴的，你喜欢这样的？亏我白供你画了那么多年的画，哎呦，美丑不分了

    我现在经常做一样的噩梦。爷爷问了二十多遍你上几年级，你都眼泪围着眼圈儿转了，可还是笑着两个小酒窝儿闪着，像头一次听见似的回答：“爷爷我小学就快毕业了，明年就上初中了！”爷爷又打翻了饭碗，我情绪崩溃开始打见美，你叫喊着扑过来把妹妹挡在怀里。拖布一杆一杆打在你的头上身上，你的犬齿喷落、右耳流血，身上长出一条一条的紫痕。你突然站起身跑出家门，边跑边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的眼睛！

    然后我就惊醒了，两只手还在发抖。

    找不到东西，现在什么都找不到。地上堆的、抽屉里塞的都泡泡的营养品，到处都是他的东西，我想找什么都找不见。

    想着晚饭要做一些茄子，泡泡提醒我说已经买了两包了，她打开冰箱，果然，有一袋已经烂了。

    我的记忆力下降，很怕哪天不能继续照顾泡泡了，就算是这样你都这么狠心不回家来看一眼吗？

    看到泡泡就想起见美啊，每一刻。你倒好，跑了躲清闲，我呢？

    信上有几处大片的泪痕。

    见恩眼眸幽黯良久，开口“这几封信是去年的。”他终于跟丽娅介绍了家里的情况，许久，他终于抬起头

    丽娅左手托着下巴、捂住嘴，右手在胸前托住左手。

    他表情卑微，试探着开口：“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丽娅犹豫了一下，见恩正不知道说什么防止女友尴尬，丽娅快速吸一口气点着头很清脆说：“我没有家人。”然后眼睛直直地盯着见恩。

    见恩碎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见恩走到镜子面前，背上半透明的笼子若隐若现。

    日记本摊开在最新的一页，左上角的数字是——4

    如果你依然被某个人的一言一行牵动着，但却并不能乐在其中，你要知道，这时的爱已经消散，余下的只是习惯。

    “爱的时候没有什么能够掩盖，责骂痛打口是心非都不能。不爱的时候也是。”

    见恩捡起桌角上的信，丽娅留下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你变得极其不自然、没自信、情绪化。你又变回了紧绷的见恩·李，琴声里全是恐惧、怨恨。

    你怨恨恐惧的是谁？是我吗？一个一心想得到被爱的证明的男人，谁又能把安全感带给你呢？

    你自己做错了事情，却总把错误怪到我的身上。你到底怎么了？你让我非常迷惑你知道吗？

    吃饭的时候我给你夹了一块肉，你突然冷脸，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什么？“我希望我找的是女朋友不是妈妈。”你很莫名其妙诶！

    你听说我和多多·魏谈项目之后勃然大怒，摔东西，我问你为什么你又不说。匍匐在地上向我道歉。见恩·李，我原来看错你了，你自卑、没有自我。

    有一点儿什么事情你都说和你妈有关系。你说做不到早睡，不熬夜就觉得浪费生命，你说和你妈有关系。生病了该吃药不吃该看病不看，你说人的命是天定的，如果没晕过去就不吃药，然后还加了一句，这说起来都跟你妈有关系。

    我真的服了，你没长大吗？连这种事情都要把责任推卸到妈妈身上吗？

    好不容易劝你走出和母亲沟通的、去看望母亲，结果半路折返。你说什么？说：“看到母亲佝偻的后背感到莫名的不可遏制的愤怒。”这是你的原话。

    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你在人前的那些温柔和清醒都是伪装吗？还是你自己也看不清楚自己？

    这些天，只要我否认你的见解你就开始神经质。坐下起来走来走去，追着我高谈阔论。你太激动我简直躲你不及。

    我原以为，你有时举止乖稚，不过是性子天真。现在看来，胡搅蛮缠，人格缺失的巨婴罢了。

    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同，现在看来一样恶心。

    对不起，两件事：

    一，抱歉，你问我的家人状况时，我说谎了，我拒绝向你敞开我的世界。

    二，很抱歉这些日子不见你，你越是追着我，我越是想离你远远的。

    可能我们完全是两种人，这种差异迟早会让我们两败俱伤的。我甚至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会迷上你，说实话你吸引到我的地方只有那一双眼睛。

    爱情真的是使人盲目啊。真不知道原来我是如何忍受你的那些邋遢、肮脏习性，油腻的发丝、飞溅的口水、小便后你周身的空气都让我作呕。

    你在我面前尚且尽力装的人模狗样，不知我不在的时候你更会肮脏到何种地步。

    我知道这些话可能很伤人。抱歉了，都是实话。

    我向你和我自己坦诚: 我不爱你了

    见恩，放不下过去的是你自己，你说你的生命是由过去组成的。但是当你疯狂地寻找过去的痕迹时，我们的目光就注定不能看齐。

    没有必要再多说一个字了。见恩，或许我对你并不是爱情，分手吧。

    见恩放下信纸，双眼无神，拨了一通电话。

    第一遍没拨通，见恩继续。

    第二遍还是没通，见恩继续。

    第三遍，话筒里的滴音很长。

    见恩刚刚要放下听筒，滴音突然停了，尖锐的嘈杂声过后：“您好？请问是哪位？您好？您好？……见恩吗？见恩！妈妈知道是你！”

    “对不起打错了。”见恩触电一样挂掉电话：“对不起。”

    见恩不能胜任酒馆的工作，他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