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淙之走到梁颢和面前,轻唤了一声,“师弟。”
梁颢和尚未起身,也没应他,只是虚虚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酒杯,眼神又回到了与李阶交谈甚欢的谢铮身上。
谢铮当时是老师的爱徒,徐淙之拜师不到十天,就听说他被父亲带走了。
被带走前,谢铮在梁家私塾受教近十年,自然与恩师之子是有交情的。
“师弟,莫要被一身莽服迷了眼,徒有其名罢了。”
徐淙之声音不大,意有所指。
梁颢和看他的眼神变得戏谑,“徐大人这是何意?”
徐淙之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只是告诫师弟一句,没有子孙根的东西,最是晦气,师弟莫要近身才是。”
梁颢和手里抓着的酒杯重重敲了一下桌面,然后扭头看向说话的徐淙之。
刘郅昂被响声惊到,徐淙之这位户部尚书,背靠着二皇子,面上刚正不阿,但能短短十年间,从一名举人一跃成为朝廷重臣,又能是什么等闲之辈。
他看梁颢和不尊上官,看好戏般说道:“颢和兄,好大的架子,徐尚书敬酒,怎可如此无礼?”
梁颢和面色未改,对着徐淙之道:“我闻徐尚书这酒,不知沾了谁的嘴,一股子粪臭味。”
皇权高悬,并非意气用事之地。这等粗言秽语出现在天子座下,实为不敬。刘郅昂心里吐槽一句真是乡野村夫,又觉得这句话莫名畅怀。
徐淙之脸色微变,疾声道:“师弟这话何意。
徐淙之少年时父母双亡,穷困潦倒,当年是迫不得已拜在梁公门下。而如今在这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梁颢和尚无官阶,就敢对他如此无礼。
梁颢和轻瞥徐淙之一眼,沉默以对,其眼神中透出不言而喻的挑衅。
徐淙之顿感尴尬,他强作镇定,高声言道,“状元郎真是一身好脾气,恩师素以谦逊著称,何以到了师弟这,却变得如此目中无人?”
他高昂的声音成功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一挥衣袖,礼乐之声戛然而止。
“徐尚书,梁颢和。”
徐淙之先走到堂下,梁颢和静站在谢铮的案前,低垂着头颅,谢铮的一双指尖按在案边上,皮肤葱白指甲圆润,煞是好看,他微微侧着脸,偷偷又瞧了瞧。
“朕闻二位卿家略有争执,这是为何啊?”
徐淙之面不改色,泰然自若道:“陛下明鉴,非是争执,实为久别重逢,师弟在前,师兄难免关切数语。”
言罢,一副受伤之态,反观梁颢和,则更显轻蔑之色。
梁颢和这番神色,越发令人不懂。
徐淙之躬身施礼,言辞恳切,“陛下或许未知,颢和乃吾师膝下独子,少时性情顽劣,令恩师颇为操心。如今恩师已驾鹤西去,作为师兄的,我自当起引导师弟之责,怎奈师弟似乎并不想承我之情。”
皇帝闻言,饶有兴致,“你言状元郎少时顽劣?”
徐淙之缓缓说道:“恩师在世时,师弟幼时便桀骜难驯,十余岁时便会攀附当地商贾的公子,与一众纨绔为伍,游荡在外,十天半月不归家也是常事。”
新科状元,在琼林宴上被人师兄数落儿时顽劣,无疑是在扫其颜面。
梁颢和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慌乱或羞赧,他端跪着,沉默不驳。
皇帝凝视着他,沉声询问:“徐尚书所言,均字字属实?”
梁颢和恭敬作揖,答曰,“徐尚书所言确凿,臣少时的确有诸多不是,自家父逝世后,臣已洗心革面,发愤忘食,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愿考取功名,为大顺的江山社稷贡献绵薄之力。”
“那你与徐爱卿师出同门,又同朝为官,理应互敬互爱,携手共进,为朕分忧才是。”皇帝劝和道。
梁颢和跪在地上,语气铮铮,“陛下明鉴,家父一世清正,竞教出徐尚书这样的虚伪之人,臣斗胆请求皇上,为家父清理门户。”
谢铮听到这,终于明白梁颢和的意图,他紧握案沿,指节泛白。
徐淙之这厢已经气极,他手指向梁颢和的鼻子,“状元郎未免过于恃才傲物,臣堂堂朝廷二品大员,此容你无故诬蔑。”
段贵妃与二皇子,以及在场的官员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均停下手中动作,观看二人的交锋。
越衍沉声问道:“状元郎所言何意?”
“徐尚书面上清正廉明黜幽陟明,其实却是那才疏学浅、浮华抄袭之辈。”梁颢和言辞犀利,一字一句,皆如利剑般直指要害。
徐淙之怒极,脸上已变成猪肝色,“一派胡言,状元郎你可知污蔑朝廷二品官员是何重罪?”
梁颢和一边嘴角勾起,自袖中取出一卷以绢布精心包裹的宣纸。那宣纸历经岁月洗礼,泛着淡淡的黄晕,墨色深邃,隐隐穿透纸背,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感。
谢铮扶着案边站起,从状元郎手中接过这份沉甸甸的纸张,指尖轻颤,仿佛捧着异常珍贵之物,递到皇帝面前。
那年腊月,老师让人在年前交一篇文论,他当时十二岁,刚拜读完左转,又读完四书五经,写了自己对刑赏之论的一些看法,斟酌再三,方在纸上落笔。
宣纸顶端,赫然写着《刑赏忠厚论》,越衍细细品读,惊觉此文竟与昔日徐淙在京中扬名立万的佳作一字不差。唯异者,此文添上了一人之批注与落款,正文笔迹尚显稚嫩,而末尾的批阅之字,则力透纸背,尽显风骨,落款时间为建明四年,腊月初二。
谢铮站在越衍身侧,远远地看着那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体。记忆之门缓缓打开,让他瞬间想起待在老师身边时,潜心受教的日子,那也是他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皇帝愕然失色,凝视徐淙之,沉声问道:“状元郎,这是何意?”
徐淙之身躯微颤,几欲踉跄,却强自镇定,目光如炬,直视梁颢和,怒火中烧。
“陛下明鉴,《刑赏忠厚论》原为我另一个师兄12岁时所写,其才情横溢,令人赞叹。家父素有爱才之心,他常常誊抄学生的佳作,用以珍藏。未曾想,家父去世后,徐淙之却盗用这篇文章,用作自己的‘行卷’,以之作为仕途之敲门砖,步入官场。”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片哗然。
二皇子挺身而出,厉声反驳,“状元郎,妄加指责抄袭是大罪,徐尚书为官多年,妙笔生花的文章,远不止这一篇,且徐尚书政绩斐然,我等都有目共睹。”
徐淙之急忙拜跪,徐淙之的脸色变得铁青,他颤抖着声音辩解道:“陛下,此乃梁颢和一面之词,不可信也!臣自幼受恩师教诲,怎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事?臣的每一篇文章,皆是呕心沥血之作,岂可轻易诬蔑!恩师早年仙逝,全是因为独子顽劣,他是气到缠绵病榻,郁郁而终的啊。”
谢铮身型一震,老师向来平和温润,梁颢和是犯了怎样的祸事,才会让老师如此动气。
梁颢和似是想起以前,眼角瞬间滑落一颗清泪,端得一副可怜模样,“我自知未能尽孝。但家父倾尽心血,创办私塾,旨在传道解惑,对贫寒学子向来分文不取。”
他目光凌厉地看向徐淙之,“而你当年初流落街头,是我父亲带你到身边教养,你虽天资聪颖,也是因家父因材施教,方有今日之见识与学识。反观你今日之行径,我梁颢斗胆一问,若家父尚在人世,你何以颜面对他?他三更睡五更起,悉心教导,就是为了让你剽窃他人成果做垫脚石的吗?”
徐淙之掌管户部,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越宁出声质问,“这张纸上未见落款,你口口声声说徐尚书剽窃,被剽窃之人又是谁,当初这篇文章名震京城,他当时为何不出来指证。”
谢铮从卷上收回目光。
梁颢和看到了他暗下的眼神,说道:“回二皇子的话,我这位师兄才情横溢,却生在贫苦之家,幼时丧母,父亲是一个棍夫,他长到能干活的年纪,就被亲爹带走,多年来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棍夫是替主人家打架斗殴的下等人,生死只在朝夕之间。
“你这位师兄姓甚名谁?”越衍问道。
“他姓氏不详,我们唤他阿铮。”梁颢和答道。
坐在偏殿上的苏靖远不禁伸直了身体,看向站在一侧的谢铮。
皇帝微微侧首,问道:“任丘,你昔日也在梁公身边受教过,对于此人,你可有印象?”
谢铮在一侧说道,“确有一位同窗,才识过人,得老师屡屡称赞,只是后来归乡后再也没听见他的消息。”
梁公丧于建明五年,他于建明六年把这篇文章当做行卷,递给了当时的礼部侍郎。
整件事情十分明了,徐淙之已经前额点地,不敢再言。
榜眼刘郅昂想要上前说话,被自己的爹一把拉住。
皇帝把绢布卷起,感慨道:“可惜啊,十二岁就有如此见地,该是如何的非凡之才,如能入我大顺为官,肯定是大顺之福祉。”
转而语气一凛,对着堂下的徐淙之道,“徐尚书,可还有争辩之言?”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徐淙之身上,唯独梁颢和眼神深邃地看向谢铮,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右手在玉竹上轻轻摩挲。
谢铮悄然侧首,目光游离,刻意避开他直视的锋芒。
徐淙之知晓事情败露,背后已湿透衣襟,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