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身,身份尊荣,独宠一人,谢掌印深陷其中,又有何奇。
刘郅昂的话就在耳边。
如若幼时不是那么地贪恋口腹之欲,如若他多些真心,如若他在谢铮左肩摔伤后,不是不停地嘲笑其愚钝体弱,或许,谢铮就不会一走不回头,更不会将深情另许他人。。
梁颢和左侧便是离开的门口,他两步走到门前,挡住了谢铮的去路。
天色渐暗,暮色沉沉,梁颢和身着官袍,站在台阶高处,面向着西落的太阳。
谢铮叫人抬来自己的座轿,小心地把何为玉放在座椅内,道:“命人给他沐浴,收拾妥当后,让他在书房等我。”
沐浴、书房,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何为玉轻轻抬起手腕,五指微张,想抓住谢铮那只托着他的手,却在触到袖口时,犹如受惊的小鹿般,怯懦地缩了回来。
谢铮给他拢了拢身上盖着的披风,眼神示意他听话。
梁颢和双手背在身后,掌心的肉似要掐出血来。
谢铮目送座轿走远,看了眼夕阳微光下的梁颢和,伸手屏退了众人。
“小公公的膝盖被冻坏了吧,应当多加休养。”梁颢和道。
谢铮眼中淡然,“身份卑微,谈何休养。”
“是吗,掌印有所不知,我执教素来严苛,倘若有人懈怠学业,必当严惩不贷。”
谢铮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梁大人为教习,自然悉听尊便。”
“他目不识丁,不尊师长,如若掌印当真怜惜,就不该让他再出现在我的课堂。”
“人人都可有向学之心。”
“他学史记有何用呢,不过是一个奴才。”
“我也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
谢铮这句话回地极快,梁颢和一抬头,便看见了谢铮一双眼似乎在说:原来你也如此想法,与那些人一样。
谢铮睫毛长,眼皮低下一点,就把里面的深意藏了起来。
梁颢和的脊背一下子出了汗,他不该说这句话。
他张嘴想要否认,谢铮却偏开了脸,
梁颢和慌乱的手无处安放。
沉默让时间变得漫长。
“若梁大人执意如此……”
“你叫我一声阿沛,你叫我,我便不再难为他。”梁颢和着急地向前走了半步,他自以为这个要求简单地很,谢铮应当不会拒绝。
他的眼皮依旧低垂着,浓黑无底的眼珠微微转动,看了梁颢和一眼,随即退后一步,双手作揖,“不敢劳烦梁大人,我自己教导便是,如无其他事,奴才先行告退。”
谢铮说完,便两步越过梁颢和,走出了内书堂。
梁颢和急忙转身想要叫住他,天色已暗,谢铮身高腿长,走得极快,暗红色的衣服很快消失在转角。
何为玉打理好到书房时,谢掌印还没有回来。
膝盖的疼痛已经缓解了许多,他把掌印赏的护膝戴上,书房里起了暖炉,他不敢坐,只倚在门边的架子边上,着窗外的月亮从西边升起,逐渐升到上沿的窗檐处。
站得久了,正要弯腰揉揉膝盖,谢铮推门而近,他一时失衡,扶住架子,狼狈地站稳。
谢铮把身上的披风挂好,坐在书案后面的座椅上,看着何为玉踉踉跄跄,想要跪下行礼。
“你这双膝盖是不想要了?”谢铮在他跪下之前问。
何为玉摇头,“想要的。但奴才也不能失了本分。”
谢铮眼皮瞟了瞟旁边的凳子,喝道:“坐下。”
何为玉被吓地抬头,看到了谢铮带着怒气的眼睛。
他扶住桌沿,坐在凳子的一边角上。
谢铮拿过桌上的宣纸,两边用镇纸压住,快速地磨了墨。他自笔架上拈起一支笔,撩起衣袖,手腕轻转,笔锋如龙蛇游走,于烛光映照下,本就清冷的侧颜更显沉静和专注。
书房内安静地可以听到笔锋与纸面摩擦的声音,何为玉压抑着心神,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工整隽秀的字写满了一张纸,谢铮笔锋一收,道:“这是从一到十,春夏秋冬,五行日月等常用字,你认一遍抄一遍默一遍,我明日这个时候来考你。”
何为玉心中踌躇道:“那内书堂那边……?”
“不必去了。”
何为玉一时不知是愧疚还是委屈,只是点了点头,看着谢铮,不敢说话。
“我亲自教你。”
何为玉的眼睛亮了亮,墨迹已干,谢铮把纸拿起,递给他。
何为玉受宠若惊般,双手接过,置于胸前,他心怀忐忑,“奴才今日是不是给掌印惹祸了,让您与梁大人起了冲突,奴才当罪该万死。”
谢铮抬头看他,“你养好膝盖,若真想读书认字,就认真刻苦,至于其他,无需在意。”
“掌印为何……?”何为玉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他的眼眶热地像火烧一样,他忍住,把险些滑落的泪水咽入心底。
谢掌印并没有回答他,他眼神锐利,不发一言。
何为玉似乎明白了,这个上位者仿佛在栽种一颗树苗,用力生长才是取悦他的唯一方式。
从小娘跟他说钱财很重要,宫里的贵人也说,权势很重要,在他十八这一年,遇到了一轮明月,才知富贵不重要,掌印才重要,他愿以诚待之,以身许之。
大雪后的月光总是要比平日的要清透一些,书房里一片清明,何为玉把宣纸小心折好,放在衣服的里层,扶着书架,出了门。
谢铮摊开今日要审阅的公文,灯油渐尽,屋内渐暗,谢铮低头才发现,纸上的字,如图如人,他竟一页都未看完。
*
福州造的商船,急赶慢赶,终于在前几日送到了浙江,腊月二十二,是钦天监选好的下水吉日。
商船名为宝福,富丽堂皇,结构精细,船身是绘的是气势恢宏的龙凤,船头雕的是上古神兽,气势恢宏,结构精细,代表着大顺朝最先进造船工艺。
锣鼓声节奏明快,一众舞姬身披五彩霞装,踩着鼓点姿势妖娆。
梁颢和善琴,他坐在舞姬的后头,手里弹的是一把七弦月牙琴,与锣鼓声相互穿插映衬,他今日穿了一身圆领紫袍,一头墨发束于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散,随着他弹奏的动作左右飘扬。
他生得本就清秀,此刻在阳光照耀下,更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
刘郅昂站在不远处,舞姬请的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万花丛,身姿婀娜,动作妖娆,却不及身后遗世独立的梁颢和好看,仿佛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只有手中的琴和指尖溢出的琴声。
刘郅昂少年时期,一时兴起,于望月楼中点过传说中的绝色男倌。此男倌才艺超群,卖艺不卖身,他身披一袭紫色薄衣,面上轻覆粉色面纱。
于琴音缭绕间,那专注沉迷的眼神,竟与梁颢和的一双眼睛重合在一起。
倘若那面纱轻轻揭去,是不是眼前的这副容颜。
梁颢和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了他,刘郅昂慌忙端起酒杯,把目光落在别处。
梁颢和奏完一曲,便上到二楼甲板,李阶与其他官员站在栏杆前,眺望着河道远方。
新年在即,明日这艘船就会载上上好的丝绸,以及其他珍贵货物,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前往广州。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金光闪闪,与宝福船身上的龙凤图案交相辉映,令人心生希冀。
他转头看向梁颢和,笑道:“颢和,今日这曲子弹得真是妙极,你学问精通,琴艺也是一流。”
梁颢和微微一笑,谦逊道:“李大人过奖了,能为今日的下水仪式助兴,也是下官的荣幸。”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最终还是轻轻叹气,然后收回了视线。
“小女拜见各位大人。”一把清脆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人正是舞姬中的领舞,万花丛的头牌,柳墨香。
万花丛以雅著称,是京城文人墨客常去之地,柳墨香不仅舞姿曼妙,更兼才情出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她身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裙摆随风轻轻摇曳,发丝轻挽,几缕碎发贴在脸颊旁,显得柔弱美丽。
李阶转头看向柳墨香,笑道:“原来是柳姑娘,果然如传闻所说,舞冠京城啊。”
柳墨香微微福身,声音温婉:“李大人谬赞了,能为各位大人表演,是墨香的荣幸。”
她目光流转,最终落在梁颢和身上,轻轻一笑,“小女此番前来,是冒昧向梁大人求一样东西的。”
梁颢和好奇:“姑娘所求何物?”
柳墨香向前两步,道:“是大人刚刚所奏之曲,名为‘繁花’的乐谱。”
繁花是一首名曲,以曲调繁复著称,他的旋律缠绵细腻,每一次弹奏都仿佛一支画笔在勾勒一幅繁花似锦的画面,让人仿佛置身于绚烂的花海之中。
梁颢和一笑:“姑娘果然耳尖。”
柳墨香又问:“大人所弹奏的版本,小女幼时有幸在江苏听过一次,应是琴师本人自己改编而成,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有韵味的版本了。”
这是梁颢和母亲留下的曲谱,梁颢和也只听过他爹闲暇时偶尔弹奏,他答道:“那待我归京,将曲谱抄写一份,命人送给姑娘。”
柳墨香颔首致谢,眉头微皱:“谢过梁大人,只是小女求谱心切,刚刚跳舞时,已记下大半乐章,只求大人再勉为其难弹奏一次,我定能背下整首佳作。”
佳人相邀,梁颢和也不好推辞,他向李阶拱手,便随柳墨香而去。
不久,一楼船舱里便传来了悦耳的琴声。
二人一站一坐,隐于屏风之后,刘郅昂听着这琴声,又回想起刚刚梁颢和那副令人痴醉的模样。
突然,船上传来一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众人涌向栏杆,河里水花四溅,未见人影,很快一人钻出水面,双手划开水波。
刘郅昂这才看清,落水之人正是刚刚与柳墨香一同弹奏的梁颢和!
他心急如焚,但是看他梁颢和的动作,知晓他是熟悉水性之人,只是河水冰冷,他动作缓慢。
船上已有人脱衣解袜,准备入水救人。
梁颢和被冻的手脚僵硬,艰难地向船身游去,刚要触及船沿,忽听见一旁东西落水的声音。
他反射性转眼看去,只见一把琴被抛入水中,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他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向琴落水的地方游去。
梁颢和的身影再次消失在水面之上,刘郅昂的心慌地急跳,饶是熟悉水性之人,在这寒冷刺骨的河水之中也待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