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书堂5

    “你见过先太子写的字吗?”刘郅昂温声问道。

    梁颢和点头,“有幸见过。”

    “你觉得如何?”刘郅昂问。

    “先太子的字独成一派,干净利落,笔锋运用自如,偶似烈火奔放不羁,时而如寒冰般冷静沉稳,难以一语概之。”

    刘郅昂深长一笑,“那所谓字如其人,依你之见,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妄论已逝皇子是大忌,刘郅昂眼神宽慰般看了看门口,示意梁颢和放心说。

    梁颢和斟酌着用词,最后还是说道:“阴晴不定,又游刃有余。”

    刘郅昂愕然,他与太子自幼相识,相处了十余载,而梁颢和仅凭寥寥数幅字迹,竟能洞察秋毫,与他心有灵犀般,见解不谋而合。

    刘郅昂不禁侃侃而谈,“太子师承前朝文豪苏真南,品性上乘,才华横溢,自幼又得陛下和先皇后万般宠爱,可谓一表人才,谦谦君子,世人多见他春日暖阳般和煦待人的一面,却少见他如秋风扫落叶般决绝无情之时。”

    “我对他原是敬佩,渐而变成敬畏,最后却只剩畏惧。”刘郅昂感慨到。

    “谢任丘的名字是段贵妃取的,他原在三皇子宫里服侍了几年,太子不知为何问皇上要了他到身边服侍。谢掌印这样一个看起来其心必异的人,却最得太子恩宠,一年之后被升为内务管事。”

    “一个冬日,太子设宴,邀众人共赏雪景,酒过三巡,太子醉意朦胧,我见着谢掌印当他孩童般,温声细语哄着,细心地为他披上披风,以防寒风侵袭,又即刻命人备好炭火,一路小心翼翼地将太子抱回寝宫。”

    刘郅昂回想着那晚,谢任丘在雪地里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道:“太子往日高山一样的人,依偎在谢任丘怀中,变得柔弱如稚子。我曾认为被无根之人倾心,简直是莫大的侮辱。那晚之后,我才惊觉,谢任丘虽地位卑微,他的爱意却如烈火烹油,炽热而纯粹,令人艳羡。”

    梁颢和仅仅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便心如刀绞:“他怎敢对太子有非分之想,难道就不怕掉脑袋吗?”

    “太子护短心切,自是不容他人对谢任丘有丝毫欺辱。”

    刘郅昂压低嗓音,继续言道:“太子心中或自有权衡,但谢掌印是用情至深。”

    梁颢和闻言,满心疑惑,刘郅昂所言字字句句,他皆难以信服,反驳道:“就不能仅仅是主仆间的一份赏识与敬重吗?”

    刘郅昂轻蔑一笑,不以为然:“你今日已见过那何为玉,可知先太子之貌,更胜其几分?他善拿捏人心,身份尊荣却又独宠一人,如此这般,谢掌印深陷情网,又有何奇?”

    “你休要胡言乱语!”梁颢和终是失了往日的沉稳,“怎敢如此妄议太子与当朝掌印!”

    刘郅昂循声望去,只见梁颢和在烛光映照下眼眶泛红,神色难辨是愤怒还是惊愕。梁颢和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仿佛是坚决不信,却又更像是已信大半,只是内心难以接受原本的真相。

    “不管你信或不信,就当我给你讲了些话本子,现在太子已逝,有情或无情,只有谢掌印一人知道。”

    “刘大人这不就是在讲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么?”

    刘郅昂一笑置之:“对啊,我父亲常说,识人要观其行。同僚一场,我只想提醒你谢掌印这个人不简单,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宠侍送到大家眼皮底下,尚不知意欲何为。你初来乍到,尽量还是少掺和。”

    梁颢和双目无神,沉默良久。

    “丝务处公务繁忙吗,早些回去歇息吧。”刘郅昂起身,把书籍归纳到原处。

    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雪,门外的侍从即刻给刘郅昂披上狐毛披风,递上腾着热气的手炉,侍从撑开一把绿色油伞,挡住了些许风雪。

    梁颢和步伐沉重,跟在身后,他既无披风蔽体,也无手炉取暖,细密的雪花轻轻覆盖在他的头顶与双肩,转瞬间化为点点雪水,渗透进薄薄的官服当中。

    刘郅昂放慢了步伐,待梁颢和跟上时,一手拿过侍从手中的伞,置于二人之间。

    梁颢和的双眼被寒风吹得通红,他看了看头上的纸伞,心中翻滚的波涛随着沙沙的踩雪声,缓慢平复。

    他昂首望向苍穹,只见云层低沉而厚重,道:“上天同云,雨雪雰雰,郅昂兄,今夜有大雪啊。”

    “大雪以后会有大晴,今年的冬至说不准能晒上太阳。”刘郅昂说道。

    “嗯,又到冬至了。”

    时间流逝,万物更迭,他的谢铮依然只能是他的谢铮。

    心中有烈火,风雪不足惧。

    第二日,内书堂的雪堆了约四尺厚,晌午出了太阳,堆在庭院里的雪反射着熠熠的光。

    今日讲的还是史记,何为玉往前移了几个位置,端坐着,小身板挺得板正板正。

    课程过半,梁颢和拿起案上的戒尺,指了指他的眼睛,“这位公公,上堂带着这软皮眼罩如何能看清,烦请摘下。”

    何为玉的心一下子提溜起来,他求助般地看向站在一边的陈灯公公,陈灯连忙解释,“何为玉此眼患疾,摘下眼罩怕会吓着大人。”

    梁颢和不发一言,只面不改色,把戒尺放在手中掂了掂。

    堂上数十人目光齐齐地看向端坐的人。

    何为玉的汗从后背留了下来,他全身僵硬着,脑子里想着谢掌印的嘱咐,忽又坚定一些,他站起身,微屈着身体说道:“奴才实在是不便摘下。”

    梁颢和微微转身,从鼻子里发出轻哼一声,道:“那便出去吧,以后我的课,都不必上了。”

    何为玉出声乞求:“求大人体恤。”

    梁颢和一边嘴角微扬,“如此,你就去孔子像面前跪着吧,够诚心的话,我自会体恤。”

    何为玉别无他选,孔子像前的积雪已被扫开,厚雪初融,地面微湿,他毫不犹豫跪拜于地。

    昨日掌印给他赏了厚实的毛褂,穿在里层,背上有太阳照着,算不得太冷。

    课堂里很快响起了阵阵朗诵之声,他阖上双眼,一遍遍地用心跟读,竭力将每一个字句镌刻于心。

    陈灯思虑一番,命人去通报了谢掌印,待他忙完公务,回到内书堂时,已经是三个时辰以后。

    落日的余晖轻轻地贴着砖墙,堂下的被雪水浸透的地砖反射出灰色的光泽,跪在孔子像面前的人下半身已然湿透,双手紧撑地面上,脊背颤抖,双目紧闭,口中喃喃。

    谢铮命人送来的护膝被放在一旁,一行四五人,站在何为玉的身侧,他竟并未察觉。

    “何为玉。”谢铮唤他一声。

    听到声音的何为玉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双唇苍白,抖如筛糠,“掌印、您、来了。”

    谢铮回眸望向那已空旷无人的讲堂,随后轻轻抬手,示意一旁的公公前来搀扶。何为玉见状,连忙紧了紧扶持的手臂,摇头拒绝道:“多谢掌印好意,只是梁大人尚未有令,奴才不敢擅自起身。”

    谢铮已听陈灯讲了来龙去脉,他目光看向何为玉一侧的眼罩,“为了上课,他让你跪到天明,你也愿意?”

    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沾湿了何为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我想背一句课文给掌印听,刚刚背了许久,一见到掌印又全然忘记了,我明日还想上课,再重新学习一遍,好让掌印听听,我学了些什么。”

    谢铮悄然叹息,他解下身上的貂毛披风,半蹲在地上,亲自为何为玉系上,随即摘下箍在脑后的细皮绳,把眼罩摘下,递给陈灯。

    “拿给梁大人,告诉他,何为玉眼疾好了。”

    梁颢和尚在教习所,陈灯应下,捧着眼罩,转身快步往里走去。

    何为玉半边靠在谢铮站了起来,半边身体倚在他的的怀里,泪水滂沱,我见犹怜。

    梁颢和廊下背光处站定,雪水从屋檐断续落下,一滴一滴,湿了他的左肩。

    阴影里的表情看不真切,谢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他揽住何为玉的腰,问道:“能自己走吗?”

    何为玉止住哭声,左脸蹭着温暖的胸膛,摇了摇头。

    谢铮另一手穿过他湿冷的双膝下方,把人横抱起来。

    梁颢和这才从阴影中走出,孔子像高大庄严,地上一处稍干的地面,显得突兀。

    被温柔拥抱之人,胸无大志,举止庸碌,却独得他垂怜与庇护;反观他,历经千山万水,勤学不辍,如囊萤映雪般刻苦,却未能换取他片刻的注视。

    梁颢和轻轻整理着官服的衣襟,再度审视起眼前这位挺拔的谢铮。

    梁颢和八岁时,谢铮正直十二,他自幼瘦高挺拔,那时就喜欢喊他谢竹竿。他假装溺水,匿在水下,和谢竹竿玩捉迷藏。

    不多时,谢铮果然像条竹竿似的,猛地扎入水底,拼死拽住他的脖颈,将他拽出水面。

    谢铮薄薄的皮肤贴在沟壑分明的肋骨上,喘息急促,爬上岸时还不慎被树枝划伤了肩膀,好不狼狈。

    梁颢和强忍笑意,佯装昏迷,谢铮俯身探了探鼻息,单膝跪地,竭尽所能地把彼时圆滚滚的梁颢和抱起。

    直到听见谢铮气喘吁吁,几欲窒息,梁颢和这才忍不住,在谢铮怀中放声大笑。

    谢铮身形一晃,向前踉跄,即便已筋疲力尽,他仍用尽最后力气调整方向,将梁颢紧紧护在怀中,自己则右肩着地,足足休养了一个月才能提笔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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