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很大,持续了十个时辰仍未见停下的迹象。
天刚蒙蒙亮,乔訸揣着袖炉,冒雪去父亲院里监督他喝药。
正院的积雪刚被清扫过一轮。院子中央,乔惠和乔识各自站着,乔识的脸色瞧着不太好。乔惠在院中向觅食无门的雀鸟洒粟米。一把粟米撒下去,引来了五六只麻雀。雀鸟不怵人,第一波吃饱的小雀飞走了。乔惠又让乔云支起竹筐,洒下粟米,引第二波雀鸟。
他见女儿端着药进院子,笑笑说,“今儿给茂儿和衍儿捉几只雀鸟,烤了吃。”
说完,乔惠将自己手里的粟米碗递给乔识,接过乔訸递来的汤药碗。
这一回,有儿子在身旁,老父亲将药汤一饮而尽,没再嫌苦。乔訸朝二哥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这是十几日以来父亲喝药最爽快的一次。
乔惠喝完药跟乔识说,“你拟奏疏请罪,掉头回汉阳。你走后,公主去长安行宫休养。等雪停了,路上好走的时候,我安排人护送公主回洛阳。”
乔识不太愿意,想要再争取一番。“父亲,汉阳八月末便开始下雪,冬天御寒能做的都提前做了。一般的情况,汉阳郡丞都能应付。再说,我这一趟是去述职。”
乔惠板着脸,“如果是单纯公干,倒也罢。可你还兼送公主回洛阳。这场雪不小。如果汉阳郡出一点意外,你让公主和肚子里的孩子如何担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别人会说你乔识为了送公主回洛阳,弃汉阳一郡六县的百姓于不顾。”
显然,父子二人先前已经争辩过一轮了。更明显,在乔家大家长的决定不容辩驳。
所以,乔识没来得及用早膳,拟完奏疏,便赶去找太子殿下。
乔訸在二哥离开后好言劝父亲。“我二哥又不是你以前司空府里的长史和诸曹。您先跟他解释是为了公主和孩子好,我二哥也不会心里不顺。现在您先下命令,再解释,犹如先给杖责再给颗甜枣。不仅我二哥心里别扭,估计公主听了也不舒服。”
乔惠说:“陛下教训几位殿下既不区分大杖小杖,也不会杖后给甜枣。”
乔訸没作声,心底没少腹诽。君父和父亲又不一样。父亲虽说是为公主好,为二哥好,为百姓好,可他对家里郎君的严厉劲儿一点都不讨喜。
乔訸去二嫂的小院,开解二嫂道:“嫂嫂,城南有近百余间屋舍被大雪压塌。这场大雪弄不好会成雪灾,父亲也是担心汉阳郡的情况,毕竟二哥现在是一郡的府君。”
“我知道。你二哥一路上为了照顾我,好几天都没睡好,没吃好。称称,你去帮我给你二哥送份朝食。”安平握住乔訸的手请求道。
乔訸自然答应。
不过,送到她眼前的是三个食盒。
城内屋舍倒塌的消息,长安别宫比乔宅更早知道。赵祐得知消息后二话没说便往京兆尹府衙去了。走之前,他把马忠遣送来乔宅,说是要马忠今日近身伺候安平公主。
马忠听到安平公主遣乔小娘子去送朝食,心领神会地准备了三份。他恭敬地说道,“殿下和小王爷没吃上正经膳食便去了府衙。麻烦六娘子了。”
这会儿已经巳时,直觉告诉乔訸,京兆尹不会亏待殿下和小王爷。但又一想,二哥在自己家都没吃上一口饭。算了,一起带上吧。
乔訸瞧了一眼马忠,“马中官不去?”
马忠低头答道,“殿下让奴婢伺候好公主。”
作为赵祐近身伺候的内侍,太子殿下少了什么随身物件,马忠知道的一清二楚。殿下什么时候送出去的,他也能猜个大概。关键是那对玉环意义非凡。那是陛下打下晋阳从晋地收获的战利品。赵汉大军自从得了晋地,再入秦地便容易多了,之后势如破竹完成了一统。那对玉环一直是有福之环,陪伴了殿下整整十二年。
马忠猜到殿下的心意,行为和态度上对乔訸愈发恭敬。
他恭送乔訸出门。
安平站在屋内看着马忠,心里有了计较。
雪渐小,乔訸在车上掀开车帘,仔细瞧着长安的街景。街道上有不少百姓在清理积雪,工具五花八门,有用木板的,有用簸箕的,还有用木盆的。大人们一边干活一边交谈吆喝。孩童们在奔跑玩雪,每隔几步便能看到一个形态各异的雪人。
好不精神,好不热闹。
十年前,周军先是在灞上大败,将士们纷纷投降。那时长安城里只剩一万老弱守卫,汉军围而不打。长安城被困了一月有余,城里病弱百姓凭借最后的力气逼着守卫的老兵开城门投降。
当时的人们身虚愤懑。今朝的人们笑脸洋溢。
长安城,换了新颜。
路过一家粮店,乔訸遣侍从向刚刚购粮的百姓打听粮价。那位买主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谁,如实说了。“粮价与十日前一样。秋收后的新粮比陈粮贵两成,这是惯例。现在好多了。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粮价是现在的三四倍都不止。”
车驾在人群之中继续缓行。虽然这场雪不小,后续的天气也不容乐观,她却笑了起来。
殿下在城墙上巡视。
来迎乔訸的侍从叫何曾,圆脸却不爱讲话。何曾前阵子跟着小王爷去陇西郡和金城郡,回归后继续担任殿下的贴身侍卫。
“既然殿下在忙,麻烦您将食盒带上去。”乔訸道。
何曾只接了莺月手里的两个食盒,躬身请她,“殿下请您去谯楼等候。”
城墙台阶上的积雪被清理过。乔訸左手扶着城墙青砖,右手提着一路未曾离身的食盒,小心翼翼踏了上去。迈过最后一个台阶,她的视野一下子辽阔起来。她朝来的方向回望,长安城尽收眼底。西北方向巍峨的长乐未央宫是如今西都的行宫。那里被大雪覆盖着显得格外肃穆。城内近处升腾了缕缕暖烟,有着市井的热闹和温暖。宽阔路口的行人,随着雪渐下渐下,也多了起来,在居高临下的视角下像是忙碌的蚂蚁。短短十年的时间,市坊已经完全不见昔日战乱的迹象,长安的韧劲十足。
真好。她又一次发出感叹。
乔訸并没有观察很久,赵祐披着玄色披风很快出现在正前方。
他快步走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声音有些嘶哑,眼睛里有红血丝,靴子上沾着积雪,人瞧着有些疲惫。
乔訸躬身行礼,“嫂嫂遣我来给殿下、小王爷和二哥送朝食。”
“你二哥跟我三哥不在这儿。这个食盒是孤的?”赵祐指了指她右手的食盒问道。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朝何曾说,“何曾,你手里的两份食盒带下去,大家分了。”
“你二哥汇报完便回府了,你俩应是错过。我三哥在城东。他不会饿着的。”赵祐边解释边领着乔訸进了城墙上的谯楼。
谯楼内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里面陈设简陋,俩人将就着陈旧的桌椅暂时当作案桌。
“殿下,外送的食物比较简单,比不上往日的。还请您不要介意。”乔訸轻声说道。胡饼和肉虽然被包裹得严实,但送到的时候已经半凉。她有些懊恼,路上应该再快点。
“无妨。前阵子赶路吃的是肉干,喝的是山泉水。饱腹即可,我并不计较吃食。”赵祐没用筷子,用帕子擦过手后,掰了一块胡饼细咀嚼起来。他夜里没睡好,早上醒来得知城南有屋舍坍塌,顾不上吃饭,便来探查情况。这会儿人确实饿了。
还好,壶里的热汤还温着。乔訸捧着壶一点点给他倒暖汤,怕倒多了,一口喝不完会冷掉。
赵祐看了眼刚刚覆盖碗底的暖汤,端起来一饮而尽。他暗自发笑,真是将将一口。
乔訸的眼睛跟着碗走。她见碗被重新放回桌面,连忙添上,还是一口的量。如此一口饼,一口肉,一口汤,来回了五六次。
赵祐才打破了沉默。“若没这场大雪,我和三哥或许在回洛阳的路上。若这场雪小一些,我或许在与乔公对弈。”
他这一趟西行,涨了很多见识,有了很多收获。若非昨日天气不作美,他与三哥会从冯翊直接东行。既然大雪留他在长安,注定了要发生些什么。长安城里倒塌了几十间屋舍,人没有伤亡,长安县已经为那些百姓提供了临时住处和粮食。那么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便不是坏事。
乔訸从刚才便注意到他那被雪浸了半湿的靴子,也看到他脱去手套之下发红的双手,心里被触动。她给他的碗里又添了热汤,由衷地说,“殿下这一趟走遍关中和汉中,是百姓的福气。您连日轻装急行军赶路,还望多保重身体。”
她既然主动提了汉中,那么便是收到了礼物。既然如此,赵祐便不打哑谜。不然等过几日雪停了,天气转好了,她便要跑去相看郎君了。
“汉中的柿子哪怕熟透,还是涩口的,不好吃。我给当地留了改良树种的方法。不知此举,能否让称称你称心如意?”
他掰了一块胡饼,手里捏着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他放下举起的手臂,眼睛盯着她看。
乔訸被他的一声乳名闹得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赵祐继续说道,“你昨日提到的弘农郎君和长陵郎君,我并没有让人去查他们的底细。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我想,普天之下,能打包票保证你称心如意的郎君,恐怕只有我一人。”
突然挑明的言语让乔訸有了一丝惊慌,她想要下跪说不敢。
赵祐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将人定格在屈身的状态。
乔訸仰头与他对视。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人是一柄利剑,平湖般的眼睛似是剑鞘。平日里,剑鞘将利剑裹了起来。现在眼神不再收敛,目光变成了锋刃。
赵祐手上稍一用力将她提起扶正,直接问道,“你初见我时,上下反复打量我的勇气呢?”
乔訸回道,“那时臣女不知天高地厚。”
她何止是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在马场,她拿起笔记录国之机密的时候,难道知天高地厚了。赵祐的视线在她脸上徘徊片刻,言语间则更加直截了当。“我昨夜没休息好,一直在想是哪里出错了。从那天荷塘边你说没拿过针线起,你便开始不自在了。为何?”
赵祐想了各种可能。比如她觉得她自己不够好,所以才向下选择郎君。比如乔公在欲取故予,请他入瓮。不管哪种可能性,如今既然招惹了他,那么主动权应当在他手里。万幸今日此时雪停了,城里并没大范围遭灾,粮价平稳,百姓祥和。他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私事。
“臣女当日失仪。”乔訸那日确实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不过其中原因不能跟他说。她说着准备行礼道歉。
“訸娘子,”赵祐再次伸手稳稳抬住她的胳膊。他眼睛里想着的事儿,再也等不得了。“我想,乔公应是能看得上我做郎婿,只是不知你是否看得上我做夫婿?”
这一次他没有躲在母子玉兽背后,也没有藏在简笔画的笔触背后。他不再含含糊糊,而是把心思挑明。一览无余的,明明白白的,他直接问她是否看得上他。
赵祐是坦荡的。
然而,这并不是一场平等的对话。
他的身份是太子,是储君。恐怕没有小娘子会说,看不上储君。
乔訸心里烦躁,谁敢言看不上太子。她深呼吸让自己镇静下来,将真实的想法吐露。“殿下,臣女从未妄想过入东宫。过去不曾,现在也……”
赵祐打断了她,“过去,东宫的主人也不是我,别的你应当也瞧不上。”
他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须臾,自己的眼底倒是浮现了一丝笑意,指尖捏的那块小饼总算放嘴里。
乔訸瞪圆双眼,不自主地瞪了他一眼。他在故意曲解自己的拒绝。
“臣女不是这个意思。臣女……”
“殿下,小王爷和程大人从城南归来。”门外的侍从何曾大声禀报,也打断了乔訸的话。
三哥跟程准这么快便归来?三哥是自己人,倒不必避嫌。麻烦的是还有一个程准。赵祐眉头一皱。乔訸反而松了一口气。
赵祐想到这里,起身抬脚往门口走,准备拉开门时又改了主意。他扭头大步走回她的身边,伸手将她那快要松散的披风系带重新打了结。
俩人距离很近,心跳几乎可以听到。
赵祐的手停在系带的末端,开口说道,“称称,从现在起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我。其实永宁殿不是洪水猛兽。至于我父皇和乔公那里,你更是无需担心,我会说服他们的。”
东宫又称永宁宫,因为它的主殿为永宁殿。赵祐没称呼东宫,也没称呼永安宫,而是用了东宫的议事堂主殿永宁殿。他知她有着男子一样的智慧通透和有勇有谋。这也是赵祐暂时无法明说的许诺。
说罢,他松了手,转身大步跨过门槛,离开了。
赵祐留了何曾在城楼上,带着其他随从下了城墙。
“长姐让人来送吃的。在哪儿?”赵孟祁瞧见,明着问,表情实则已在打趣四弟。
赵祐心情不错,嘴角噙着笑。“饼和肉都冷了,孤让大家分食了。三哥想吃的话,一会儿去长姐那儿。”
一旁正偷瞄谯楼的程准,闻言立刻躬身上前,打断了两位殿下的话。他说道,“京兆尹府衙给殿下和王爷准备了午宴,还请两位殿下赏光。”
刚刚城门守卫向程准悄悄汇报说,安平公主派了一位小娘子来给殿下和小王爷送食盒,小娘子人被殿下的贴身侍从请到谯楼之上。殿下如此破格的举动让程准不由多想。难道谯楼上的人是乔家小娘子?可乔家小娘子在夏日不是生过一场大病吗?
赵祐和赵孟祁闻言同时回头瞧程准。
程准是陛下的老部下,不擅长打仗,没上过战场,故而在以军功论赏的时候并未获得一爵位。他的吏治不错,近些年一直负责重镇的吏治,从太原郡太守到如今的京兆尹。七月初,赵祐和赵孟祁他们一行经长安西行,没在京兆府停留,今日不没再驳程准的面儿。
赵祐允了。不过午宴前,他要先去长安太学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