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赵祐行事犹如秦地的北风,干脆凌厉。一阵风过去了,他自己心情疏朗着离开。留下了一团迷雾,一丝委屈给乔訸。

    乔訸有欣喜,但她心里的迷雾是真,委屈也为真。

    等殿下一行人离去,她抱着食盒从城楼下来,在城墙之下停留须臾。立于高墙之下的她,脑袋里谜团未散,茫茫一片犹如满眼的皑皑白雪。上了车,进了府,她径直走进父亲的院子,推开父亲的书房。

    “阿翁。”

    她读过的只是书斋里的书,见过的也只是一田一禾。十五岁的小娘子,虽被父亲和他的幕僚们夸赞一句聪慧,她却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天纵奇才。她的心思在父亲面前,太一览无余了。

    “怎么了?”乔惠看透了失魂的女儿,挥手让赶来汇报事情的幕僚下去。

    室内归于寂静。

    乔訸努力地定了定神,开口问道,“父亲,您在太子秘密西巡之时辞官西归,明明闲赋在家却整日在书斋写治安策,为何?”

    尽管她从接到拿到母子玉兽环便知晓太子的心意,可如今她被太子直言提到入主东宫,第一时间想要知道她与赵祐的相识有没有利益交换,有没有父亲的推波助澜。

    女儿出门不久,二儿便回来。兄妹二人没碰上,乔惠是知道的。那么面前女儿的失魂便只有一个原因。乔惠抬眼看着称称,徐徐反问,“称称来质问为父,又是为何?”

    乔訸见父亲避而不答自己的问题,嘴角浮起一丝自嘲说道,“也是。我本以为是江边鸟,没成想只是天下虫。蚕茧自缠萦。怪不得您。”

    乔惠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江边鸟展翅,天下虫吐丝,皆本能而已。”

    他起身将女儿怀里紧紧抱住的食盒接了过来,将人拉到胡凳旁坐下,继续说道,“人呢,无需羡慕江边鸟,也不用自怜天下虫。它们生来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人却不同。人想活成什么样子,要看自己的选择。”

    乔惠接着将一杯热茶塞进女儿手里,又问道,“称称告诉阿翁,你怎地作茧自缚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而我将自己置身其中,却不知其背后有没有算计。阿翁,我现在很愚钝,我与殿下认识的一切有没有您的谋划?或者你跟天家之间事先有没有过任何默契?”一番问话,很不客气。乔訸连带着将前几日因三哥婚事的怨气一股脑儿都撒了出来。

    乔惠依旧没回答女儿的问题。他面色未动,问道,“称称,你喜欢殿下吗?”

    乔訸抿唇没答。这比先前明确的拒绝多了一份静默的踟蹰。

    乔惠动了动唇,眼眸里徐徐泛起闪动。“称称,如果不考虑你姑母的境遇,你可愿意入东宫?”

    乔訸依然沉默。自己质问了父亲三个问题,他不愿意回答也就罢了,竟然还了自己两个问题。

    乔惠没有得到口头答案却从女儿的表情里窥见端倪。他也是时候拿出诚意了,开口逐一回答她的问题。“为父我一边写治安策,一边在等待来自洛阳的诏令。最迟腊月,我会回洛阳。本朝司空没了监察之责,营城起邑、浚沟洫、修坟防这些,阿翁谈不上喜欢。我以前没机会更进一步,今春换了储君,阿翁想做新太子的太傅。

    这是我在太子西巡时辞官的原因。如今天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关中和河陇。我追随太子脚步西行,至少有亲自教导太子的机会。但是,太子太傅几乎没有可能落在我的身上。我这么折腾一圈,奔袭千里再回洛阳,或许领的职务连司空都不如。可阿翁并不后悔。

    你阿翁我呢,大半辈子的经验是想要的东西就努力去争取,哪怕只有丝毫的机会。”

    失魂的乔訸被父亲的一番话找回了一魄。她打断父亲问道,“您真的只是为了太子太傅?”

    乔惠直言,“不是。我想做太傅,还想给你找个如意郎君。阿翁是从年轻的郎君过来的,旁观了殿下落在你身上的目光。殿下心悦你,所以他要去游说他的父皇成全他。

    陛下二十八岁得了二子才谋划起事,谋天下的过程除了晋王爷去世外,基本上顺风顺水。这其中不仅仅是运气,陛下运筹帷幄的能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大皇子和二皇子资质平庸,故而你不知陛下对殿下的看重。当然这也是他应得的。只不过,这样的天家父子可不是我能算计的。”

    乔訸质问父亲无非是需要一个真相。父亲回扶风来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若说有阴谋诡计确实冤枉父亲。她暗自吐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微垂,整个人暂时松懈了下来。

    乔惠的面容也随着女儿的情绪缓了下来,“称称,人生在世几十载,风霜雨雪控制不了,眼前欢快却能自己把握。年轻的郎君心悦最好的小娘子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小娘子遇到优秀的小郎君,动心也无可厚非。”

    乔訸心里被父亲那句最好的小娘子逗笑。她也泄露了最真实的情绪。“阿翁,我怕。”她对太子有好感,但这种好感并不能提供充足的勇气来对抗未来的不确定。

    小郎君和小女郎都动心。乔惠看着女儿的眼睛,说道,“莫怕。有阿翁在,你无需谨小慎微,也不用如履薄冰,只需做自己便好。”

    “阿翁,您说皇城里容得下喜欢吗?”乔訸将害怕的情绪拆解的更加具体。她如今知道了姑母在长安皇城与母亲相拥而泣背后的真正原因,那是爱意流失后的悲戚。

    乔惠缓缓说道,“皇城里最真实的东西是君王的权力,稀罕的东西是君王的喜欢。称称聪慧,如果想在宫墙里留住喜欢,那么便用伯牙子期的心心相惜对待夫君,用商君给孝公的赤诚对待君王。”

    乔訸顿时哭笑不得起来,“商君的结局那么惨!伯牙子期是知己情!”

    “真正的喜欢都有知己之情打底。”

    乔惠转头凝视着女儿,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无论多么隽永的喜欢,终有一天总会流失。人要伸手抓住真实的东西,站稳便是。称称,三寸矮墙的后宅与宫城高墙的后宅,差别并不大,哪里的爱意都会流失,哪里都会有权力的角力。我不希望我女儿的一生都在争矮墙里的闺阁之名,而是希望她能站到高处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因为我相信,称称站在高处,会收获前所未有的开阔视野,会有更加大方坦荡的心胸。”

    乔訸的脊背顿时一僵。她听懂了这番郑重背后深深埋藏的话,惊讶的是她自己居然不反感这样的话。

    父亲真的很残酷,也真的很慈悲。

    赵祐和赵孟祁没来得及去京兆府尹赴宴,因为洛阳方面有急令传来。

    乔惠刚结束与女儿的谈心,便迎来了洛阳来的使者。他官复原职,即刻返洛就任。

    太子殿下、小王爷、大司空要在长安城的南安门聚首,然后一起疾行回洛阳。

    乔訸追了出来,在乔府门内与二嫂撞了正着。乔惠一言不发地上了车驾,放下车帘前倒是给了女儿和儿媳安抚的眼神。

    “嫂嫂,应该没事。”乔訸握住一脸慌张的安平的手。

    “但愿呢。”安平说道。雪大天冷,洛阳来的又是密令,怎能不让人心慌。

    父亲匆匆离开长安后的两日里,雪时下时停。乔訸一直在陪着心神不宁的二嫂。

    马忠当日追到南安门外,被太子留了下来。赵祐明言要他照顾好安平公主,也透了一点点急诏密令的底,皇后病危。皇后还是裴后。马忠在乔府,倒是省去了乔訸一些麻烦。比如京兆尹程家的家眷们来乔府问公主安。这些应酬全被马忠挡了回去。

    乔訸偶尔独处的时候会往东边看,不知父亲着急赶路有没有再生病,不知赵祐那双冻得通红的双手有没有结疮。

    安平也想尽快启程回洛阳,可是雪未停,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姑嫂二人话家常,她趁机亲近着称称。虽然她从亲弟弟那里只是得知只言片语,又从马忠这里敲不开嘴,她还是从乔訸的表情中窥见些许端倪。

    安平不动声色地提起汉阳郡,提起跟乔识的相处。

    “不知你二哥回到汉阳了没?一路上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

    ……

    “我在汉阳三年,冬天那里的风似刀锋刺骨的干冷。汉阳往年的雪不大。不知今年那里的雪下得如何?”

    ……

    “父亲对你二哥要求甚严。称称,我不是抱怨父亲,而是心疼你二哥……说起来,让你见笑了。我自从怀这胎后越发粘你二哥。他在眼前的话,时间久了,我烦他。他不在眼前,时间久了,我又想他。这世间的夫妻,大抵都是我跟二哥的模样。”

    乔訸能插上话的时候安慰二嫂几句,插不上话的时候便是安静听着,思索着。

    在古文解字里,悦是人心郁结之源,又是郁结的解脱。

    心悦还真是,横着竖着兑换两颗心。

    安平并不总聊乔讷。她会不经意地讲到洛阳,讲到皇城里的赵家人。

    “我的祖父,过世得很早。祖父生前最大的嗜好是做木工,不眠不休地做。他性子执拗,跟祖母处不来,做木工算是情绪的宣泄口。称称,你回了洛阳进宫拜谒祖母时,还能见到祖父留下的桌凳。说起来,大兄跟祖父脾性很像,不适合做家主。”

    安平口中的祖父是被追封的高祖,大兄是前太子。

    “我记事的时候,伯父与父亲已经起事。他们四处征战,我们也跟着搬迁了好多次。我八岁那年,大军占了洛阳,才安定下来。我父亲也是在那年出事的。那时,洛阳的宫城还是前朝的皇家别宫,我母亲、我、三弟一起跟祖母、伯父他们都住在别宫。

    我祖母的性子急且冲动,胸无丘壑却又雷厉风行。陈贵人在七妹不满一岁时过世。伯父把七妹送去祖母身边抚养。祖母不喜欢陈贵人,心里是不愿意的。伯父索性把五妹、六妹一起送了过去。她们仨姐妹,俩人占了岁尾,一人占了来年岁初,实际年纪相差几个月而已。六妹的脾性最像祖母,被祖母宠得无法无天。也是,我们在祖母唠叨的时候,大都左耳朵听着右耳朵丢掉。像我敬着祖母,却从不亲祖母。兄弟姊妹里唯独六妹喜欢在祖母怀里撒娇,体贴着祖母。

    我母亲心思敏感,加上父亲出事,她那年年末病情加重过世。跟我母亲同样心思敏感的还有裴伯母。伯母年轻的时候受到的磋磨更多。她婚后七年无子无女,心思不敏感也被现状磨得敏感。故而,大兄出生后,伯母将几乎全部的精力和希望都放在大兄身上。

    不过,伯母又有新的烦恼。人呢,怎么可能没有烦恼。大兄被封太子后,各方尤其是裴伯母给他的压力最重。大兄不开心,伯母也有郁结。有了郁结,病痛便找来了。伯母近些年身体一直不好,更何况还发生了今年春天的大事。她自请废后有赌气成分,伯父同意也有赌气的成分。

    有一阵子,禁中里需要皇后拿主意的事务,伯母总遣女官去问伯父。伯父事务繁忙,被问烦了便把禁中庶务交给李贵人打理。伯母在大兄身上投注过多精力,把日子越过越窄。”

    安平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这些年,伯父渐渐对大兄失望。伯父训斥过二兄性子柔而懦,斥责过五弟好勇斗狠。九弟和另外两位妹妹尚幼,性情未定型。伯父的皇子们未必人人都堪大任,但品行上没有大碍。

    有一众兄弟姊妹对比,伯父才对四弟给予厚望。四弟受到的偏爱是他自己争气的结果。他自小敏而好学,这些年夙兴夜寐,一直克勤克俭。说起来,我那亲弟弟从顽石被打磨成栋梁,四弟功不可没。他俩不是一开始就玩得好,是在读书习骑射过程中慢慢才好的。”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皇室贵胄,好的各异,差的也各异。

    乔訸知道二嫂讲这些的用意,二嫂也知道她知晓她的用意。俩人就这样,打发了两日。

    第三日,乔宅举行了一场无比简单的及笄礼,外人只请了乔訸外舅祖父家的女眷。

    郭家幼女嫁给了王阆次子,生有一女,便是乔訸的母亲。郭家的长子,乔訸的外舅祖曾跟在王阆身边学习过八年经学。如今乔訸的母亲、外祖母、外祖父、外高祖都已逝去,外舅祖父也卧病在床多日。郭家的当家主事人,乔訸的外舅父,是年逾五十的郭猛。

    外舅祖母郭老夫人,七十又二,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满头银发风华翩翩。老夫人来不仅仅是为了小辈的及笄礼,还带着忐忑而来。

    太子离开长安前的一个时辰,召见了在长安太学教书的郭猛。太子询问郭猛愿不愿意协助卧病在床的父亲重新汇编王阆的六经注疏。

    因王郭两家的关系,郭家在过去十年里一直很低调。如今被新朝太子记起的第一件事便是与王阆有关,郭家自然惶惶不安。

    安平听完老夫人的诉说后看向乔訸,她直觉此事与乔訸有关。毕竟郭家、王家都是乔訸身上绕不去的血缘。

    郭老夫人来只是抱着一丝希望,看能否从安平公主这里得到丝毫暗示或者明示。她忐忑着讲完,却见公主看着小女郎,似乎是在等待刚及笄的小女郎的主意。

    乔訸微微出神。此事可做阴雨晦冥的猜测,也可做光风霁月的猜测。不过她想起那两卷外曾祖亲笔的手稿,愿意相信这是赵祐胸怀洒落之举。

    她朝二嫂郑重点头。

    安平见状,便知该如何回复了。“舅祖母,您且宽心。王大儒是前朝举世知名的经学大家,陛下和太子师从大儒,对名儒一向尊重。既是太子的吩咐,舅公和表舅放心整理就好。”

    这话经安平公主口,方能安抚郭老夫人。

    乔訸跟着补充了一句,“家里如果担心节外生枝,请先勿外露消息。殿下回洛阳的匆忙,想必不久后会有旨意送来。”

    等人走后,安平才问乔訸,“四弟先前与你提过此事?”

    乔訸摇头。

    “那你便信他?”安平追问。

    此时,阴霾了多日的天空似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阴沉灰暗之中先是露出一片蓝天,接着洒下了几缕阳光。乔訸收回视线,跟二嫂说,“恩。我信。”

    她扶二嫂回她的院子时,还谢过二嫂愿意随她称呼郭家人表舅、外舅公、外舅祖母。

    安平见称称的脸上多了一份亲近,拉过称称的手,说道,“我与先姑境遇类似,却比她幸运。我对先姑有敬重,也有惋惜。郭家是先姑的亲舅舅,自然也是我的亲戚。我可是你二哥的夫人呢。”

    乔訸回握住二嫂的手,也笑了。

    连续几日的大雪,万幸最终没有酿成大的灾祸。雪停天晴后,乔訸带着两个侄儿逛了长安城的东西二市,转了南北里坊。她还乔装成三哥去了长安官学,倒不是为了相看郎君,而是去感受官学的氛围,期间马忠一直跟着。

    第六日,大夫来给安平公主诊脉。脉刚诊完,长安钟楼的钟声响起。

    “公主、六娘子,皇后薨逝。”马忠数完钟声后说道。

    当下丧钟钟声响起,裴后因沉疴旧疾久治不愈,薨逝了。遣散屋内的众仆,安平哭了一会儿,乔訸递过帕子让二嫂擦拭眼泪。

    安平握住乔訸的手,红着眼圈嗡声问道,“称称,你会随我们回洛阳吧?”皇后薨逝,她作为公主里的最长者,无论如何都要往洛阳赶。

    乔訸点头。见二嫂不信,她说道,“我会陪您和侄儿一起回洛阳。”

    她前两天便做好启程的准备。太子与父亲他们离开后,她的心里也一样不安。

    乔訸安抚过二嫂,亲自去查验了一遍明日启程带的箱笼和药材。等她回到自己院落,开着窗子,静静坐在窗边。四位婢子彼此看了看,给她送了盏热茶披了狐裘外,再没有打扰她。雪后万物明净,明月和星星都比往日明亮通透。她放下茶盏,双手揣进袖兜,捏住了那枚带着体温的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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