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赵祐随着父皇来永安殿,看着舆图,聊域外,更聊域内。父皇与他所言,和当日乔惠所言有相同,又有大不同。

    建武帝是君王,传授的君王之道。乔惠是臣,所言为治国之术。朝廷诸事归台阁,朝堂的政令由永安殿通过尚书台发出,让三公府慢慢变成政令的执行者,而非制定者。君王之道在于权力的把控和分配。君王谋的不仅是全域,还有权力的格局。

    大半日下来,赵祐年轻不知疲倦。

    建武帝五十有三,脸上略有疲色。建武帝登基十来年绝对是勤勉的明君。明君不是完人。他喜谶纬、好卜算,这也是此前赵祐在扶风听闻太学里卜算之风盛行时的担忧。除去这一嗜好外,建武帝并没有因年纪渐长而日益懈怠政事,也没有因渐老而多疑猜忌朝臣。

    “如今才忙了三个多时辰便头晕眼花,岁月不饶人。”建武帝感慨道。

    赵祐伺候父亲喝参茶,亲昵地说道,“父亲,儿盼您千秋鼎盛。”

    建武帝笑笑,“哪能千秋。如今活着全是你二叔用命换来的。”

    “父亲……”赵祐欲言又止。

    建武帝看了他一眼,“好了,知道你要说什么。”

    赵祐还是抢了父皇的话,“您百战归来一身病,儿臣希望能为您分担一二病痛。”父皇受过箭伤有肩疾,整日操劳有头疾。这些赵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建武帝难得挂着温情,“你替我分担不了病痛,政务倒是可以。儿啊,知道父亲的夙愿是什么吗?”

    赵祐回道:“父皇希望恢复前汉的疆域,希望革除前汉的弊病。”

    建武帝微调坐姿,目光深沉盯着儿子,“那么儿可知道,如何达成为父的这些愿望吗?”

    永安殿寂静,赵祐斟酌言辞,语气平稳语调清晰给出了极其精简又极其宏大的三十二字答案。

    “分化匈奴,教化西羌,打服东胡,复拓西域。治吏御下,限制豪右,德化万民,整治黄河。”

    建武帝脸上笑容一点点绽放,吾儿可教。他转头喊马毅,“马毅,安排人给亲王、郡王、侯爵以及三公九卿府上各送两匹蜀地进贡的蜀锦。告诉臣公们,这是朕与太子的赏赐。”

    父皇这是为他向臣公们施恩。赵祐躬下身去行礼,“儿臣谢过父皇。”

    建武帝拉起儿子的衣袖,“走。去长宁殿听你祖母念叨几句。”

    如此,冬日的太阳即将落山时,父子二人去长宁殿。

    从北宫出来,赵祐在皇城宫门落钥匙前,抬脚去了母妃那里。

    萧贵人不爱与人交际,不喜应酬。无论是在萧家后院、行军打仗的营帐,还是皇宫高墙,她只在方寸之间踱步,与世无争。几十年间,一贯如此。她如果不是这样的性子,当年也不会被建武帝和裴后选中。

    萧贵人有两子两女,长女是因病夭折的三公主。长大成人的二子一女中,只有二皇子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性格也与她最像。“柔而懦”,这是建武帝给二皇子的批语。二皇子并不像他的母妃这般淡然,他因柔而懦的批语心里有怨,虽然被舅舅教训后有所改观,二皇子心里依旧有芥蒂。

    六公主自幼跟在太后身边长大,性子暴烈如火,与性格天地之别的母妃并不亲近。六公主举起簪子扎裴后,萧贵人第一时间脱簪请罪。听到陛下要将女儿终身监禁在帝乡的故宅,她想要与儿同行,没能争取下来反而连累兄长被陛下用茶盏砸了脑袋。

    年前,小儿子赵祐请旨遣蔡媪回帝乡教导六公主读书明理。蔡媪是赵祐的乳母,能文善诗,是位极其深明大义的妇人。有蔡媪教导六公主,萧贵人才放心了几分。

    赵祐进母妃住的名为兰芷的小院落,萧贵人正在擦拭兰花的叶子,听到动静才停下手上动作。俩人一句母妃,一句来了。萧贵人煮茶,赵祐喝茶。这是他们母子十几年来的相处之道。

    赵祐从未想过让母妃替自己争取什么。他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取,无论过程有多累。顶多人累了,他来母妃这儿喝盏茶,权当歇息。

    赵祐在母妃这里喝完茶,带着母妃给他做的新衣,在东阙宫门关闭的前一刻钟离开。

    建武帝回永安殿后又将马毅召来低语几句。

    酉时刚过,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车驾悄然停在司空府侧门,来人很快被乔云迎进府内。前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车驾离开了。

    从司空府拿到乔家小娘子的八字后,建武帝又雷厉风行地宣了太常卿姚箴觐见。

    此时已经戌时。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姚箴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两份生辰八字,认出其中一份是太子的。太子册立后的三个月内,他先后受诏来永安殿卜过三份不一样的姻缘卦。当时的结果差强人意。陛下想要的是白玉无瑕,而非白璧微瑕,所以三份姻缘就此搁置。

    不同于先前几次的游刃有余,以及永安殿事先的暗示,这次永安殿诏他进宫的时间微妙,且毫无提示。无措和紧张之后,姚箴闭目凝神,庄重一卦,结果竟然出人意料。

    日月相携,大吉。

    妻因夫而贵,如同月因日才有光彩。从来的道理都是日携月。如此卦象的另一层意思便是日月同辉。

    姚箴面上严肃郑重,心里抑制不住好奇另一份八字是谁家小娘子。正因这份好奇,他提笔的一念之间,改了最后的字。

    宫门落锁,姚箴留宿在尚书台的值班室。夜深人静,他毫无睡意,推开窗户遥望天空。此时是月初的夜晚,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繁星。不过,落笔已无悔。

    宫墙外,护城河东畔的司空府内,乔惠在书房呆坐了很久后展开一份新的锦帛,提笔落字。

    “阴阳合,雨泽降,日月相谐。” 夜里的永安殿,寂静异常,建武帝翻来覆去推敲着这十个字。

    左思右想,或许真是天意。

    太子白日里有一句话触动到他。赵家无论是废太子还是立太子都是为了国祚。太子是赵家君父的储君,不是任何一勋贵之家的。太子妃自然要挑一个令赵家称心的。

    他的几门亲戚,最近些年敛财敛得有些过分。曾经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们,有了侯爵之位还想着为子孙谋一官半职。如今,向他要官的,背着他敛财的,都让他不太称心。

    乔家小娘子,太子想娶。娶了也无妨。

    再仔细想来,乔惠这些年并未给自己添过堵,任性辞任那次不算。河陇地界的魑魅魍魉需乔家去镇,西域都护的旧址还需乔家人去刨,河陇的大马还要源源不断往洛阳送。乔惠应该也乐意为了太子岳丈这个位置做出牺牲。

    建武帝如此想着。

    过了好一会儿,建武帝才将占卜结果递给马毅,问道,“叮嘱过太常卿了吗?”

    “奴婢嘱咐过。”马毅回道。他刚送姚大人出殿后说,此事陛下知,姚大人您知,奴婢知,还望大人保密一年。

    建武帝又问,“太子身边的马忠可有说些什么有用的?”

    马毅回道,“殿下先前跟乔家娘子在扶风乔家马场跑过马。离开扶风前,殿下将他贴身带的母子玉兽环送给了乔家小娘子。”

    “嗬,老四难得表现出来迫不及待。”建武帝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太子在扶风的行程,暗自称叹,这才几天就合心意了。

    建武帝戏谑完儿子,又对扶风那个马场起了兴趣。“征蜀地的时候,乔惠献了两千匹战马,其中有一半是扶风马场养的吧?”

    “陛下没有记错。”马毅回。

    建武帝又问,“那个马场闲置着还是继续养着马?”

    马毅先前盘问马忠了很多细节,因此知道马场的现状。“闲置着。乔司空说那是乔家小娘子的跑马场。”

    建武帝话音一转,“浪费。”

    马毅问道,“要不奴婢传口敕让司空大人将马场重新利用起来?”

    “不用。特意传旨显得朕惦记他的马场。朕要惦记也是惦记他在河西的马场。中原大乱的二十多年,河陇却年年有余粮。何止余粮呢,那里还有人丁,还有战马,当时可比朕富裕多了。”建武帝边说边往永安殿后面的玉堂殿走,那里是他日常休息的地方。

    建武帝清楚知道自己是人,并不是真的天之子。那么是人的话,便会有七情六欲,便会有嫉妒和猜忌。

    他真心实意地猜忌过乔惠,也真切地嫉妒过河陇的储粮。毕竟长安城破的那个秋冬,关东的余粮不多了,关中的谷仓更是被王元挥霍一空。缺粮之际,乔惠从陇西赶去长安觐见,献了大军过冬的粮草,使得征西军顺利过冬。

    乔惠当时唯一的要求是朝廷必须优待他的夫人、妹妹和女儿。

    在那之前,建武帝跟高阳侯聊过,乔惠有战马、有兵将、有余粮,占据着河陇绝佳位置,为何不反了长安城的王家父子?

    或许乔惠在献粮的那一刻给了答案。也好。乔惠以前为了妹妹和夫人,可以守住河陇。将来他为了女儿会不会再打出一个全新的河陇呢?

    这一夜,姚太常睡得不安稳,乔司空熬到深夜才睡,唯独建武帝睡得最踏实。

    正月里祭祀多,除了正旦日要祭祀祖先外,十五之前还有好几轮祭祀天地和农神。父亲在司空府赶不回来,乔訸带着两个侄子祭拜。

    祭拜完,她再送侄子们回公主府。

    有一回,乔訸送完侄子回西郊私宅。在洛阳内城广阳门等待出城的时候,她看到了与乔家并排的裴家车驾。车驾内坐着的弱冠郎君,如果她没猜错,应是裴元期。

    她盯着裴小郎君看了好一会儿。裴元期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她原以为会是张扬圆滑之人,没想到他瞧着灵动,脸上带着对外物的欣赏。她想象着昌阳公主跟此人在一起的场景,公主表面安静实则内心也有活泼的一面。俩人应该会和谐的,她心想。

    这一幕被从城外办完差赶回来的郑子玉和颜游瞧了正着。俩人都骑马,直到回了东宫,郑子玉才忍不住和颜游分享八卦。

    “乔家的庄园里种了不少瓜果,有很多改良的新品种。像梨树,乔家就有四五种。我先前说过乔家小娘子和裴元期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这不,被我猜中了。刚刚乔家马车里坐的便是六娘子,她眼神灼灼地盯着裴元期瞧了好一会儿。”郑子玉说得起劲。

    颜游手上书写的动作并未停歇,完全不受聒噪的影响。

    去年秋天,郑子玉去冯翊郡押送李从善先回洛阳。回东宫后,郑子玉便不住地念叨乔家庄园如何好,念叨乔家厨娘烤的各种肉类风味绝妙,念叨行程匆匆没能赶上柿子收获。颜游的耳朵已生薄茧,早就练成闭耳不闻的本领。

    颜游听不到,不代表别人听不到。

    “郑子玉,你说什么?”门口传来了赵祐的声音。

    郑子玉此时才想起在扶风被记下的十杖。之前之所有没打,先是因为丧期,又碰上岁末年初,便延误了。他立刻缄默不言。

    “颜游,你说。”赵祐说。

    “臣与子玉在广阳门偶遇乔家和裴家车驾。乔家车驾要出内城,裴家车驾看样子是要去西郊的庄子。乔家小娘子出城时,瞧了瞧四周,并无不妥。”

    马忠在心里啧啧,小郑大人真应该向小颜大人学学谨言慎行。

    赵祐板着脸说,“马忠,郑子玉此前欠下的十杖,现在执行。如有再犯,杖刑翻番。”

    他并不是觉得乔訸看裴元期不对,而是猜测她八成又惦记起裴家庄子里的李子果。可如今才正月,距离开花还有两个月,距离结果还有六个月。有点发愁。

    “殿下,”颜游出声打断赵祐的思绪,“臣向您汇报在孟津的见闻。”

    冬日即将过去,春日天气渐暖。

    秦地去年的几场大雪并未酿成大规模雪灾,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年。

    原本皇家在今年春天有三场婚仪,小王爷娶妻,五公主和七公主嫁人。因顺慧皇后过世,五公主和七公主嫁人推迟至明年二月。

    小王爷娶妻向后推迟了三个月,这一推迟与安平公主的预产时间撞到一起。太后心疼起小儿子家的一女一儿,朝陛下嚷嚷了好几次,要将驸马调职回洛阳。

    乔訸从父亲手里接过大哥和二哥送来的家书,还是没有三哥的。三哥自从去年去了武威,只来过一封家书。那份家书与她的及笄一起送来。她往武威发了六封家书和包裹,其中有一封专门写了苏家敏娘子。可惜,三哥依旧没回她。

    还好,大哥的家书里交代的面面俱到。

    三哥在武威吃苦耐劳,据说身子骨也比之前强壮了很多。大哥说,三哥回姑臧的时候,只有乔云叔传授的骑射勉强可以看。不过三哥有一样天赋在洛阳被埋没在儒学经典里了,那便是他能快速学会西域客商们的语言,又快又准。最后,大哥还写,应父亲的要求他将三个小儿送去洛阳。

    二哥的家书相对简单,只说汉阳郡的政务已悉数安排妥当。他会在汉阳等到三个侄子汇合后启程回洛阳。

    乔訸看完后跟父亲说,“大郎、三郎和四郎的房间都已经布置好了。大哥让仨人各自的拳脚师傅跟着,还叮嘱让云叔每日考核检查他们的功课。大哥跟您一样,十足十的严父。还有,三哥真的很厉害。阿翁,您写信夸三哥一回吧,也一起夸另外两位兄长。您正旦日寄出去的信,哪里是家信,分明是你们司空府的公函。钟先生做了大哥的长史,大哥是不是也要调职了呢?”

    乔惠对于夸儿子的建议不置可否。

    他只回答了调职相关的问题,“你大哥要去陇西做太守。你大哥和二哥空出来的职务,洛阳朝廷派人去接任。”

    从被贬谪的曾祖父算起,祖父、父亲和大哥,乔家四代人已经在武威经营了快五十载。如今大哥要调离武威,乔訸迟疑地询问,“父亲,这是您和大哥为我做的妥协吗?”

    乔惠笑言,“放心,乔家不会放弃河陇的。你大哥调职是因为太子和小王爷共同举荐。陇西郡胡汉杂居,那里乱不得,那里也只有乔家人能镇守得住。”

    赵孟祁回洛阳后向建武帝告了陇西郡太守一状,效果最为显著。他甚至没有用任何负面的词汇,只是将金城郡与陇西郡两边府君的日常所作所为列示一番,对比显著。一个是每半年会走遍全郡的府君,一个是时时刻刻呆在府衙的府君。谁更称职,显而易见。

    建武帝可以容忍不太聪明的人,但容忍不了懒人和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之流。

    乔谌被举荐接替原陇西太守的职务,变得顺理成章。

    大儿子离开武威,在乔惠看来不是坏事。乔谌作为乔家长子,不能一辈子的眼界都局限在一地,乔谌现在去陇西,将来还要出河陇。

    乔惠又说,“陛下将合适的良才往武威郡调,这不是坏事。河陇有外人进,河陇的贤良们也可以出。今年河陇各郡都多了一个推举武人的名额。那些武人们将来可以去很多地方。”

    “每郡多一个,一共十个?那还不错。”乔訸舒了一口气。

    此事追究起来是十年前的旧账。

    赵汉建国后沿用前朝的察举方式招纳人才。在乔惠入朝前,河陇却被洛阳忽略了三年有余。这十个名额便是对此前忽视的补偿。河陇虽然教化做得不错,可与关东儒生相比,水平却是尚有明显差距。如若将十个名额用作儒生的举荐,河陇的儒生恐怕难以通过第一年的考核便被淘汰。于是经乔惠的再三争取,十人换成了善骑射的武人名额。举荐来的十名武人今秋先去北军历练。

    乔惠对目前的进展很满意。“河陇人骁勇,善骑射,善进攻,适合去边郡。将来等朝廷钱财丰盈了,我一定建议朝廷在辽东、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几郡发起一次对东胡的全面反击。过去和现在,东胡扰边侵占边县,朝廷和州郡都是花钱将人丁和土地赎买回来。一直给东胡送钱财,东胡完全不怕汉民和汉军。这样不对的。泱泱大国,武力的震慑必不可少。对待蛮人,先打服,再教化。这是经验之谈。”

    乔訸没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父亲对东北边郡怨念已久,上次在扶风讲过一次,现在忍不住再讲一回。笑过之后,她也看到了父亲的野望。

    “喏。还有一封。”乔惠又递出一锦帛。他从未打探过太常卜卦的结果,不过从太子殿下的举动来看,结果不会差,不然陛下早就出手制止了。

    乔訸当着父亲的面打开。这是一幅熟甜李子的简画,帮助她望李止渴。

    这才二月,画李子干吗?她何时念叨过李子?

    等等,那日他的属下看见自己盯裴元期。这可就冤枉了。

    乔惠瞧着女儿脸上的神情一会儿一个样儿。他虽然看不懂俩人传递的这幅简画是什么意思,心里却很欣慰,称称这应是悟到了情愁的滋味。

    他说,“称称,你准备一下去伊水河畔的别院住几天,过完上巳节再回来。”

    “为何?”乔訸问。

    今年的郊农祭,在上巳节的前一日。祭坛在伊水河畔的南郊坛。

    太子代天子祭祀五谷社稷神,祈求夏粮丰收,祈求全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天从早到晚的祭祀礼仪繁多。太子结束祭祀后会在皇家别苑住一宿,次日午后才回城。

    乔家的别院离皇家别苑不远。

    “殿下的邀请,去吧。趁着还是小娘子的时候,多去郊野看看。以后上巳节想要出去,可就难了。”乔惠鼓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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