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日的次日,依照礼制洛阳城里侯爵勋贵和三公九卿之家的当家妇人要一早进宫拜谒太后和皇后。
今年因顺慧皇后才离世不久,太后所居的北宫长宁殿来拜谒的人家虽不少,却也静穆。
乔訸跟二嫂来得并不早。二嫂的风寒没好全,早起头晕,差点要告病假。
进殿后,乔訸落座时用余光环视周围,殿内有不少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娇俏可人的,文气静婉的,端庄明媚的,小娘子们各有各的可爱。
她还留心了宫中后妃娘家的夫人们。萧家没来人,送了厚礼照旧告病。裴后的兄嫂徐氏五十多岁,精神不算上佳,身边带了一个五岁小孙女,那是裴元期兄长裴元朔的长女。李贵人的兄嫂徐氏是继妻,三十岁不到,带了一个十岁的小娘子。
乔訸刚记全大殿内众人的面孔,太后便由宫人们搀扶着从后殿走出。如今宫里没了裴后,五皇子的生母李贵人陪在太后身边。
二公主、五公主告病,四公主前日刚生了孩子也没出席。大皇子齐王要去守皇陵,二皇子楚王跛脚,齐王妃和楚王妃提前拜谒过太后,今日都没出席。虽说老太后平日里并不见得多喜欢孙辈们,可知道这么多孙子孙女缺席,脸色并不好看。
太后年近七十,性子像任性的小孩儿。她在最疼爱的孙女被送走后将侄孙女接到身边。今日她见大部分孙辈们缺席,拉着身边一个十四五岁娇俏可人的小娘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除了小六,亲孙女没一个比不上侄孙女孝顺。”
侄孙女是陆五娘,太后一母胞弟广平侯的孙女。
建武帝的姻亲无论是裴家、萧家还是母舅陆家,在打天下过程中都立过功。广平侯凭三寸不烂之舌劝降了渤海郡守李原。李原的一双儿女,女儿成了陛下后宫颇为受宠的李贵人,儿子成了建武帝帐下一名悍将。
几年前广平侯去世,太后便经常接陆家的小娘子来长宁殿小住。
李贵人在太后还想继续的时候,适时打断了老太后的话。“母后,二公主和五公主生病,害怕过了病气给长辈。四公主添了人丁。公主们都孝顺。”
正殿内听话音的人知道太后的秉性,也知道李贵人是得了陛下的叮嘱才敢打断太后的话,自然没有把太后的一句牢骚放心里。
太后与李贵人关系还不错,听了李贵人的劝。老太太不再言孙辈之过,而是拉着妯娌东阳郡王妃聊起了家长里短。李贵人不得不再次承担起与勋贵朝臣妇人们交际应酬的责任。
安平作为长姐,自然要站公主们这一边,毕竟皇祖母说的话不好听。本就不太舒服的她微微屈身说道,“不孝孙女咳疾未痊愈,这会儿心里慌慌的,要去偏殿歇息片刻。”
乔訸赶紧握住二嫂递来的手,搀扶着她去偏殿。
进了偏殿,安平低声跟乔訸说,“我们在偏殿躲会儿清静。”
没一会儿,门口的内侍通报,七公主来偏殿看长姐。
七公主昌阳身着一袭素色儒衫,面容秀丽,眼神透着淡淡的忧伤。她的生母陈贵人是位浪漫至上的女子。可惜,建武帝对后宅并不热衷,加上那时在南征北战。陈贵人生完七公主没多久便在郁郁之中离世。七公主被太后养在长宁宫,但祖孙二人的脾性差别太大。七公主一向安静,与其他姐妹相比,眉宇间少了张扬,添了清寂。
昌阳轻声轻气询问,长姐的身体要不要紧?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很奇特。
在安静的间歇,乔訸冲昌阳露出了轻淡的微笑。昌阳回了她一个更温和的笑容。俩人的连结似乎通过刚刚的笑意传达到了。
门外的赵祐制止住了准备传话的内侍。他刚站在偏殿门口,入眼的便是乔訸带笑的眼睛,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七妹。他面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是罕见地思量起七妹妹和裴元期的婚事。七妹兰心蕙质,完全不同于泼辣蛮横的六妹,七妹与裴元期应会将日子过得和顺。
乔訸不经意地扭头,看到门外沉思的赵祐。
俩人隔空对视了一眼。
偏殿内,昌阳跟安平说,她刚才去看望五姐。说话间,昌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接下来的话不方便乔訸听去。
乔訸寻了个借口从偏殿出来,将说话的空间留给她们姊妹。她走到殿外,屈膝向太子行礼,然后跟门口候着的内侍说安平公主想要一份滚烫的蜜水。马忠朝内侍使眼色让快去准备。
周围的内侍只剩马忠。
乔訸将藏在衣袖里的串珠露了出来。这是一串用红豆做的简陋镯子。她昨日从九谷饭里得到的灵感,连夜穿起,今天特意带着。她轻轻晃了晃手腕,又朝他挑眉,扭头示意正殿有很多秀外慧中的小娘子。
赵祐轻轻摇了三下头。他事先不知道有那么多小娘子。他没有进正殿,也不会跟那些小娘子们有关联。
摇头过后,俩人都懂彼此的肢体语言,眼睛眨了眨,各自又笑了。
远处,连接南宫和北宫最终通往长宁殿的高阁回廊复道上,建武帝正巧目睹了这一切。他居高临下看到太子在长宁宫正殿门口迟疑后扭头去偏殿的方向,原以为太子嫌正殿里妇人和小娘子太多才特意避开。
没成想,太子在偏殿门口似乎是寻人。人出来了,不是太子的姊妹,而是一位陌生小娘子。很快偏殿外的内侍们都被支开,马忠显然是在给俩人把风。
建武帝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好一会儿,问马毅,“太子和那位小娘子只是眼神交流,没说话吧?”
马毅躬身回道,“回陛下,太子和司空家的六娘子确实没有说话。”
建武帝得了马毅的提示,又问,“乔惠的女儿?”
乔惠刚入朝那会儿名声不算太好。关东的一些人认为他靠姻亲割据。乔惠没反驳过。转眼,乔惠的继妻去世好多年,他既没有再续娶,还把小女儿藏得严实。建武帝都快要忘记乔惠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他挑眉,更惊讶太子跟乔家小娘子的熟稔。
马毅回道,“乔家六娘子过去一年多一直在扶风,冬月才随安平公主一道回了洛阳。”他知晓乔訸是偶遇到她在南宫外等候生病的安平公主。那次,马忠亲自送安平公主出宫,在宫门外对一小娘子格外恭敬。这引起了他的疑惑。他顺着乔家的车驾查到了乔家六娘子。
建武帝咂摸着扶风两字。
与此同时,望风的马忠也看到复道上的陛下和马毅。他刚准备提醒殿下,却看到师傅马毅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那显然是陛下授意的。
马忠抿唇,选择了沉默。
“马毅,你说他俩在扶风见过几次面?”建武帝又问。
马毅摇头,“奴婢不知。”
“去问问你徒弟,关于太子和这位乔娘子的事情,越详尽越好。”建武帝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不用询问了。
太子抬头看到了他们。
赵祐先是看到复道上有人,原以为是巡逻的守卫,再一瞧是自己的父皇。他转头跟乔訸说,进偏殿吧,外头冷。
没一会儿,赵祐得了允许上复道。马毅和马忠退到一丈之外,复道上只有父子俩人。
“父皇,您都瞧见了?”赵祐行礼后问道。
建武帝脸色凝重,“你坦白还是朕盘问?”
赵祐上前一步,错了半个身位,站在父皇身后。“父皇您问,儿臣答,不敢有半点隐瞒。”
建武帝回瞪了他一眼,“你隐瞒的还少?”太子先前呈上的秦地每日见闻录可一丁点儿也没记录乔惠的女儿。
赵祐拱手回道,“儿臣不敢。”他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恰逢顺慧母后逝世,父皇的烦心事多,他原打算等开春后再说的。
建武帝板着面孔训斥,“还不如实交代!”
赵祐交代起来,“父皇,儿臣西行之前曾说过希望后宅是清净的。儿臣知道皇祖母想让陆家娘子进东宫,更别提还有与您一起打天下的那些功臣侯爵们。儿臣接下来要说的话,还请父皇见谅。”
赵祐刚被册立太子还没出洛阳的那段时间,洛阳城里几乎所有的勋贵之家都想把适龄的小娘子往他东宫送,让他不胜其扰。虽然,他父皇对这些洞若观火,但不妨碍他不着痕迹地向父皇告状。
建武帝催促道,“婆婆妈妈。说重点。”
“父皇,陆家因皇祖母已经得了足够的荣耀。功臣侯爵们哪一家没有得到应得的地位和钱财。您给了他们足够的回报。知足的人也该知足。儿臣是您的太子,是朝廷的储君。儿臣姓赵,不姓陆、不姓郑、裴、萧、邓、元……既然儿臣是赵家的储君,那么后宅就不应该成为外人展示新一轮野心的地方。”
他内心稍显激动,尽管他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语调,但越来越快的语调还是泄露了一二。
何况,那些勋贵们先前已经往大哥和二哥后宅送过一轮人。这一句,赵祐没说出来。一旦说了难免有状告大哥与二哥的意味。他只是对那些要给他宫里塞人的人家表示不满,包括太后的娘家。他对两位兄长无意见。父皇并不乐意见他们兄弟失和。
建武帝面色微怒,明明白白地质问太子,“照你的说法,朕给乔家的太少,你要用东宫的太子妃位来补?”
赵祐躬身,“自然不是。儿臣知晓江山社稷之重,亦知晓父皇对儿臣的谆谆期许。儿臣宵衣旰食,不敢荒废片刻政务。
父皇,儿臣此刻得您的允诺站在复道上,向东可以瞧见东宫,向南可以看到南宫,向北可以看到皇祖母的长宁殿。当下,南宫、北宫、东宫因您的威严才风平浪静。可儿臣与您有泰山之距。将来,维系三宫的风平浪静除了靠儿臣外,还要靠儿臣携手的人。乔家六娘子聪慧、利落、明辨是非,便是儿臣认为可以携手之人。她只是刚好姓乔。”
他的话里有一层隐含的抱怨。三宫真的风平浪静吗?宫里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是非还少吗?如果真的风平浪静,母后与六妹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说出“无法则乱,有法不遵亦乱”的小娘子,必然有能力辖制住三宫。
不过,建武帝没听出来儿子暗含的抱怨。
皇帝对太子口中明面上的六娘子都不甚关心。他的第一反应如同先前看到太子的那份奏疏一样,先怀疑乔惠的别有用心。“乔惠前阵子的以退为进,玩得真妙。他做不成你的太傅,倒快要做成你的泰山了。”
太子太傅,不是赵祐能擅专的。太子岳丈,更不是赵祐能自作主张的。
赵祐立刻垂首拱手,“儿臣不敢。”
建武帝回头瞥了儿子一眼,“你有何不敢?你可知,那位乔家六娘子的母亲可是王周的翁主。”
乔惠的女儿像他的夫人。
建武帝在长安时曾见过那位满腹经纶、颇有才思的王家翁主。刚刚,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他隐约从乔家小娘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
长安未央宫里的那对王家父子不是他和他的赵汉大军斩杀的。长安城被围住的第三十天,未央宫的内侍们合力勒死了那对刻薄寡恩的父子。内侍们仇恨的根源在于周元帝日日讽刺无根的太监是没种的东西。
种恶因,得恶果。
若杜骏没冤死,若王元与乔惠君臣和睦,长安与洛阳之间或许会多对峙几年。若未央宫的内侍没有被王家父子羞辱过,王家父子或许能在他们的掩护下逃离长安。王家人的恶果怪不得别人。
长安城破后,王家翁主跪拜的脊背是挺直的,比王家旁系的那些男子们强百倍。她语气平静地恳求赵汉大军善待城中百姓,请求善待长安宫城中无辜的内侍和妇人们。
那才是大儒王阆的后人。可惜,红颜薄命。
赵祐见父皇没继续纠结太子太傅和太子岳丈,反而似找茬般地挑剔起来王家,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乔家在朝,他不好开口替他们辩解。
王家的话,赵祐调查过乔訸跟王家的过去。因此,他免不了替乔訸辩解一二,“父皇,王家翁主是被王元以半和亲的方式嫁到陇右。乔家六娘子与王家之间,除了早逝的母亲外,毫无瓜葛。”
“你敢说你让郭家父子汇编王阆的六经注疏,没有私心?”建武帝举起巴掌狠狠拍了儿子后背。当时,赵祐说得冠冕堂皇,原来背后藏着私心。
赵祐默默地受了。他整理王阆的六经注疏有私心,更有公心。前汉后期到现在,全国各地有千余名五经博士,学派纷杂,将来汇集各家所长编一套经学注疏,不是坏事。
建武帝见太子老实地受了一掌,又想到前几日太子替老大挨了他一脚踹。他面上有些悻悻然。
王家旁系没有有出息的人,不足为惧。算了,不与儿子计较。不过,他转头问了太子一个致命的问题,“你就那么放心乔家?”
这是皇帝对储君出的一道考题。
在皇帝眼里,储君看上的女子,除了她的家族身份外,女子本人并不重要。然而,乔家娘子的家族身份有个麻烦,是割据势力的权臣,还是一位晚归的降臣。
赵祐早在去秦地之前便想过这个问题。他骑马过陇山,曾多次回首观望陇坻大坂道的关隘。他心里也曾升起过疑问,乔惠当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为何没有反了长安的王家?王元的周朝其实不堪一击的。
很快,赵祐便不纠结了。
与其疑惑十几年前三十来岁的乔惠为何不造王周朝廷的反。不如考虑知天命的乔惠还能为赵汉朝廷和百姓做些什么。
此时,面对父皇的问题,赵祐斟酌了语言,慎重开口。
“父皇,西北边境之外,有时不时侵扰的羌人和匈奴。河陇十郡有秦人源起之地,有杂胡之地,有前朝流放之地,还是战乱时关中豪族避难之地。那里的魑魅魍魉不少,乔家是那里的镇妖塔。现在,朝廷需乔家的声望来压住小鬼们不让他们出了作乱。来日,朝廷重新夺回西域,少不了乔家出人出力。乔家三位郎君的才能和名望不及乔司空的一半。儿臣有能力压得住。”
赵祐从确定心意的那一刻起,便在心里反复琢磨如何劝服父皇。他知道父皇心里将他的婚事看得重,迟迟下不了决心选谁家女做太子妃。他更知道父皇在心底惦念着西域三十六国。满朝文武恐怕只有乔家能帮助父皇实现这一宏愿。他点了西域,便知说道父皇心里去了。
至此,建武帝才被儿子彻底说到心坎上。他想起了永安殿悬挂的那幅舆图。毕竟他想图谋前朝曾经触及到的西域很久了。他点头,“乔家最好给朕守稳陇右,最好能让朕在有生之年看到西域三十六国来归附。”
赵祐提醒父皇,“父皇,关于西域,尚需从长计议。”
建武帝瞧了他一眼,说道,“这就护上了?”
“儿臣只是觉得时机尚不成熟。域内尚有许多待决之事……”赵祐急道。
建武帝打断太子的话,“随我回永安殿。”他要带着太子回永安殿,重新审视东北、正北、西北、西南边郡,逐一寻找开疆拓土的时机。
赵祐称是。他转身离开前,朝长宁宫偏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继而跟在父皇身后去了永安殿。
乔訸在赵祐让她回偏殿时便察觉到不对。她在他离开后扭头回望四周,果然瞧见身着玄衣的建武帝。
她遥遥地屈膝行礼,礼仪周全。
建武帝在太子上复道台阶的时候,遥遥抬手示意免礼。乔家这个小娘子有点意思,建武帝心想。
这是正在上复道的赵祐没能看到的情景。
偏殿里两位公主已经说完悄悄话。
因悄悄话涉及到另外两个姐姐,所以昌阳方才才在乔訸在时面露犹豫之色。昌阳与五姐昌平一向情深。母后薨逝后,她一直陪在五姐身边,也见证了二姐跟五姐的争吵。
二公主安乐自从兄长没了太子之位,便对萧贵人一枝起了怨恨。安乐又因六妹竟然敢拿簪子刺伤母后,更是迁怒所有姓萧的人。近日,二公主一再迫使五妹找父皇推掉与萧家的婚事。昨日姐妹二人又因此事起了争执。昌平不愿,便挨了安乐一记耳光,半边脸颊肿胀。这才是五公主告病的真相。
昌阳跟长姐说这些,是想让长姐寻机会劝劝二姐。母后过世,五姐本就伤心难过。如今二姐一再逼着她去抗旨,何尝不是强人所难。旁人的话,二姐听不进去,唯有长姐的话,二姐偶尔会听。
乔訸端着蜜水回到偏殿,没遮掩殿外的场景。她只说,她看到太子来长宁宫,不过太子没来得及进正殿,被复道上的陛下招手叫走了。
安平端起盛蜜水的茶盏,微微扭头看向乔訸。乔訸朝二嫂眨了眨眼睛。昌阳则捏着锦帕,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一会儿,内侍来报,小王爷进长宁殿了。安平才放下茶盏带着昌阳和乔訸回正殿。
乔訸迈出门槛走在连廊上,眼神似有似无地朝复道看去。那里已没丝毫人影。
很快,陛下的内侍来向太后表达歉意,说陛下和太子有政事要忙,午后再来请安。太后已经习惯了儿子的做派,挥挥手不介意。陛下与太子不来,太后精神不佳,拜谒的众人也很快散了。
这是乔訸在洛阳皇城的第一次亮相。长宁殿的贵人和夫人们很难不注意到突然出现的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安静小女郎,不过再一联想到小女郎的生母,便在心里慈悲地叹息一声可惜。
这一日,乔訸除了在天家父子之间砸下了涟漪,其他时候水波不惊地站在二嫂身旁记住了满堂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