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通讯符传来震动,长梧潋传音问他怎么还没过去,薛采容这才想起他要去找回荷包,转头就把算命的事忘在脑后追着符纸的动静跟上去。
一路左拐右拐,薛采容来到人烟稀少的郊外,此时已经起了薄薄的雾正缓慢向镇子的方向蔓延,树木枯枝斜出横生,在雾影中扭曲如鬼影。
路边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古庙,庙门口的牌匾年久失修,只看得清一个“神”字,想来是供奉哪方神灵的。
神庙大门打开,长梧潋和虞素正站在门口,地上似乎躺了个人。
薛采容心中一惊,山下凡人不比修仙者,不会是师妹用力过猛闹出人命了吧。
薛采容连忙走进神庙,一看才发现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偷他荷包的小孩额头用黑布包了起来,被另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护在身后;挡在前面的孩子腿似乎受了伤,无力瘫在地上,虽然抬着头不屈服地和面无表情的长梧潋对视,但身体仍在微微发抖。
虞素站在一边,双手插着腰说着什么,见薛采容来了,对着两个小孩哼了一声:“我大师兄来了,劝你们赶紧把荷包还回来,不然就把你们变成妖怪。”
年纪稍大的孩子仰头看了眼气势迫人的长梧潋,又看向姗姗来迟的薛采容,咬牙道:“我没有偷你们的荷包,你们不要乱诬陷人。”
见他咬死不承认,虞素跑到薛采容身边扯着他的衣摆道:“大师兄你快给他们点教训瞧瞧。”
薛采容进来环顾神庙,发现用破败形容都是抬举了。
屋顶破了好几处大洞,明晃晃的月光透过洞丝毫没有阻碍地照在地上;四周的墙壁虽然都用木板稻草堵着,但依然透风;庙里的香炉支架横倒四散,结了许多蛛网,地上灰也落了厚厚一层,唯一干净不透风的地方堆着几块发黑发硬的棉絮。
从横梁上垂下的黄绸裂成一条一条的,还被老鼠啃了许多洞。正中央桌上的香炉插着几根已经烧完只剩杆的香。
白玉雕成的神像坐在台上,一手横放手心朝上,一手举在胸前,衣服的褶皱和肌肤的纹理雕刻的栩栩如生,虽然蒙尘,却依旧透出其下温润光泽,叫人只是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可见从前这座神庙香火也是极旺盛的。
然而脖子往上却是空荡荡的,薛采容向旁边看去,发现几块碎玉被收集在一起放在蒲团上,唯一完整的左侧眼眶躺在那堆碎玉上,眼皮似合非合看向门外,即便只剩一个部位,也能看出这尊神像的慈悯之态。
荒郊野外,雾气深重,一座供奉着毁坏神像的神庙,怎么看怎么都是诡异的事。
偏偏这两个小孩住在这里。
要是放在他看的话本子里,肯定是谋财害命、吸人精魄的妖怪。
薛采容蹲下身,两个小孩挣扎着想跑被长梧潋堵住后路。
薛采容问道:“你说你们没有偷我的荷包?”
男孩警惕地盯着他,点了点头。
薛采容笑道:“那如果我在你们这里找到了我的荷包该怎么办?”
虞素小脸一抬骄傲道:“你们完蛋了,我大师兄可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动动手指头就能让荷包自己出来。”
趴在地上的小孩一听慌了,悄悄扯了扯男孩的衣服,想把荷包交出来,但男孩还是挡在前面,坚持道:“我们没有偷!”
薛采容见状不再多言,抬手食指中指并拢,虚空画圈做了个勾的动作,就见荷包从神像平放的手上飞了下来。
虞素:“这下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要怎么狡辩。”
说完又撇嘴,“真搞不懂,你们两个年纪这么小就不学好,尽干偷鸡摸狗的事,你们爹娘也不害臊。”
虞素从记事起就待在山上,对凡间的事了解不多,说起话来就口无遮拦,薛采容暗叫不好正要捂住虞素的嘴却为时已晚,被刺激到的小孩红着眼扑到虞素身上要抓他脸,好在虞素反应快,闪到一边,男孩因为惯性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虞素刚要质问他想干什么。
就见男孩孩抬头大声喊道:“我没有偷!我弟弟没有偷!是你们的荷包掉地上了自己不要的!”
虞素想说不可能,却在看清男孩的脸时生生咽在肚子里。
男孩的脸因为眼泪冲刷露出原本白嫩肤色,稚嫩的声音因为大喊大叫很快嘶哑:“我们的爹娘早就死了,他们不要我们了。房子被别人抢走,我和弟弟相依为命,镇上的人都不愿意要我们,树林里的兔子野鸡抓不到,我们饿了好几天才想去偷钱的。”
“你们这么有钱,分我们一点怎么了?”
虞素并不知道两个小孩子的身世如此坎坷,愣在原地,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他刚想道歉,一直没出声的长梧潋说话了。
“我们有钱和你们有关系吗?”
虞素惊讶抬头,薛采容也没想到长梧潋会说出这么让人听着觉得冷漠的话,他以为三师妹只是面上看着不近人情。
长梧潋忽视旁边的两道视线,又道:“或者说,你们的苦难和我们有关系吗?是我们造成的吗?”
两个小孩偷了荷包就躲在神庙里,谁知被长梧潋追上来,本就怕得不行,又见她凶神恶煞,面无表情,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讷讷道:“没,没有。”
“既然没有,我们自己挣的钱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长梧潋无视眼里透出绝望快要哭出来的小孩,冷漠道:“按照这里的律法,你和你弟弟应该被送到官府。”
薛采容闻言急得快要跳起来,他频频眼神示意长梧潋不要再说,谁知长梧潋根本不看他,薛采容直接挡在长梧潋身前温声安抚道:“没有没有,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身后幽幽传来一句:“我就是这个意思。”
薛采容眼睛都瞪大了,转身双手合十求道:“师妹别说了。”
后面的小孩又传来压抑哭声,薛采容赶紧转回去安慰:“我们不会送你去官府的。”
虞素要说话,薛采容瞪了回去。
虞素恨恨跺了跺脚。
小孩怯怯出声:“你真的不报官吗?”
小孩抓住薛采容的袖子:“只有不报官,我就把你的荷包还给你。”
见自己在薛采容的衣服上留下黑乎乎的手印,小孩慌张把手收回去,无措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真的太饿了,才会偷你的荷包的。”
薛采容拍了拍他的手:“没事。”
“但是你们偷我荷包的行为我不会放过的。”
闻言两个孩子都紧张起来。
“这样吧,我们身边正好缺几个侍童,你们就在我们身边伺候直到我们离开吧。”
“真的吗?”
男孩不敢相信地看向薛采容,偷偷看了眼站在薛采容身后,居高临下盯着他们的长梧潋,他本以为按照抓到他们的大姐姐咄咄逼人的性子,即便不被送官府,也会被私下用刑惩罚,做侍童和它们相比,简直太轻松了。
庙外的月光轻柔洒在薛采容的脸上、身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辉。
男孩趴在地上,懵懂又胆怯地望着青年,他看见青年额间有一颗红痣,一半露在月光下,一半藏在黑暗里,平和的目光与他对视,似乎要给他确切的答案一样点头:“真的。”
庙里实在破败,薛采容找了两个相对完整的蒲团,捏了个清净术,把两个还在惴惴不安的小孩按在蒲团上坐下。
薛采容想看看小孩的伤怎么样了,抬手就把额上的黑布拆下,触手的瞬间传来的是冷硬的触感,直到扔在地上,簌簌黑屑掉落,薛采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黑布,而是很久没有清洗,被灰尘结成黑痂包裹的黄绸,即便被扔在地上,也仍然保持着□□的姿态。
而小孩额上的伤也因为没有得到良好处理已经肿胀发紫了。
小孩坐在蒲团上,乌黑的眼珠子要盯不盯地看着正在为他包扎的薛采容,手指不停搅着衣角,嗫嚅道:“对不起大哥哥,我不该偷你的荷包的。”
薛采容低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心灵脆弱,又正是建立正确三观的关键时刻,没有再指责说教,只是笑道:“知道错了?”
小孩点头。
“以后会不会再犯了?”
小孩犹豫了一会儿,看向坐在一边的正龇牙咧嘴被长梧潋接骨的哥哥那里,又慢慢把视线挪回薛采容脸上,摇头:“不会了。”
薛采容一边缠布带一边问:“这是你们第几次偷东西?”
似乎是被人怀疑让他自尊心很受挫,小孩急道:“这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之前没偷过!”
一旁的哥哥听到小孩这么轻易就把他们的底透了出去,又不敢在长梧潋面前造次,只能咬牙恨铁不成钢道:“你把这些告诉他干什么?这样他们就知道我们个普通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了,到时候可着你使唤。”
小孩没想到会这样,傻愣愣地看着他哥,手足无措道:“那怎么办?”
薛采容闷笑一声,这两个小孩实在是太有意思、太好玩了。
他侧头看向哥哥那边道,明亮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笑意:“你又没当过侍童,怎么就知道我会欺负你们?”
男孩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当过,那些大宅子里的老爷管家才不管你年纪多大,只顾着自己偷懒,脏活累活都丢给外面找来的小孩干,干不好还会被打。”他似乎在这件事上能扳回一城很是得意,拍了拍自己刚被长梧潋接上的断腿,“我的腿就是被他们打断的。”
下一刻他的表情又有些可惜:“要不是因为站不起来,我才不会让我弟去偷荷包呢。”
薛采容没想到自己会提到他的伤心事,歉然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的。”
男孩倒是浑不在意。
长梧潋拿出一颗药递到男孩面前,大概是眼前的大姐姐给自己接了骨,虽然还是害怕,但这几分害怕中多了些信任,想也不想就往嘴里塞,薛采容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就看到男孩被药丸古怪的味道苦得脸都皱成了抹布,偏偏长梧潋一直盯着他,又不敢吐,只能龇牙咧嘴地咽下去然后赶紧吐出舌头试图散掉满嘴的苦涩味道。
薛采容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察觉到长梧潋的视线移过来连忙憋住装得正经。
三师妹的丹药可以算得上是另一种杀人利器了。
检查完男孩把药确实吞下去后长梧潋起身来到薛采容这里,捏着一颗黑乎乎的药丸递到小孩面前。
小孩抬头看了看表情冷漠的长梧潋,转头看了看还在吐舌头的哥哥,又看了看眼前散发着“不详之气”的药丸,想接又不敢接。
薛采容看出了他的顾虑,声音里藏着压不住的笑意:“放心吃吧,虽然难吃,但确实没毒,效果也很好。”
他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一颗糖丸:“呐,这是我常带在身边的,等吃完药就给你甜甜嘴。”
蹲在一边正因为终于除了自己和大师兄被师姐摧残,还有其他人与他们感同身受而乐不可支、欣赏哥哥惨样的虞素也拿出自己珍藏的雪灵果,男孩囫囵说了声谢谢就急匆匆啃了一口。
鲜甜清香的果汁在口中爆开,男孩只感觉一道温和暖流流遍自己全身,盘踞口腔始终不散的苦涩终于消失,男孩露出得救的恍惚表情。
造成这一切的“元首”则淡然站在一边,丝毫没有反省之意。
也是,要是反省早就改善这药死人不偿命的技术了,何至于他们俩被荼毒至今。
薛采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音,道:“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以后叫你们总不能这个那个的。”
“我叫银宝,哥哥叫金宝。”
薛采容点头:“那这几天你们就和我们一起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