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B-布莱克小姐:
再次为我初见您时的唐突道歉,原谅我那时的无礼。非常感谢您留给我的大衣。不知您现在顺利到达伦敦了吗?轮船的颠簸您是否能适应?依据您的描述,我猜测伦敦码头到您家还有一定的距离,若不嫌弃,希望您收下这袋姜饼。这是我打工的奖励,虽然粗陋,但也作为一点心意,愿您笑纳。
M-比嘉敬上
1971年7月3日
1965年平安夜,巴黎菲勒街一餐馆爆发大型煤气爆炸事故,死伤者数十人。一位短发女孩静静躺在救护车的一隅。女孩头部被纱布草草裹住,面孔有明显的亚裔特征,紫罗兰色西装外套内侧用冲绳语写着“比嘉真理亚,来自琉球”。这位名为真理亚的姑娘头部受伤严重,几乎失去记忆,会说法语却不会母语,经骨龄测算时年六岁。身体康复后,她被当地政府安排至圣马丁福利院生活。
六年后,真理亚的黑色短发已经长成了乌黑飘逸的麻花辫,脸颊上的蜡黄被健康的红晕取代。曾经那座空荡荡的小宿舍,如今也填满了曲谱和书籍,墙角还放着一双芭蕾舞鞋。
真理亚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再次检查了自己写下的内容。虽然镇上的小学已经从三年级开始教授了两年英文,她还是担心自己的语法错误让这位高傲张扬的年轻女士捧腹大笑。眼睛的余光瞟到墙角那双香槟色的足尖鞋,看起来光鲜亮丽,但绑带上隐隐约约透出棕色的血迹,仿佛陈旧的烫伤疤痕,在每个夜晚用刺痛和瘙痒狠狠嘲笑她。
真理亚叹了口气,如果说舞鞋的污迹是疤痕,那么三月末那天的记忆就是烧伤她的烙铁。
1971年3月15日,经历了半年的节衣缩食,用鼓鼓囊囊的一袋零钱,真理亚为人生的首次大考准备了一双崭新的足尖鞋。她小心地拆开塑料包装袋,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亮那光滑的缎面布料,将圣马丁福利院褪色的墙壁映衬得熠熠生辉。她的心脏像气球一样在胸腔膨胀,还有六天,她就将告别简陋乏味的圣马丁福利院,告别迂腐死板的里奇院长。伯纳德艺术中学的宿舍宽敞明亮,她不用再在霉味,蜘蛛和冷雨的陪伴下入眠;伯纳德艺术中学也有着专门的练功室与相关器材,她不用再顶着风吹日晒,利用木桶,砖块和树干进行柔韧性训练。新舞鞋的到来让真理亚以百倍的热情投入终试准备,殊不知六天后迎来的是另一种命运的转折。
作为巴黎数一数二的艺校,伯纳德艺术中学的雄厚师资力量与傲人的升学率不容小觑。该校招收三十人,其中位列前五的考生可以公费入学,免去高昂的经济负担。随着初试和复试的通过,里奇院长对真理亚参试的态度从冷嘲热讽到无话可说。虽然芭蕾舞学院的公费生名额极少,但真理亚相信夜以继日的努力能支撑自己在终试中进入前五名。
茨威格曾说,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平安夜才满十二岁的真理亚不懂成人世界的复杂,自然也不会明白天赋和努力远远不是所谓“名校”的入场券。
终试的项目除了基本功展示和单人舞段,还增加了双人舞的考核,用以检验舞者与搭档默契配合的能力。真理亚在考前被分配的搭档是皮埃尔-里耶。那是个蓝眼睛的男孩,羞涩的微笑常挂在他的脸颊。二人相处的很融洽,黑天鹅大双人舞的每个动作细节都在一次次练习中被他们烂熟于心。
换上黑色天鹅裙后,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汗,真理亚就匆忙跑出了更衣室。几分钟前她才刚完成单人舞曲《艾斯米拉达变奏》,心脏还在擂鼓般地跳动。和所有考生一样,从未参加过的双人舞考试是最让她感到焦虑的部分。她的胃因为紧张微微痉挛,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沉重。胸前白底黑字的号码牌标着一个醒目的“9”,而考官已经大声通知8号组合入场。
皮埃尔的状态看起来比她更糟。早在6号组合入场之前,他就把胃里的东西呕了出来。看着他紧紧绞在一起的眉毛与白垩一样的脸色,真理亚也顾不得舒缓自己的心情,往皮埃尔冰凉的手心放了一颗糖,希望他赶快振作起来。
??皮埃尔垂着眼睫,不敢直视真理亚的眼睛。
“芭蕾9号组合入场。表演曲目《天鹅湖》选段。”考官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考试计时开始。
17秒,真理亚舒展双臂,施施然单脚站立,维持原地大踢腿的动作。在轻微的愣神后,皮埃尔迅速回忆动作,做出回应。
32秒,真理亚在空中完成大跳。不知是否是太紧张的缘故,她敏锐地感知到皮埃尔支撑在她腰部的手臂没有使出足够的力度。不过在考官看来他完成了相应动作,这是好事。
1分44秒,真理亚连续完成了自己最害怕的挥鞭转动作,此时的她正如优雅矜贵的天鹅,在聚光灯下飒飒起舞。
2分43秒,展示已接近尾声,真理亚迈着轻盈的足尖步走向皮埃尔。皮埃尔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3分钟,展示结束。皮埃尔托起真理亚,完成结尾动作。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真理亚准备行屈膝礼。落地的刹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袭击了真理亚方才立起的右脚,骨骼断裂的脆响回荡在宽阔的舞室,她旋即倒在了地上。
冷汗从额头与脊背沁出。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真理亚怨恨而不解的眼神几乎缝合了皮埃尔的每一个毛孔。
“真理亚,对不起。你跳得很好。如果不这样做,我或许没法被录取。”皮埃尔的声音还是那样柔软、无辜,她不知道这样残忍的话语是怎么从这张颤抖的嘴唇吐出的。
作为皮埃尔的搭档,她清晰地看到,是他在她落地的瞬间,迅速转身遮挡住评委的视线,然后用坚硬的舞鞋,准确无误地、狠狠地踩向她的脚踝。
骨折加上肌腱断裂,严重的脚伤必须接受手术,里奇院长写信斥责真理亚是个没有能耐的赔钱货。打着厚厚石膏的腿才刚能活动,她就住着拐杖,只身一人前往学校,找校方协助维权。狼狈的奔波没有换来任何结果。厚厚的病历资料被校长一句轻飘飘的“考官有目共睹,失误在你自己”带过;考场内明晃晃地安装着两个摄像头,安保员却辩称没有任何考试录像,将她当作闹事者轰出了校门。真理亚绝望地拍打着那扇雕刻精美的铁门,尖锐的镂空图案划破她的手掌,在洁白的墙面和地板留下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她扔掉拐杖,无力地倚靠在角落,满脸的泪水几乎能将自己溺死。
牢不可破的铁门打开了一道罅隙,之后越开越大,直到阳光得以完整地透进门内。皮肤白皙细腻,面容姣好的一男一女正在向门内走。真理亚割破手掌也无法打开的大门,只需要他们的一个眼神便轻易敞开了。华丽的门内外是两个世界,门内的胜利者高歌起舞,奔向梦想的彼岸;门外的人痛哭流涕,沉回平庸的泥潭,那场终试成为了最后的狂欢。
“托马斯,那个断腿的还是找来了?”金发女孩用下巴点了点真理亚。
“艾玛,你就是少见多怪。不过里耶也是多事,家里明明可以塞钱让他进学校,他非要在终试搞这么一出。啧啧,依我看,这女生以后再也跳不了舞咯!”
“哈哈哈,里耶私下里不是管这位叫‘乞丐’吗?她还真以为里耶是什么无辜的小白兔呢?”
“乞丐?难怪衣服上全是补丁。嘿,看好你的钱包哦,别被她偷了。”
…………
刺耳的话语像戒尺一样不断敲打真理亚脆弱的神经,终于将她血液里的暴戾唤醒。她冲向那对粉面桃腮的男女——如他们所愿,像一个真正的乞丐那样——将他们的手啃咬得像自己一样鲜血淋漓,然后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在巨额赔偿砸到她头上之前一瘸一拐地逃离这个道貌岸然的艺术学校。
住院康复的三个月时间,真理亚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变得这样暴戾。不顾护士的阻挠,她每天疯魔一样穿着黑色天鹅舞裙,瘸着腿在医院附近闲逛。遇到偷掀自己裙摆的小流氓,她抡起足尖鞋就往其身上砸,直到衣衫褴褛的男孩通体淤青,落荒而逃。伯纳德寄来的录取周报上,她排名第三。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报纸扔进人工湖,湖面却不泛起半点漪沦,一如这个冷漠的世界。
某天她不自觉走到了码头旁边。数日的噩梦让真理亚疲惫不堪,她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于是拐进了附近的快餐店,瘫在椅子上仰面大睡。
刚入眠不久,她就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体抵住了自己的咽喉。真理亚掀开眼皮,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视野中的几个模糊的影像交叉,重叠,最后汇聚成一个年轻女人。此人身材高挑,身着刺客一样的黑色紧身衣裤,一头不羁的拉美卷发高高梳成马尾。她有着健康的古铜色皮肤和极其俊美的面容,面部线条宛若刀削斧刻,深邃而利落,只是肿起的眼泡暴露了她的疲惫。“小女孩,帮帮忙。”女人的喉头发出低语——那蹩脚的法语。真理亚认为她看起来的确需要自己的帮助——假如忽略她狼一样充斥着野心与疯狂的灰眼睛,以及手上那根可以让真理亚见血封喉的小木棍。
真理亚实在累极了,不想与她周旋,于是果断往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希望她认为自己是个精神病人,然后赶快离开,不再扰人清梦。
“啧,爹的,麻瓜种就是这么不识好歹——”看着手腕上的牙印,女人骂了句脏话,眼中闪烁的光芒更加异样,握小木棍的力气也逐渐加重,几乎要捅穿真理亚的气管。“小乖乖,要不要尝尝四分五裂?”女人换了一种婴儿一样的甜腻声线,这一举动让真理亚睡意全无,寒毛直竖。
完了,碰上真精神病了。
真理亚举起双手以示头投降,观察到其余食客都在向后撤退,用恐惧的眼神盯着她们二人。她不断寻找安全的地方,并用最客气的语调询问女人有什么需求。女人步步紧逼,但她的语气逐渐由癫狂变得冷静。在女人的叙述中,真理亚意识到此人似乎是个对童话书中的“魔法”坚信不疑的精神病。她想逃回伦敦工作,但却遭到变态家人的催婚,并且在逃亡过程中她的某项隐身咒语失效了。
女人的表情十分可怕,但她的口语发音是真的很搞笑。为了防止进一步激怒女人,真理亚主动用英语与其交流,并在简单沟通后协助女人躲藏在卫生间。
隔间的门刚锁好,一对更加另类的夫妇就从正门破门而入。他们的五官与拉美卷女青年有几分相似,只是十分苍白瘦削,身着中世纪风格的长斗篷,斗篷的扣子甚至是绿宝石。他们也各自手持一根小木棍,并用这特制的火药棒炸掉了前台的两个椅子,然后开始气势汹汹地对食客展开讯问。瑟瑟发抖的人群一齐指向真理亚。真理亚正被这神经兮兮的一家三口弄得一头雾水,但将自己带入追求梦想却被逼婚,被囚禁的角色,她还是决定帮“拉美卷”一把。她不断添油加醋,手舞足蹈,试图说服夫妇二人到别处寻找女儿。
“该死的泥巴种,钻心剜——”“西格纳斯,不要这样!”黑发丈夫用木棍指向真理亚的动作被金发妻子打断。二人又将快餐店炸出了几个窟窿,随后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持枪制止,这才作罢离开。
真理亚单薄的舞裙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劫后余生的体验让她头脑发木,察觉到“拉美卷”再次出现在她跟前时,才哆嗦着憋出一句“你的发型还挺酷的。”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拉美卷”的眼神因为这句话登时柔和了起来,不再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光。她开始向真理亚抱怨自己最小的妹妹是多么嫌弃她的新发型,紧接着不停恭维真理亚的好眼光。
原来“拉美卷”这么好哄,真理亚睁大了眼睛。两人正式打开话匣子,随后交换了姓名。
“真理亚?典型的麻瓜名字。”“拉美卷”撇撇嘴。真理亚表示赞同,因为“拉美卷”的大名“贝拉特里克斯”确实有够独特。在真理亚解释了自己的孤儿身份,贝拉特里克斯从自己小时候被关禁闭的经历聊到自己立志成为警察——是的,真理亚认为所谓“傲罗”其实就是警察——的梦想,中途还豪气地用一大堆金币买下许多甜品,仅仅是因为真理亚聊到舞蹈考试的事情又开始哭泣。总之二人分离的时候已经打成一片,真理亚虽然还是听不懂贝拉特里克斯的一些用词,但她已经开始为称呼对方“精神病”感到愧疚。
“回见,大舞蹈家。以后我想在巴黎歌剧院见到你。”贝拉特里克斯眨了眨眼,然后像一个真正的女侠那样从卫生间窗口溜走了。真理亚这才发现她的黑色皮衣不知何时披在了自己身上。
或许是太感动造成的错觉,真理亚发现卫生间的窗子似乎变大了。协助贝拉特里克斯躲藏时窗子还没有足球那么高,现在狡猾的窗子却占据了墙壁一半的面积。
“对不起,医生说我的腿不能再跳舞了。”她在心里回应贝拉特里克斯,咬住嘴唇迫使泪水不再流下。
回福利院后生活宛如死水,仿佛艺术学院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里奇院长不满真理亚几个月的缺席,将她的义务劳动从歌剧院清洁转为甜品店帮工。虽然知道收到回信的希望渺茫,真理亚还是向伦敦寄了问候信,外加洗干净的黑色皮衣和一袋姜饼。她面无表情地给甜品打包,心里想着自己糟糕的数学成绩。也许她就该大龄孤儿那样,读完社区初中便辍学,沦为廉价劳动力。
那天晚上,真理亚照常洗漱就寝,猫头鹰带着贝拉特里克斯的回信,和晨曦一同闯进了她阴暗逼仄的小房间。
毫不客气地嘲笑了真理亚过于礼貌生疏的措辞后,贝拉特里克斯顺便带来了自己顺利进入傲罗司实习,与家庭一刀两断的消息。傲罗、魔法部、金加隆,比起警察,真理亚觉得贝拉特里克斯更像一个小说家,绘声绘色地用文字在她眼前构建了一个属于巫师的世界,并让她感到越来越真实。骄傲的布莱克女士怎么知道她的一封封信给真理亚带来多少鼓励和向往。十八岁的贝拉特里克斯能从充斥着黑魔法的古老庄园破茧而出,十二岁的真理亚又为何不能想方设法逃出一间小小的福利院呢?
1971年8月25日,时任布斯巴顿校长的安妮·奥德森女士拜访了圣马丁福利院。她将在此引导一位麻瓜出身的小巫师进入布斯巴顿。在真理亚房间的抽屉里,那封去年平安夜收到的,被她误当恶作剧道具处理的录取通知书发出了光芒。
6月27日,真理亚被卑鄙者关在了伯纳德艺术中学的门外。短暂的两个月之后,一墙之隔的新世界将她拥入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