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永善是在三个月前分化成坤泽的。
那时,爷爷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总是一个人出门乞讨。
但他一个小哑巴,不会说吉利话,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服,走到哪里都会被附近的店铺摊子老板嫌了招晦气,所以只能跪在人不多,没有摊贩的小巷口,跪着干巴巴地磕头,一天也讨不到什么铜板。
好在彼时是盛夏,即使早市人最多的时候讨不到钱,谭永善也能顶着大太阳,回家拿上自己破烂的背篓,去郊外的山上挖一些野菜。
那里离城里很远,要走上一个多时辰,后山又有个乱葬岗,所以城中能讨上些吃食的乞丐都不愿意去那里。
可是谭永善却很喜欢这里,因为在那不仅可以挖到很多新鲜的野菜,还能找到一些爷爷教他可以治病的草药,极偶尔的时候,甚至还能逮着野兔。
有了肉填饱肚子,补身子,再吃下治病的草药,爷爷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当然,这些他都不敢告诉爷爷。
不然爷爷要是看到他脚上日日流血的水泡,一定宁肯饿着肚子,也不让永善受罪。
骄阳如火,蒸腾着大地上一切活物的水分,路边的野花和野草蔫吧吧耷拉着头,焦黄的土路随着谭永善急切却有些虚浮的步伐扬起一些飞尘,下巴淌下的汗水滴在泥土中转瞬就蒸发不见。
谭永善喘着粗气,缝满补丁的短衫被汗水浸透,黏腻地黏在他瘦弱的身上,几乎能滴下水来,可是他的嘴巴却干得起皮,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好难受。
他弯下腰,瘦弱的双臂撑着膝盖。
阳光那么刺眼,他眼中的路面的却冒出一块块移动的黑斑,天气这么热,他浑身却抖得像置身冰窖。
是中暑了吗?
谭永善蹲下缓了一会,剧烈的心跳声却依旧不减。
他咬紧颤抖的牙关,抹了把头上的汗,又看向远处的青山。
那山与他之间只剩一小段路,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都随着热气翻涌着。
很快就到了,他得快点过去,爷爷还在等着他呢。
谭永善这么想着,艰难地撑起身子,在烈日下继续前行,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双腿一软,彻底倒在炙热的路面上。
他的皮肤灼热无比,好似被抛进火坑中,五脏六腑却在数九寒天中,泛起一阵阵骇人的寒意。
酷暑与严冬之间,谭永善觉得自己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干,难以名状的痛苦折磨着他。
他像一只在火炉上濒死的小虫,痛苦地翻滚着身子。
“呜呜呜……啊……”
他呜咽着,哭得撕心裂肺,却因为虚弱的身体连哭泣都微如蚊呐,在这荒郊野岭,连远处的蝉鸣都能将它盖过。
脑袋越来越涨,几乎要痛得炸裂,在这般折磨中挣扎许久,谭永善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昏迷中,谭永善依旧没有逃离这冰与火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闻见一股香气。
这股馨香一开始很淡薄,但渐渐地,好似从他身体中炸开一般,越来越浓烈。
这气味谭永善很熟悉,是槐花的香味。
他和爷爷住的破棚子前,就有一棵大槐树。
每逢春天,爷爷都会在睡前闲暇时,抱着永善在槐树下乘凉,给他讲故事,他们的身边,便满是这种香气。
此时此刻,被浓烈的香气包围,谭永善仿佛被丢进槐花堆中,让他有一种回到家的错觉。
就似花会凋落,这股浓香也在持续了好一会之后慢慢散去,谭永善身体的痛苦竟也随之渐渐消弭,沉溺进深深的梦境中。
不知何时,一颗水珠砸在谭永善干枯的唇瓣,他在沉睡中抿了抿嘴巴。
他如获至宝,循着本能半张开嘴,祈求上苍能继续他更多甘霖。
仿佛老天爷真的听见了他的祈祷,接二连三的水珠降落,灌进他的嘴巴,浇在他的身体。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混有一丝土腥气的雨水,仿佛这是琼浆玉露。
耳边是震耳的暴雨声,倾盆大雨泼在他虚弱的身上,砸得他生疼。
雨水汹涌地流进他的鼻腔,带来溺水一般的窒息感,求生本能的驱使下,谭永善终于从昏迷中清醒,用尽全力撑起虚脱的身子,在暴雨中大口地呼吸。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除了淌进眼眶中叫他眼睛发涩睁不开的雨水,他只看得见一片黑暗。
没有月光,只有嘈杂得叫人心慌的暴雨声与惊雷声,他仿佛被丢弃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大雨中。
他很懂事,也很胆大。
他从小就很少哭,总怕爷爷担心,他也不怕鬼,可以自己一个人跑去乱葬岗挖找能吃的野菜。
可他此时此刻是真的害怕了,几乎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在恐惧中,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回家,想见爷爷。
于是,他一边哭着,一边撑起身子,在黑暗与暴雨中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多少次跌在雨中浑身泥泞,谭永善终于渐渐看到愈发熟悉的街景。
他顶着大雨一路奔跑,筋疲力竭,几乎要昏倒之时,终于回到了他和爷爷的住处。
雨终于停了,天边也擦了亮,走进破败的,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泥洼的小院,谭永善苍白的脸绽起无力却真心的笑。
他终于到家了。
他加快步伐,走进破棚,却看见平日只有他和爷爷两人住的地方,站满了一圈乞丐,一声声惋惜和叹气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诶,谭老头养的小哑巴回来了!”
他们其中一人看见站在门口,淋成落汤鸡的谭永善叫道。
“哎呀,你这娃娃去哪了,你爷爷他,唉。”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谭永善仿佛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双眼猩红地挤进人群中央,看见躺在他们中间的爷爷。
干草垛上,干瘦的老人像一枝枯木,安静地躺着,胸腔不见起伏,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他和谭永善一样,全身湿透,花白的发须还在滴着雨水,赤裸的双脚满是泥泞和被碎石割破的血迹,平日慈祥的面容上,此时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天花板,嘴巴大张,好似仍有什么事情没有放下。
谭永善怔楞地跪下,仿佛被抽走灵魂一般,轻轻地去推爷爷,仿佛想要叫醒他。
“别推了,唉,他本来都病得快死掉了,谁知为了去找你,冒着大雨在城里转了半宿,早上才被二狗发现倒在西街。这不,刚被我们抬回来,就在你进来之前,咽了最后一口气。”
“是呀,你爷爷放心不下你,临死还念叨你的名字哩!”
“呜呜呜呜啊啊……呜呜呜呜……”
谭永善在众人的哀叹声中摇着头,他看着爷爷灰蒙蒙的眸子,泪如雨下,趴在他的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哎呀,这小娃娃以后可怎么办呀。”
“就是,啧,不过咱们自身都难保,除了谭老头,谁有那闲心管他。”
“唉,就是说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惋惜着谭永善的命运,可是他们自己不是瞎了眼,就是瘸了腿断了胳膊,没有生存能力,吃了上顿没下顿,食不果腹的乞丐。
靠着别人施舍生存的人,又有几个能善心泛滥,再去慷慨地施舍养活另一个人呢。
谭永善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爷爷不会死。
从他在大雨中醒来那一刻之后,都是一场梦。
一定是的。
巨大的悲痛一如方才那场大雨,要将他溺死,雨滴化成冰凌,刺穿他的五脏六腑,叫他痛不欲生。
他在撕心裂肺的恸哭中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过呼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了爷爷冰冷僵硬的身上。
眼泪顺着眼角淌在爷爷湿漉漉的衣服上,透过的泪水模糊的视线,谭永善看着爷爷的胡须,悲苦和哀戚萦绕在好似已被戳穿得血肉模糊的心头,却艰难地扬起嘴角。
靠着爷爷睡一觉,一切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谭永善昏死过去前的最后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