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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恨我,不是吗?

    江烬梧刚下马车,早早在门口候着的默书就小跑了上来。

    “殿下!”

    江烬梧瞥了眼谢昭野,扶上默书的手,“进去再说。”

    默书原见他瘦了一大圈,眼泪已经控制不住落下来,但看他能好好地回来,又心觉庆幸。

    天知道,他看着那些死于鼠疫的人一批一批地运去焚烧,心里的压力有多大!

    涂鄢说得没错,江烬梧的元气还没恢复,所以才走了一段路就有些站不稳了。

    谢昭野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歪头跟默书道,“小默公公,先去把药端来让殿下喝了。”

    默书才想起来,这可是轻慢不得的要紧事,“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江烬梧要解大氅,谢昭野环顾一圈,看见了不远处默书刚刚燃起的炭盆,才没有出手制止,还上前接过,放好。

    其实,他们已经许久没有正经地见过了。

    谢昭野来金州后见到两次都是匆匆又纷乱的,上次能好好坐在一起,还是二月。

    谢昭野请命去锦州督建燕池渠,没想到燕池渠还没竣工,北边先爆发了鼠疫。再后来,谢昭野赶回京,而江烬梧守在金州……

    原来竟然已过去三月有余。

    原来才过去三个月。

    谢昭野在他面前曲着条腿半蹲下,定定望他,问,“殿下一直不肯正眼瞧臣,连说句话都未,这是还在生臣的气吗?”

    江烬梧这下倒是正眼瞧他了,有心要敲打他一下,让他行事收敛着些,便故意问:“那你说说,孤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问完,他又挪开眼睛,瞥见手边有默书刚倒的热茶汤,就拿起,刚抿一口,就听谢昭野答:

    “因为臣亲您的时候,咬破了您的唇?”

    “咳咳咳!”

    江烬梧被水呛到,忍不住咳出来,终于平复了,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为他拍背的谢昭野,怒瞪着他。

    这是什么狗屁回答?分明是故意不正经!又在逗他玩!

    “殿下消消气,臣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了。”

    江烬梧继续瞪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他就没有一处是不惹他生气的!

    “谢昭野!你要是还这样不正经,就滚出去!”

    谢昭野停滞片刻,无奈苦笑,“好了,不惹你了,你别气出个好歹,索性我人都站在你面前了,要骂便骂吧,若是想上手,我出去给你找根棍子。”

    说着他又笑出声,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上次被人揍,还是幼时我不懂事,不知道不能随意出入宫门,半夜溜出家门想进宫找你,被我爹逮住抽了一顿。”

    这事江烬梧不知道,第一次听他说起。

    心口的气一下子就消了,但仍不肯给他个好脸色。

    “孤若在金州有事,你留在上京才是最好的,即便没有给你去信,你便想不到吗?还有,金州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若有事!”江烬梧没有说下去。

    谢昭野:“臣自然知道,可殿下信里说的那些,一副交代身后事的样子,又何为认为我不会有丝毫担心?”

    不仅将默书、白蕴淳和朱雀卫都安排全嘱托给了他,甚至还贴心地连他之后的仕途都考虑到了。

    在眼前这人的心中,难道自己真的对他半分真情都无吗?他在金州生死攸关,自己还要考虑什么仕途?

    江烬梧有些气闷:撕信的时候还敢睁眼说瞎话言之凿凿说没收到信。他还真当他看也没看!

    可谢昭野没有半分说漏嘴的心虚,定定看着他,一副非要他回答出个一二来的架势。

    最后依旧是江烬梧先妥协了,先一步移开目光。

    “你有事的话,孤要怎么和褚大人褚夫人交代?孤已经……很对不住他们了。”

    “你为何要和他们交代?!”他的回答并没能让谢昭野满意,相反,听到这话,谢昭野心头还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不知道是对江烬梧的还是对自己的,“他们是你杀的吗?你对他们愧疚什么?害死他们的卢炳春!我已亲手报仇!你到底有什么还需要和他们交代的?”

    “我未同你坦白身世时,你从未提过这些,怎么你知道我是褚橙的儿子之后,就对我平白有了什么狗屁愧疚吗?”

    他的眸光灼热得吓人,江烬梧看着他发火,一时也没斟酌,脱口而出:“你不是恨我吗!”

    他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江烬梧知道收不回了,就破罐子破摔,他并不是质问,反而还扬起一抹笑,笑得却跟哭似的,“谢昭野,其实你一直表现得就不隐晦,为什么会觉得我看不出来?”

    “谢昭野,你恨我,不是吗?”

    他又垂下眸,自嘲地摇头,“你确实,是应该恨我的。”

    如果不是为他奔走,褚橙就不会落下把柄,被人寻到错处攻讦,最后更是被雍武帝下令把褚氏全族流放。

    褚氏一族都死了,他这个被褚橙保护的太子却还活着,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无能懦弱地躲在道观避世。

    他是该恨,他怎能不恨?

    谢昭野怔怔看着他。

    默书端着药碗进来,打破了这里诡异的氛围。

    谢昭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去。

    步子迈出门那刻,他扶了一把门框,脸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一闪而过的茫然。

    ……

    江烬梧说得没错。

    他表现得从来都很明显,江烬梧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恨吗?

    他是恨。

    他独自走了太久,要在漫长无望的岁月里努力活下来,必须要有什么支撑他。他存不住太多东西,于是选择了去恨。

    他恨卢炳春,靠着恨意牢记家仇,于是能在他手下虚以委蛇,然后伺机而动,调转刀尖,亲手捅进他心口。

    他恨江烬梧,恨那个温和仁善的太子哥哥,就这样一边恨一边记住他。

    他甚至恨他爹娘,恨他爹为什么明知道是雍武帝容不下白家,还一意孤行为了什么风骨为了什么情义,偏要去维护他们,恨他娘为什么在流放路上连件御寒的厚衣服都没有,搂着他为他驱寒时,还要笑着跟他爹说:我知道,你没做错。

    当江烬梧直白地点出这件事后,谢昭野无法反驳。

    他就是恨他。到底为什么恨,他已经不知道。只是,他的确曾一心要把他拉进污浊泥潭,想看他那副悲悯从容的虚假面孔变得狰狞贪婪。

    他说喜欢江烬梧。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可能是很早。也可能是在他一边恨他一边顺手给他使绊子想看他如何应对的时候。

    只是在前世,江烬梧的绝笔信送到手里时,他便已是痛彻心扉。

    *

    江烬梧大好的消息传回了上京,朝臣们心思各异,苏允等人却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每天紧绷着一根线,生怕金州传来什么更不好的消息了。于公于私,他们都不会喜欢太子出事。

    至于宫里,雍武帝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子在金州染疫,他这些天问政的频率多了起来,即使身子不好也会每天召见中枢班子,竟有些他刚继位那两年的勤勉意思了。

    知道长乐宫又不小心碎了两套茶具后,他直接心烦得让林容去司礼监下令,长乐宫既然这么容易损耗茶具,今后的损耗都由秦贵妃自己补!

    等司礼监现任的掌印舜安笑吟吟回了长乐宫来领东西的女官,长乐宫里自然又是一番闹腾。

    雍武帝一摆手,直接以秦贵妃御前失仪为由给禁足了。

    秦贵妃都快两个月没机会见皇帝了,哪来的机会失仪?这不明摆着是在敲打她吗?

    裴虎和苏允得知后宫之事,却想得要更多一层。

    与其说,陛下在敲打秦贵妃,不如说,是在敲打秦家。

    ——谢昭野虽去了金州,可并不耽误齐家人招供。

    雍武帝看了招供书,苏允的奏章也放在了御案之上,却都留中不发了。

    也因此,齐家一大家子至今还在牢里,等着被发落。

    得知江烬梧大好,雍武帝当即下令让太子尽快回京。

    可江烬梧却还走不了。

    他是大好了,金州的乱象却还未平息,上京肯定是要回的,但不急在这一时,得等到金州最后一个染疫的百姓恢复后,他才能离开。在此期间,还得为重整金州辖下各个县乡筹划。

    一场大疫带来了无数死亡,但给活着的人留下的后遗症却远不止死亡。

    谢昭野与江烬梧再未提过那日他们说过的话,一如往常,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谢昭野仍不乐意让他太费神,总要盯着他休息。江烬梧不太驳他的意,竟也算乖觉。

    邝韫重新跟回了江烬梧,终于不用被谢昭野吓了,也能缓口气了。但谢昭野依旧看他不顺眼,更可怕的是,谢昭野说要带他去做事时,江烬梧也并不阻拦,每每他受了折磨回来都是蔫了吧唧的。

    江烬梧觉得好笑,想起当初他让江钰乾去工部跟着谢昭野学习时,江钰乾也是支支吾吾地跟他说害怕他。

    其实谢昭野很会做人,他也就在自个儿面前不大正经,在旁人面前向来很会拿捏为人处世的分寸,即使对他心怀警惕的人也少有不被他迷惑的。

    这么直白的害怕,怎能不新鲜?

    江烬梧抬手让一旁的下人给邝韫倒水,然后才提点他:“谢昭野素来出挑,放在大魏上下所有朝臣中都是数一数二,能力和心性皆少有人能及,你多跟在他后面学一学,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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