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佩的质地、样式、雕工,三百两是少的,在您这里抵押,难道还不得一百两?既如此,我们换一家当铺也就是了。”
姜筠伸手,要将玉佩收回,当铺掌柜的见状,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到时候姑娘要是赎不回去……”
姜筠命李二称银子,笑道:“刘掌柜可要帮我收好了,我到时候必定会回来拿的。”
买卖既定,刘掌柜胖胖的脸上堆起一个和气的笑:“姑娘这么说,是近日有发财的进项了?”
谁家发财是先来典当东西的呢?云潇馆的生意不景气,已经众所周知,刘掌柜这话问的,从前的姜筠脸皮薄,就不知道要该怎么答了。
现在的姜筠却只是一笑,道:“正是呢,我不日正要排一出好戏,刘掌柜到时候可要赏脸来瞧瞧。”
刘掌柜便笑道:“你们那阳春白雪的戏,我这下里巴人,看不明白。”
姜筠:“刘掌柜真是太谦了,您通今博古,各式各样的好东西、典故,什么不知什么不晓?不过我们戏馆准备排得这出戏,却不是从前才子佳人的戏,傩戏,不知道您听过没?”
刘掌柜刚被“通古博今”夸得醺醺然,这时候不好直说不知道,略一迟疑,姜筠已经笑道:“我们这便是一场热闹戏,有排场,将请神来祈福禳灾的戏,我连日来病得沉闷,做梦回想起小时候乡里的戏,如今竟大好了,也许真有祈福驱灾之效呢,到时候欢迎您来赏个脸,祝您财源广进,财运亨通。”
姜筠笑着不徐不疾地说出这些话来,容光慑人,刘掌柜在对面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奇怪,以前这姑娘目光中总带着些愁苦凄然意味,如今病好了,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么笑模笑样的,好话连筐说,这谁见了不迷糊?
倒是被她说得有几分想看看这傩戏了。
姜筠令李二拿了银子,出得门来,又回头看了一眼刘家当铺。
脑海中又想起当年娘将这块玉佩交到小小的姜筠手中的情景。
容貌相似的母女俩坐在一起,母亲将手中的玉佩挂在珍爱的女儿身上,温柔地笑:“这是块上好的玉,带着养人,筠儿好好带着,这也是娘给你的嫁妆。”
姜筠倚在母亲怀中,轻声细语地撒娇。
如今恍然多年,已是物是人非。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将这玉佩赎回来的。”姜筠心想:“即便此次傩戏不成,卖了别的头面也会赎回来的。”
但这条退路最好用不到,姜筠又在心中求,希望傩戏能让云潇阁重新运营起来。
她写的戏文,在大家的群策群力之下改了三稿,在经验老道的王伯和郑文通、赵潜的建议下,略微放慢了一点节奏,增加了一些雅俗共赏的表达,又给小花脸添了些逗趣戏文。
如此改过之后,众人传阅,试着排演,往傩戏祭神的神秘风格上去跳,最后终于得了大家的认可。
至于最后演六娘神的人,姜筠决心自己来上。
大家都担心她的身体,只有姜筠知道,眼前的困难,她的心气扛得住,每天一套补气血的八段锦练着,身体也日日向好。
且最后一段六娘神的驱邪舞蹈,并不占多少时间,再准备一个多月,锻炼一个多月,姜筠自认身体能扛得住。
戏本子这一关过去,接着便是采买材料。
除了修改衣饰风格、设计舞台场景视效、对着戏文和傩戏的风格改编曲悦之外,还有准备傩面这关键的一步。
戏班子里,凡是唱戏的都会自己化妆面,姜筠请郑文通、赵潜等人绘制了傩面,找了木匠师父,又费了不少功夫,雕刻、浸染、上色,十二个里面费掉五个,才做出来刚刚合适的傩面。
姜筠依照前世所学,在紧赶慢赶备齐各种材料、能实现各种巧思之后,命戏班子试演了两回,又做种种修改,改到最后,经验老道的戏班子成员们都觉得眼前一亮,足有七八成把握能吸引来人们的目光。
姜筠看了一遍,在这出傩戏从外看来已经改无可改之后,又思量了一遍,决定拿“云潇馆最后一场戏”做噱头,做一场宣发。
酒香也怕巷子深。
姜筠有着前世起号的经验,用在此处堪称轻车驾熟,她请画工最好的赵潜设计了一张精美的工笔画图样,做成前世海报一样的画,请木雕师父雕刻出来,印刷了几百份宣传单出来,既在门外张贴,又随缘送人。
姜筠做完一切能做的,倚在云潇馆门后,看李二精神充沛地给来往行人送宣传单。
桃红扶着姜筠的手,道:“姑娘,稍微休息休息吧,这些天你太劳神了。”
姜筠仔细观察着来往行人望向戏馆门前张贴的图画的样子,心中既紧张又期待,对着小桃红只是笑:“不妨事,我很好。”
……
公主府里,平宁侯徐元策品着圣上刚赏的外国进贡来的茶,目光在桌上一张质地平常的宣纸上瞧了一会。
手下人知道他喜欢这些新奇东西,民间百技百艺,都愿意去瞧一瞧,特意献宝一样将这新鲜玩意拿给他看。
雕版印刷来宣传引客,也难为这家馆主想来。
这纸质虽一般,画却很有神韵,又有种玄奇的氛围。
上面画着一张英俊小生,用一张造型奇异的兽头面具挡住了半张脸,英俊小生一手是燃烧的火焰,另外半个身体隐在云雾之中,而缭绕的云雾隐向远方,里面似乎藏着一张美人面。
旁边配着桃源洞神的字样,写着开戏的日期,写着“杨子云请六娘神,开洞搬神,清吉平安。云潇馆闭馆前酬宾,敬请君来。”
徐元策用有若修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茶杯,先天带着风流的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来,即使坐没坐相,没型没款,见了的人也要赞一声翩翩潇洒佳公子。
没见过的戏,看起来是比这杯茶新鲜。
算算时间,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既然是闭馆之前最后一次,何妨一观呢?
……
沉寂数月,终于到了云潇馆重新开张的日子。
被楚水阁挤兑之前还来云潇馆捧场的士人贵客,大概是因为这最后一场的噱头,有几位愿来一观。
不过姜筠是将民间有闲有钱的富户、及愿意看个热闹的普通百姓,定做目标客户群体的,戏摆在外面的大堂里,她给不同的位置定了价,最前排最好的几排位置,配着瓜果蜜饯,也只有两百钱,向后次第递减,到最后若有人愿意站着看,给五个铜钱也行,只是站的位置也是有限的,站完了就没位置。
她专门请了几个临时帮忙的伙计,或坐或站,在人群里盯着秩序,找自己手下敲锣的胡有成点数收钱。
这一番大力宣传、终场噱头、新鲜奇艺、饥饿营销,好歹不负姜筠所望,来的人满满当当。
姜筠走上台前,宣布戏要开场,看着满堂期待的眼睛,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
敬谢众人前来捧场的客套话说完,正要开演,姜筠一眼扫到最好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长相十分打眼的贵公子,在人群里简直鹤立鸡群,一身风流潇洒的气质。
贵公子对上姜筠的目光,一双桃花眼弯起来一笑,差点笑得姜筠心脏再漏跳半拍。
但她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向着贵公子温文尔雅地一笑,翩然飘下台,给戏班子一个开戏的指令。
这场凝聚了戏班子众人心血的戏,终于开始了。
力气很大人又聪明的沈非,这次全程在幕后移动布景。每次幕布一放一开,他都飞速地领着帮手更换竹架彩纸扎成的洞中奇观。
赵潜、李二、小桃红,依次扮成由金、银、铁锁闭的神洞门前的神将,表演着判官、开山大将和先锋小姐,依照次序盘难诘责郑文通扮演的杨子云。
唢呐声一想起,幕布徐徐一开,台下观众便有不少在充满着神秘氛围的神洞奇景中发出惊讶的赞叹声。
杨子云上得台前,干脆利落的定场诗交代为民请愿闯神洞的来意,郑文通演这种武生,技法十分精湛,唱腔一出便有人喝彩。
接着便是戴着傩面具的赵潜出场,气势十足地问大胆凡人,闯入神洞为哪般。
怒目而视的傩面,诡异奇绝的舞步,立刻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两人对戏,杨子云不慌不忙中化解判官诘难,判官换了三张傩面,一者凶,一者怒,一者笑逐颜开,而三张傩面具,均带有一种神秘诡谲之感。
当赵潜在众目睽睽之下换面具时,底下便喝一大声彩。
接着开山大将李二出来,要杨子云上刀山下火海。
杨子云唱着“怜我世人多悲少欢,火海刀山,我今日便翻它一翻。”
在底下众人喝彩声中,杨子云几步踏过刀梯,翻着跟头越过用红纸扎出来被风吹动的“火海”。
又得了满堂彩。
只是夹在在欢呼声中的,还有不和谐的倒彩。
姜筠早就在防着这一点,全程在盯着,眼尖地锁定了几个一开始就夹在人群中喝倒彩的人,向着请来的伙计拍了拍手,伙计们便纷纷站在了这几人跟前。
果然这几人便收敛起来,眼神对视中藏着不少猫腻。
姜筠及早控住了场,也一早就嘱咐过,凡是有敢闹事的,直接扔出去,此时不出意料地派上了用场。
接下来是小桃红扮演的先锋小姐,诙谐对话稍稍冲破了一点诡谲氛围,给观众一点心理缓冲。
再接着,便是姜筠扮演的六娘神登场,幕布降下再拉起,布景已经换了新乾坤。
洞中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风铃,随彩纸迎风翩然而响动。
一身黑衣的沈非隐藏在背景里,推动六娘神坐的竹台,于是竹台自动旋转过来,穿着一身饰以精致纹样玄衣的六娘神慈悲地望着脚下的凡人,答应了他的请愿。
于是戴着一张美丽傩面的神明款步轻移,落下竹台。
她在众人屏息凝神中,随着铃铛的叮当作响,忽而开始飞旋起舞,柔婉的身段,随着古朴的乐声,跳出一种奇异而不同寻常的节奏。
仿佛那舞步是沟通鬼神的语言。
接着神明在旋转后忽然站稳,抬起双臂。
鼓点声响起的一瞬,她放下双臂的同时,有火在她双手上燃烧,一路划出两道照亮黑幕的焰痕。
六娘神用清亮的声音道:“有灾尽去,有福皆至!怜我世人,苦尽甘来!”
火焰在空中转了两圈,六娘神接着在飞旋的舞蹈中,摘下傩面,显露出一张极其明艳的脸。
乐声之中,观者无不喝彩。
姜筠环视台下鼓掌的众人,露出一个志得意满而神采飞扬的笑。
在台下的风流佳公子全程用修长手指跟着乐声节奏轻敲桌面,此时唇角随着桃花眼一弯,笑了起来:
“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