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姜筠清了清嗓子,尽力提高声量:“今日赵娘子来的事情,大家也瞧见了,我盘算了一下,云潇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姜筠因些微紧张咳了一声,赵潜立刻问:“姑娘,你身体还好些?”
姜筠温和地笑笑:“我已经大好了,大家放心。”
许多人脸上犹有犹疑之色,因为姜筠刚才说的那句话太像是要散伙的先兆了。
而姜筠依旧温温柔柔地说:“因此我细想了想,我们不唱原先的戏了。”
这句话一落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伯最先问到:“姑娘,您的意思是咱们戏馆就这么不开了?……那怎么能成呢?即使我们在京城唱不下去,回原籍唱也是一样的。”
“不,我只是说不是原来的那个唱法了,”姜筠笑:“现在楚水阁一开,许多优势我们确实比不上,论京城本地行会及士人的关系,我们攀不上。可是我盘了盘如今的形势,当今圣上是乐于见到民间百技百艺的,这样好的情形,亘古以来少有,现在要弃,还为时尚早。我想着原先的唱法太雅、排场太精致、故事又是些富贵人家公子小姐的故事,不如我们转换别的途径,试试在民间能喜欢的唱法。”
打鼓的李二一脸迷茫,问:”民间喜欢的唱法,难道是要唱十八……”
旁边的赵潜马上咳嗽了一声,并拧了李二一把,让他闭嘴。
爱情戏一直以来都是人们孜孜不倦的创作母题,不过分雅和俗而已,他们之前唱的才子佳人的戏码,就是靠近士人审美风格的雅戏,至于民间,好往大俗的方向走,台词演绎,越露骨直白的越能吸引人。
姜筠只当没听到,清了清嗓子,道:“不一定非要唱才子佳人戏,我小时候翻爹娘记载的戏种,其中有一种,风格迥异,热闹有趣,立意也很好,最主要是新奇,和京城现在的唱法都不一样,或者能吸引人来看呢?”
“那是什么戏?”桃红年纪小,对什么事情都好奇:“好姑娘,别卖关子了,快说说看吧。”
姜筠笑:“傩戏,不知道你们之前听说过没?”
姜筠费了一番功夫向戏班子的众人解释了一遍傩戏,这是一种由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祭祀仪式慢慢发展成的戏曲模式,姜筠查过穿越后的这个世界,此世中也存在傩戏,只是还处于初始发展阶段,除了在个别地域中流行,世人知道得很少。
她这么一提,在这个行当里待得最久的王伯就想起来曾经看的一些傩戏排场,李二也说小时候见过跳傩戏的有上刀山下火海的戏码,十分神奇。
于是众人互相给没经过见过的解释,李二还站出来仿跳了一段类似风格的舞。
他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人,模仿能力极强,那种奇异的看似不讲章法的舞步,相当有原始傩戏祭神跳鬼的意思。
众人见了,一面觉得确实新奇,一面又担忧这戏该怎么排,不知道人们是否能接受得了。
一番议论,姜筠就在旁边默默地听。
不久之后,一向很有计较的花脸郑文通第一个站出来发表意见:“姑娘,我觉得如今的形势,纵有很多难处,但是这个点子可以一试。”
姜筠本来还在思索该当如何劝解众人,没想到已经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我们唱京城以前都没有的戏,固然不知道百姓们反响如何,但是唱原来的戏,云潇阁也难以经营下去,左不过是收拾打包回原籍去接着唱,走之前试一把不同寻常的,万一就柳暗花明了呢?而且人们都是好热闹戏、新奇戏,我们把新戏的立意定成祈福禳灾,说不定大家就愿意捧个场来讨个彩头呢?只是不知戏本子怎么写。”
姜筠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如今我正有一个祈福禳灾的戏本子,我想一想,写出来,大家届时评一评,看看如何?”
王伯这时候说:“姑娘既然有想法,不妨一试。”
赵潜道:“我也觉得可行,但不知道姑娘身体怎样?能撑住么?”
姜筠:“放心。我自有分寸。”
王伯、郑文通和赵潜这三人发了话,其他人就也没了异议,还一脸孩子气的李二笑道:“我也觉得,我记得小时候看傩戏,觉得可新奇有趣了,我说了,我喜欢的,我保准一大波人都喜欢!”
姜筠笑了起来,说:“好。借你吉言。”
说服众人改变戏种的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究竟能不能做成,还得一步一步来看。
第一步就是戏本子。
这一点姜筠心中正有一个绝佳的选择,是她前世想要做还没做成的。
姜筠从原来研究过的大量傩戏中挑出来一个,名为《桃源洞神》的戏,讲得是杨子云到桃源洞请神保当地平安的故事。
姜筠之前一直想把这个剧本改成一个节奏快、视效好的短视频,现在放到这里,依然想加快节奏,但是到没必要像是短视频那么快了。
这个故事也热闹有趣,是杨子云一路道心坚定,接受神明一关关考验,最后终于请六娘神成功,为大家祈福驱邪。
姜筠点了点她的戏班子的人数,这个人数正好能够。
而姜筠最在意的,则是场景布置,她想明了自己的傩戏,就是要在视效上打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鸣惊人之效果,见识过现代诸多舞美设计、视觉奇效的姜筠,在这方面的优势很强。
姜筠打定了主意,就决定开始写戏本子,思考如何在几千字的戏文里,写好人物定场诗,斟酌有趣好玩的对白,写明重重关卡的艰难,还能凸显出傩戏神秘的氛围,写得时候,还要留神设计对应的场景,这实在不是一个轻省的活。
小桃红上来陪着,给她研磨递茶,她识字不多,在一旁默默地看,仿佛很有趣似的。
姜筠在宣纸上写着端秀的小楷,想到原来的姜筠,真是一个有着锦心绣口的小姑娘。
她落笔时,还能因姜筠的身体和记忆,写得出这样好看的字,想得到一句句古语古韵十足的戏文。
可惜这样的小姑娘,却应了院外的梧桐,长势虽好,却因时间尚短而太细了些。
姜筠一边感慨一边写稿,增删修改,十分耗费神思,写到头都有些疼的时候,小桃红便在一旁劝道:“姑娘,多少歇息一会吧?别太劳神。”
姜筠看得清楚小桃红眼中的崇拜与担忧,她也一向将这小姑娘当做妹妹一样地待,这时候就点了点头,准备和桃红一起吃点东西。
“当、当、当。”
门响三声,姜筠道:“进来吧。”
门开时,却是花琳来了,一副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表情。
花琳今年十七岁,是姜筠父母在姜筠小时候从人牙子手里赎出来的女孩子,一众唱戏的花旦中,她最有天赋,一把好嗓子,唱念做打,一身柔软身段,演什么都能演到人心里去。
她只比姜筠略大一点,从小也是姜筠父母,比着和姜筠几乎一样的待遇宠着长大的。
姜筠父母去世的时候、选择离家远赴京城的时候,花琳都选择跟着姜筠一起,有时候管着一个戏班子生计的姜筠固然会觉得花琳娇纵、傲气、说话做事常不过脑子,但她早已习惯了多年来将她当做亲厚的姐妹。
此时一见花琳的表情,姜筠就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嘱咐桃红道:“小桃红,你先去吃饭吧,我一会就下楼去。”
小桃红一走,花琳垂着头,半晌不说话,姜筠就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啦,有事情你说呀?”
刚才众人议定要换新戏种的时候,花琳就一直不太参与,姜筠此时就觉得她大概是不太赞同,开始思索如何劝动花琳,她想拿着自己刚写的戏本子给她看,想说想要花琳扮成结尾为百姓祈福的六娘神,结合着她想的巧思,一定会为人们所喜欢……
姜筠的话还未说出来,花琳忽然道:“姑娘,这戏我唱不了。”
姜筠:“……可以尝试一下的……”
“不,不是不唱这新戏,”花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斩钉截铁道:“今后我不再云潇馆唱戏了,也……再不唱戏了。”
也许是刚才太过劳神,姜筠抬起头来看着花琳,只感觉犹如当头棒落的眩晕中,她有点看不清楚花琳的脸。
姜筠在花琳的叙述中明白,花琳不再唱戏,是因为要去做别人的外室。
她说自己已经长大了,承蒙圣上大赦天下和姑娘当日来京城的恩典,给所有人销了卖身契,转为良籍,但是女孩子唱戏终究不是一辈子的营生,她无父无母,无人为她主张,只有自己留心,挑着一个好的,就赶紧过正经日子去。
姜筠苦笑,问外室算得上正经日子吗?
花琳答说富贵人家,锦衣玉食,怎样也会比现在抛头露面、担心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要强。
姜筠又叹气,苦劝,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以色侍人,能有几时?
此时在外面,自己挣自己的,大家都是寻常百姓,都是为了生活辛苦操劳,谁能瞧不上谁呢?
花琳笑了笑,眼中有泪光,说了句:“姑娘终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姜筠苦劝无果,最后只是说:“既如此,你和大家也说明了吧。”
于是大家又一次齐聚楼下,又是一出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其中不少指责花琳的声音,姜筠拦下了,也看见了李二迷茫的眼神。
在一重重的音浪过去之后,花琳拿着自己收拾好的包袱皮,对众人道:“我心意已定。”
她离开戏馆,抬头看了看云潇阁三个字,眼中有泪,低头再抬头的时候,目光中已经都是决然。
姜筠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走到花琳面前,拿了绢布包着的六两银子,放在花琳手中,淡淡一笑,道:“你来了这一场,我多少该多备点嫁妆给你,可惜现在生意不太好,只有这些能拿得出手。”
花琳含泪,先不肯收,姜筠执意,她收下来,说了句:“姑娘,保重。”
随后便留给众人一道没有再回头的决绝背影。
姜筠看着这背影,心神俱疲中觉得眼眶发酸。
这大概是源自原来的姜筠余留的感情,一起走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多年同渡共济的船上,有人上船,有人下船,都是人之常情,但直面这样不算体面的别离时,姜筠依旧会觉得难堪和伤感。
但是没有关系,不论什么样的插曲,走了的人走了,留下来的人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
姜筠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她很快开始思索,届时跳六娘神的人选,以及马上交完房租后就捉襟见肘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