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
金胭脂出生了。
门框上挂着玉米，过年的时候，有娃娃出生是件喜事，金冰甄乐坏了。这孩子红的像个猴屁股，他给她取名“金胭脂”。
金冰甄最疼这个宝贝女儿。
他最爱这个宝贝女儿。日军侵华，沈乡成了重灾区。他金冰甄带金胭脂东躲西藏，终于将她藏在了云临戏坊里。金胭脂就这么成了花旦。
师父说她唱的不好。她不信邪，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当家花旦，沈乡的头牌。
年轻成了她最大的本钱。她在戏坊里认识了柳如烟，小梅。她给她取的昵称，她唇薄、目薄，是个薄命鬼，“小梅”最适合她。她还是腊月出生的，最适合不过。小梅，小梅，她一直喊。柳如烟最初不认，到最后默认了。她憎恶这个称谓。
她与她相差一天。她与她相差一天，她们就这么成了朋友。小梅，她就这么一直被喊着。
“小桃，你真像碧桃。红艳艳的，跟你一样。”从这天起，金胭脂就下决心咒她。她咒她。她咒她怎么了？柳如烟欠得慌。
她就咒她。柳如烟。碧桃，骂她不要脸么？
她就这么与她做了朋友。
柳如烟从小就抓住了一支笛子，抓阄，笛子被她扔进了垃圾桶，金胭脂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给了她，她又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两个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柳如烟恨金胭脂。
她长得丑，人又贱。
她最讨厌金胭脂这种贱人，丑人。人丑，心还坏。
金胭脂就是个贱人，丑人。
梁子事小，柳如烟最恨她喊她“小梅”，“小梅”、“小梅”，谁不知道她意有所指一样。金胭脂最爱喊她“小梅”。
金胭脂有一个喜欢的人，“孔令垣”，“孔先生”。事大的是，孔令垣孔先生看上了柳如烟，没看上她。她就这么记恨上了。
她记恨“柳如烟”。“柳如烟”，“小梅”。她就该是小梅。她是金胭脂。
沈乡里独一无二的金胭脂。
柳如烟消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金胭脂一炮而红。
柳如烟消失在哪里没人知道。戏坊班长柳如烟的舅舅说她想不开，自己跳河自尽了。柳如烟知道，自己死不瞑目。她留了线索。金胭脂发现了这些线索，扔了。
她扔得好，共产党最恨符咒，抓住可不得全戏班子砍头，戏班子最恨符咒。她是戏班子中的一员，抓住了也得砍头。
柳如烟的过往柳如烟自己知道，她没什么不干净的事。兴许是金胭脂不干净的事见多了，她总觉得人有不光彩的一面。柳如烟也有不光彩的一面。
柳如烟的不光彩，她要挖出来。她的不光彩全戏班子要知道，柳如烟自己装傻，相信她的不光彩没人知道，金胭脂看不起她，她要是有不光彩的地方，多半也是因为她两面三刀，不让人看见她不光彩。她肯定是因为两面三刀才钓上孔先生的，不然，他怎么会瞧上她？
她干净正合孔先生的意，孔先生最喜欢两面三刀的人，但他老婆要取干净的。金胭脂不两面三刀，她单刀直入，柳如烟遮遮掩掩，柳如烟是处子，他娶女人肯定娶干净的。
金胭脂最恨说谎的人。
金胭脂的爸爸将她扔在戏坊，正月初一，大雪纷飞。他是为了保她。
金冰甄来头不小，军阀世家，最怕生女儿。
他想藏在哪儿？不如就放在戏园子里，有个照应。当时他立不住，对家要他死，他东躲西藏，手下死了二、三个，终于到了云临戏坊。当时约定不动女人，云临戏坊是他妻子蔡云临的。他想，金胭脂长大一定过不好。
柳如烟死的时候，他在抽烟。进口香烟，吸起来格外香。他听闻柳如烟的事，连忙打点孔先生，孔先生不听，非要去看现场，男人间的默契，“她要是留遗书。”孔先生立马不去了。他想娶她为媳妇儿。柳如烟的爸爸没法儿，只得将闺女许给他，闺女就这么死了。柳如烟的爸爸在许了亲之后，意外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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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许给他事小，事大的是柳如烟不从，柳如烟不从事情大发了。大发到孔先生要杀她全家，孔先生这人说一不二，非要娶柳如烟为妻，带着聘礼下到柳家。柳如烟不从，他当场就搡了她一把，柳如烟一摔跤，柳父不乐意了，孔先生不开心了。孔先生不开心，孔先生旁边的小弟就掏刀子，要把柳如烟强娶回去。
金胭脂乐坏了，乐坏了。
金胭脂恨不得柳如烟拒婚，谁都知道她金胭脂的男人不能碰，金胭脂的男人谁敢碰谁就是找死。这是当时的规矩，谁都知道她的爸爸是军阀袁世凯的手下，那可不得是个军阀。
柳如烟的头昏昏沉沉的，是他搡了她一把之后，她怀疑是她被下了咒。咒，这字是不能说的。北方人最恨咒这个字，咒这个字就代表邪术，邪术是要被抓坐牢的，坐牢那可就一辈子出不来了。
金胭脂不怕坐牢。
金胭脂只怕她爸。
她爸给她送过不少东西，其中胭脂、水粉都是小事，戏服才是大事，大事中的大事。戏坊的戏服都是量体裁衣的，金胭脂穿的柳如烟就不能穿，柳如烟的金胭脂就不能穿。金胭脂戏服上的绣花都是老贡工的，老贡工的手艺都是一等一的好。柳如烟都穿不上，她身材比她好，穿不上是常有的事，金胭脂的身材不那么好，穿不上是常有的事。
孔先生看上的是柳如烟的身材，柳腰一握，盈盈纤身，好不快哉。柳如烟不从，是他福分不够。柳如烟跳河了。
柳如烟的舅舅说她想不开，金胭脂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她是故意的，她这样就能在孔令垣孔先生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金胭脂巴不得孔令垣忘不掉的是她。
金胭脂说：“柳如烟。”柳如烟一激灵，回头来看她，端的是眉清目秀，金胭脂最恨她眉清目秀，她喜欢大大方方的。
柳如烟说：“金胭脂。”金胭脂一激灵，怕她说出些什么来。她怕她眼睛，她眼睛褐色的，看人一看就透，她怕她眼睛。金胭脂一激灵，说话打结巴，“没什么。”
柳如烟看着她，不明白她在笑什么，金胭脂忽然就笑了，笑得像个疯子。柳如烟一激灵，不明白是冷的还是什么，她看金胭脂笑得诡异，以为她是不是受凉了。
金胭脂一笑，柳如烟一笑，两个人对着笑，笑了半天。笑了半天，不知道谁在笑谁，金胭脂笑她穷，一点胭脂水粉都不知道置办，柳如烟笑得尴尬，不知道她笑什么。
咒是在柳如烟床上发现的。
催命符。
金胭脂看了，没说什么。柳如烟的舅舅皱了眉，说戏班子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金胭脂叫他扔了，柳如烟的舅舅看了看不肯扔，金胭脂一皱眉，叫他去死。
金胭脂说话总这样。
叫他去死。
柳如烟的舅舅不敢吱声。
金胭脂说：“这要是让蒋澜生知道了。可不得打死你。”
蒋澜生是何许人也。整个东北都得听他的。
柳如烟死了，死得蹊跷。谁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事就这么搁置了。
后来戏班子接到一台戏，桃园三结义，柳如烟死了，花旦的位置没人接，金胭脂就这么上了。
金胭脂上的刘备旁的男童，面若好女，穿一袭青衣，身段好的不得了，宾客争先鼓掌，孔先生没鼓掌。金胭脂一拉脸，孔令垣不开心了，旁边的士官拉开凳子，掏斧子出来。
金胭脂害怕了。
孔令垣不开心了。
柳如烟的舅舅连忙来解围：“唱得不好您就直说。这舞刀弄枪的，吓着客人多不好！”
金胭脂害怕了。
孔令垣是来看她出丑的。唱得好是怎么回事。
金胭脂不开心了。
柳如烟的舅舅连忙关了戏园。咒就这么下了。
金胭脂给孔令垣下了咒。她有一个房子，在沈乡外围。房子里放着一些东西，除了她没人知道，是些咒的东西。人偶，丝线，衣裳，都是些咒的东西，她对外宣称这些东西是唱戏用的，实际是她下咒的东西。
她不说没人知道。
孔令垣也不知道。他当天回家，头昏昏沉沉的，洗了澡就睡了，没想太多。后来他一想，就是那天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柳如烟的死他脱不了干系，他害怕查到他身上。她的干系也是有一般的大人物存在的，孔令垣怕她的那些干系查到他身上。他就尽找金胭脂的麻烦。
她的干系，孔令垣怕她说出去，他给她送过些东西，都是些咒的东西。孔令垣怕她的死与那些咒脱不了干系，不敢说出去。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都是些咒的东西。
金胭脂也知道这些事。她知道那些东西，就像她知道自己的一样，红色、金色，没人知道那些东西怎么咒人，只有教过红金的人知道，教过红金，就知道这些东西给女人什么影响，没一个不心动。
教过红金，就是说拜过关公，红烛领身，金子过家，开了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