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场暴风雨,使淮乡市毗邻的海平面陡深了几公分。
凌晨的倏海昏黄一片,日头未出,秦有民就带着自家厂里的鱼工,浩浩荡荡开出去了十条船,去搜寻那些来不及撤走就被飓风骤雨带走的渔网。
一共一百二十五张,每张上都挂着黄色的浮标,一张网上万块钱,秦有民和手下的鱼工都吃不起这亏。
接连忙活了七八个小时,秦有民命人清点了数量,四十五张,竟是一半都没收回。
众人一时愁眉苦脸,苦大深仇的样子。
船头舱里。
秦有民点着烟,颓废的靠在半开的窗户口,跟自己的侄子秦怀冰思索对策:“保险赔吗?”
秦怀冰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还有一年才毕业,学的是建筑学,白皙面庞尚带清秀与稚嫩,与周围一众的粗脸黑脖子格格不入。
他此次跟着叔叔出海,是为了替自己的论文收集素材,拍点照,没想到这会只能皱着眉,相机垂耷在脖子上,手上不停的翻着那本厚厚的保险册子。
册子有新有旧,甚至夹杂着一些水电费的单子。
上面的一些条条款款秦有民看不懂,秦怀冰自己读的也是吃力,半天才眨巴着一双老实无辜的眼睛瞅着秦有民:“……意外险里头好像没有这一项。”
“嗐!这它……”秦有民气的要爆出口,想着面前是自己最有文化的大侄子,忍了忍,憋了回去,一把把烟头丢出了窗口。
那点火星随着细雨飘飘荡荡,还没落海呢,就被一个大浪吞噬的一干二净。
“唉,我说姐夫,这事可都怪你啊。”
一直坐在驾驶台边,用笔电清算渔网和渔民账簿的刘书平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埋怨,“这暴风雨来得突然,但是也是有预报的,是你自己只顾着喝酒,电话也不接,害兄弟们勿了收网的大事。渔网的钱是大家摊的,你可要负全责的啊。”
刘书平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秦有民,只是斜眼觑了下他的脸色。
刘书平是秦氏渔业的会计,长得尖嘴猴腮,平常就是个惯会精打细算不吃亏的性格,是秦有民老婆的弟弟,高中毕业,自费买了个大专文凭,也算是个有学识的,就是性格太直,甚至帮里不帮外,在钱这方面上不止一次的畏头畏尾,连秦有民这个老板来拿账,都要左问右管的。
简直比他姐姐还要管家婆。
秦有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是看着自己媳妇的面子上才留着他,这会看着他过河拆桥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老远就指着他骂:“赖我?酒席是谁叫的?电话是谁嚷嚷着太吵让关机的?我看你是惦记着这些网里头也有你的一份子钱,生怕我赖了你吧,真白瞎了养了你个狼心狗肺的。”
刘书平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
秦有民也是气急了,话说难听了些,但说完就后悔了。
他不怕刘书平,但是他怕自己媳妇呀。
别看刘娟平常温温和和的,遇到跟娘家有关的大事,那可是下一秒就会变母夜叉的。
上次他也是喝酒误事,忘记给她娘家送的饼疙瘩带去了,回来就被劈头盖脸的骂,说他不重视,差点一哭二闹的上吊,连带着两个孩子都对他一礼拜的不待见。
得亏刘书平还算沉得住气,黑了会脸也只是忍气吞声的解释:“姐夫,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渔网的钱我是投了,但我也没指望你分我点什么,这几年分红的钱我也没向你要过,全回填了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脸还是不敢看秦有民。
秦有民哼哼了几声,手撑着台面没说话,内心却是鄙视这玩意的。
这几年R国弄得核废水,导致海产行业不景气,一直亏损着,捞不到什么钱,刘书平拿着一月不落的高工资,才不好意思要分红的。之前舔着脸要的时候可多着呢。
但他也不想把事闹难看了,不然回去更难看,正斟酌着怎么下台,那乖巧的大侄子已经举着手机到他跟头来,犹犹豫豫道:“秦叔……我同学说最近渔业不景气,政府可能会对这种天灾给与特别补偿,还发了个相关的申请文件,要么咱们填一下试试?”
这一句话瞬间给了秦有民希望,他赶紧接了手机过来,跟捧了个玉玺似的:“真的呀,文件在哪,我瞅瞅!”
秦怀冰手机里的文件是一个叫隗青的人发过来的,红头的,还附带了张表格。
秦有民老花眼,拿远了一行一行的用指尖点着,看的皱眉,直到看到关键地方,才稍微松了松:“最高百分之四十……”
虽然有点低,但补助这玩意毕竟是白拿的,减掉这笔钱,剩下的那些靠自己家底垫上损失也不算太大。
想通后的秦有民瞬间眉开眼笑,搂上自己的大侄子,兴奋的就差亲上一口:“怀冰,你好样的哈哈。果然是真大学生,脑子就是比那些假的好使些。后面我一定得好好请你跟你爸吃个饭。”说话的时候还意有所指的瞅了眼那恼人的刘书平。
刘书平听到那补助金额也是松了口气,对这话里的意思权当听不懂,毕竟自己以后还得在这姐夫手下讨饭吃,不能闹难看了。
被搂的秦怀冰反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秦叔,我这是应该的。”
秦有民把手机还给了秦怀冰,心情好了,嘴上也八卦了起来:“这隗青是个姑娘吧?”
他划手机的时候看到了这侄子从早上拍到晚上的照片全发给了这人,说不定是女朋友。
秦怀冰知道他的意思,白皙的脸颊上隐约泛起红,连声音都低了起来:“嗯……是论文组的同学。”
秦有民笑了:“哈哈,那下次吃饭的时候一起带来给你爸见见,肯定是个标致的小姑娘。”
秦怀冰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两只是……”
他解释的话还没说完,船舱外头突然响起了什么骚动。熙熙攘攘的说话声混杂着几声尖叫,隐隐约约含着“死”的字眼。
这瞬间就把秦有民吓到了。
他这趟带着手底下的渔民出来是跟他来捞网回财的,出了人命那就不好交代了,搞不好红头文件都没法申请。
“他娘的,这都是些什么晦气事……”
他愁的拍了下脑门,赶紧惶急火燎的冲出了船舱。
结果还没走几步,就被个大块头迎面给撞上了。
大块头是他邻居家的大儿子,叫彭山,长的膘肥体壮,力气也大,就是有点笨,秦有民看他家可怜,招来当保镖的。
彭山之前一直在外头帮忙收渔网,这会冲过来的时候,气还没喘匀,缓和了会才道:“老板,不好了,死人了。”
秦有民心里一咯噔,强装镇定:“说清楚,谁死了。”
彭山愣了愣忙解释:“不是,是捞着死人了,不是咱们船上的。”
秦有民赶到船尾甲板的时候,那边已经围了将近十来个人。
议论声时高时低的,但都像吞了个鸡蛋一样,听着不好受。
“也太古怪了。”
“背后这是什么,嘴巴吗?这么多?”
“这不会传染吧。”
“……”
见秦有民过来,所有人立刻给让出了一条路。
“老板,这是个怪物。”彭山怕吓到他,亦步亦趋跟着的时候,还在他耳边做功课,“长得怪渗人的……光着个身子,背上长了好几排嘴巴,还带牙齿的,牙齿还会打颤呢……”
说着自己的上下嘴皮子倒是先打起了颤,看来被吓得不轻。
秦有民从小是海上长大的,对那些“海怪”、“海尸”之事早就司空见惯,前者不管媒体噱头多大,最后大多会被确认为是一些长相奇特或者比较稀罕少见的深海生物。他们上次就是遇着了一条长相古怪的鱼,现状像鳗鱼,但长着细细的一圈尖牙,张着大嘴的样子像是可以吞下一颗人头。
后来加了个专门研究这些的海洋生物学家才知道那鱼叫“宽咽鱼”,嘴巴天生就是合不上的,倒也不会被水给呛死,当真稀奇。
至于“海尸”。
尸体在海上虽不多见,但也不少见,秦有民手底下的人也有兼职干捞尸的活,按他们的话来说,这叫捞财,把尸体送回本家去,不但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也有几率能得家属的感恩戴德,捞得一大笔钱。
秦有民并不反对他们干活的时候捞这玩意,所以也见过各种泡的不像样的。
而对于彭山嘴里的那些所谓的“嘴巴”,他猜想也多半是背后腐烂见骨生的海蛆虫罢了。
“不是说是个死人?”秦有民脚步一顿:“尸体还能牙齿打颤?”
彭山挠挠脑袋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秦有民已经走到了面前。
他首先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赶忙捂上鼻子。
——那确实是具尸体。
不着寸缕,也分不清男女,蜷缩着趴在甲板上。
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被海盐泡的如同枯木一般干瘪粗糙,五官已经模糊,眼睛那处更是只留下了两个黑黢黢的洞,裸露的背上像被鞭抽过一样皮开肉绽。
翻开的白花花皮肉乍一眼确实看起来像一张张嘴巴,每张嘴巴里都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上下翻动着。
秦有民又凑近了些,突然脚底生寒,整个人一哆嗦。
那白色的东西并不是他常见的那种海蛆虫,竟然真的是跟彭山形容的牙齿长得一模一样!
而且特别整齐的上下排列着。
他壮着胆子数了数,这一个小小的背上竟然是密密麻麻的长了二十张“嘴巴”,甚至有大有小,不停上下挪动着。
难道是什么寄生生物?
有什么寄生生物长得像嘴巴,还有两排牙齿的?
秦有民越看越毛骨悚然,跟其他人一样不自在起来。
“老板,这怎么整,这东西看起来不吉利,要不咱们再丢回去?”身边有胆小的直接提议。
也有胆大的开口:“丢啥丢,好不容易捞上来的,还是带回去,我看这挺稀罕的,卖给媒体准能上热搜。”
秦有民不敢再盯着那尸体看,回头对跟过来的秦怀冰使了个眼色:“怀冰,拍个照问问上次你加的那个生物学家,姓什么来着,王?对,王教授,给他看看。”
秦怀冰同样吓得不轻,掏手机的手哆哆嗖嗖的,半天突然抬头来了一句:“秦叔……手机没信号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掏手机。
确实是半格子信号都没。
这就怪了,因为怕暴风雨再度卷来,所以这次开出来顶多一百海里远,这点距离是不可能没有信号的。
更诡异的是原先捞网的时候风大浪大的,船身摇晃的厉害,这会儿临近傍晚,整个船身反而如履平地般的安稳起来。
身边更是寂静异常,仿佛整个世界除了这一船生人在发出声响,再也没有其它的活物。
秦有民似有所感的望向海平面,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张腿跑到了船檐那儿,扯着嗓子吼:“船呢?其他人的船呢?”
围观的人哗啦啦散开,同他一样,扒着船檐四面望过去,脸上皆浮现惊恐之色:“奇怪,刚还都在的啊…”
“怎么回事,怎么就剩我们一艘船了?”
“这是哪儿,咱们什么时候来的?”
“见鬼了见鬼了,我就说这东西不吉利吧!”
此时的秦有民混乱一片,一下子是“收渔网”,一下子是“红头文件”,一下子又是“长满嘴巴的尸体”,险些炸裂开来。
他气的一拳就砸在了栏杆上。
最后只听彭山咆哮了声:“快去驾驶室!怎么开船的啊!”
渔民们赶忙打帆的打帆,去驾驶室的去驾驶室,动作都开始着急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就这么出现在船板上。
“吉吉……”
声音小小的,在众人嘈杂慌乱的声响下并不起眼,直到发出第二声的时候,众人才觉的蹊跷,瞬间安静下来,甚至都终止了手上的任何动作。
甲板上重归寂静。
于是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是如此的清晰。
“吉吉——”
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秦有民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他们此次出海,是冒着大风险的,根本不可能带小孩!
他与众人寻着声音看过去。
是秦怀冰的方向。
此时的秦怀冰苍白着一张脸,手里握着手机直挺挺的站在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大睁着。
他早已听到了那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听到的甚至比其他的人还要久。
那个声音就来自他身后,最初还是一个老头的声音,后来就变成了少女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小孩的声音。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这些声音后,全身就开始麻麻的再也无法动弹,甚至连心脏都静的不再跳动。
随着那个小孩音一遍遍的响起,他看见秦有民、彭三、渔民们纷纷望着自己。
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和惊惧。
他们看到了什么了?
他们看到秦怀冰身后的地上,那具古怪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僵硬又扭曲的站了起来,背着众人,反向的俯低了身子。
脑袋因为这个动作耷拉在秦怀冰的肩膀上。空荡荡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正好对着秦有民的方向,似笑非笑的。
它背上那只最小的嘴巴正贴着秦怀冰拿手机的那只手,嘴皮上下翻动着,连带着牙齿都像在咀嚼着什么。
一股莫名的黄色粘稠液体落了下来,淌在地板上的时候滋滋作响。
“吉吉——”
声音就是这张嘴上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