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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2023,流感疫情淡却的头年,淮乡市作为安北省的旅游招牌城市,顷刻间迎来了一波旅游打卡热潮。

    “宅家”三年的人流从五湖四海聚拢而来,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地拥挤在淮乡市的大街小巷、各个景区各个网红饭馆,夜宵馆的伙计半夜三更还在打着哈欠的叫号。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里坐的师傅,都是专门培训过的。

    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方言能完美的切换,连英语都说的有鼻有眼,如果你要他帮忙介绍景点,他能唱戏似的把三百六十处景点给你全部背出来,甚至还能引经据典的讲解出一整个的“中华上下五千年”。

    再不济也能家长里短的跟你唠嗑到加上手机号为止——方便后续做你的专车司机。

    就比如此刻。

    隔着一块透明的挡板,扎着小脏辫的唐师傅正声情并茂的给后座乘客讲解他即将去往的小凉山。

    什么壁立千仞,横峰侧岭,下临无地。

    他凯凯而谈,声情并茂,全然不顾那小凉山只是淮乡市最不起眼的小山而已……

    “……不过这小凉山风景虽然不差,有名的景点却不多,倒是山腰那块有座英杰庙,早些年闹山洪给冲出来不少烈士骸骨,前阵子被围起来修建了了一番,刚给开放,知道的人不多,这会正是鬼节上下,附近老一辈的祭拜的会多一些……”

    唐师傅趁着红绿灯功夫往后视镜里偷瞄。

    后座乘客是一个俊俏的小少年,刚成年的样子,一身白衬衣,黑裤子,正侧头看着外头风景。

    碎发过耳,皮肤假白,是时下流行的奶油小生面貌。

    只是坐姿笔直,一看就家教甚严。

    红灯跳黄,唐师傅松了油门,起步的功夫又往后头觑了一眼。

    少年已经收回目光,眉眼低垂,盯着手里捧着的精致桃木盒子,认真看着什么。

    唐师傅心里头啧啧:怎么虔诚的跟捧了个骨灰盒似的。

    唐师傅不说话,车里一时寂静下来,半新的电车安安静静的行驶出高架,眼看再拐个弯就该进小凉山了。

    唐师傅不情愿的动了动嘴皮子,刚要问在哪下,后头的少年突然对着他开了口,声音青瓷裂口般的脆:

    “请问附近有花店吗?”

    原来不是哑巴啊……

    唐师傅愣了愣神,赶紧点头:“有有有,前面小区门口就有个小花店,专门做旅客的生意,花都是小凉山种的,很新鲜。”

    少年拘谨的挺着背脊,彬彬有礼:“那麻烦了到那边下了等我,时间算在费用里。”

    唐师傅爽快答应:“没问题。”

    少年又犹豫了下才问:“……送女人应该买什么花。”

    原来是去去见女友的。

    唐师傅脑袋转的贼灵光:"一般都是红玫瑰白玫瑰吧。”

    但是一想到他家里那只母老虎似乎更偏向于向日葵之类的,他赶紧补充,“重点还是得看人家女孩子,适合或者喜欢什么花。"

    少年就着这话思索了下,似乎有了主意,下车后直接进了花店。

    不多时,他已经坐回了后座,手里捧的花丝丝拉拉、黄不拉几,跟不要钱似的。

    唐师傅懵了:“这姑娘……口味挺特别啊。”竟然喜欢菊花。

    少年倒是不觉得什么,对他灿烂一笑:“这花衬她。”

    “……”

    唐师傅赶紧把车停在了小凉山景区门口。

    少年付了双倍的钱,没有急着下车,而是瞅了瞅山上快落下的日头,向司机方向客气道:“师傅,咱们留个电话,明天你再来这接我一下,可以吗?”

    幸福来的太突然。

    唐师傅眉开眼笑:“好咧,没问题!”

    少年下了车后沿着蜿蜒小道往山上走。

    此时已临近傍晚,天黑后山路会不好走,擦肩而过的基本都是下山的人,那些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侧目打量他。

    毕竟是眉清目秀一小伙,又高又直,左手木盒,右手菊花,逆流而上,确实蛮扎眼。

    再加上这一身黑白肃穆的装束,看起来像是去扫墓的。

    只是这个时候扫墓,就有些看不明白了。

    少年并没有多在意这些古怪目光,捧着东西走的小心翼翼,来到半山腰一个三岔口时,辨认了下方向,往挂着“工作人员通道”牌子的僻静小路拐去。

    这条路是最早开发,给巡山人用的,本来建的时候就参差不齐,坑坑洼洼,平时又缺少维护打理,所谓的工作人员早不爱走了。

    也就偶尔找寻失踪人口的时候会往那边探一探。

    路太不好走,司添夷好几次滑脚。

    直到不远处有个声音隐隐传来。

    “菩萨……”、“红尘……”的字眼初听不成句,等再近点,就清楚了许多。

    “伏以菩萨,神通浩浩,圣德昭昭,社渚镇阁红尘门人等顶礼处心鞠躬……”。

    这人的唱腔属于歌不歌,戏不戏那种,平仄古怪,难以品味。

    少年却脚步一顿,脸上现出几分怀念之色,再踩下的时候步伐明显轻快了不少。

    一连拐过两棵巨大的胡杨老树,他先见着了一顶卡其色的露营帐篷。

    门是开着的,通过防蚊帘可以看到里面放了个睡袋和一个半开的行李箱,靠门口处还有辆露营车,上面放了几盒桶装的泡面。

    他又向帐篷后面绕了过去,才算见着人。

    那确实是个姑娘,踩坐在一棵被锯断了胡杨木前,披着一身老师傅用的黑皮围兜,长发被蛇形鲨鱼夹高高的固定在脑后,露出一截藕白色的脖颈。

    左手拿着节断木,右手举着把刻刀,嘴里还叼着根黑毛笔,正专注地敲凿着,俨然还在工作中。

    “……一柱出门诸事宜,二柱身子永安康,三柱桃花来了走不散,四柱阁堂永繁昌……”歌词就是这么含含糊糊又直直白白的从她咬着笔的嘴角飘出来的。

    少年赶紧低头,整了整仪容,走上前几步又停住。

    十年没见,他也怕认错。

    恰好那姑娘唱出了句“傩仪八代弟子顶礼膜拜”,他才一喜,很确定的朝着她高喊:“隗青!”

    声音惊的四周聆听歌声的莺雀乱蹿,枯叶纷飞落地。

    姑娘抬头,露出油光发亮的额头和半边涂了口脂的朱唇。

    黑毛笔“吧嗒”一声砸在木头上。

    她目光炬炬,错愕道:“狗剩?”

    少年刚撑起的一副好修养没绷住,终究是裂开了。

    隗青是昨晚上就来的。

    隗奶奶是个老顽固,遵循着旧时傩仪的礼法,非觉得天刚露白的胡杨,阴气未泄,阳气刚满,最适合用来做傩具。

    隗青前天学校图书馆值夜班,白天又被德老先生拉去堂戏那边吹了半天的唢呐,本来就睡不够。晚上干脆搬了顶帐篷在小凉山露营,将就了一夜。

    她是早知道“狗剩”会来,还给他多备了个睡袋——傩具未成,他两都不能下山,这是规矩。

    “也对,你现在改名叫司添夷了…”隗青笑眯眯的,把手上的半截木头搁置在了腿上,拿着刻刀的手抹了抹头上的汗水。

    锋利的刀锋就在司添夷眼前划过,恍惚间他还听到她说了句客套话:“司叔叔果然是文化人,这名字真好听。”

    盯着眼前这张午夜梦回还会杀进梦里喊他狗剩的脸,司添夷深吸了一口气:“确实比你给我起的好听些。”

    隗青没有生气,只是笑看着他,从头到脚的打量着。

    许久未见,眼前的少年已经褪去了孩童时的狡黠顽性,出落出一身清澈的富家公子身子来,举手投足都是养尊处优的仪态 。

    眉眼间甚至都染上了司叔叔身居高位的肃色。

    隗青心里叹了口气,终究不是当初她捡来的野孩子了。

    “看来你过得还算不错,司爷爷把你养的白白嫩嫩的。”

    司添夷却道:“你都没问我,怎么就知道我还过的不错。”

    隗青一愣,下意识问:“那你过的如何,总不至于司家还虐待了你。”

    司添夷声音闷闷的:“反正不好。”

    看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苦色,隗青终于是想起来爷爷曾经透露过的有关司家的只字半句。

    司老爷早逝,生前曾是“文物界”首屈一指的人物,人脉势力遍布北市。半条文玩街都曾是他的店铺,据说连司家老宅下还埋了不少的宝贝。

    司家长子司建国位值机关单位,是党派的核心人物,电视上时有出现,隗青十年前有幸见过真人,那还是为了接回“狗剩”。

    司家次子司炳怀也是年轻有为,在商业圈混的风神水起,是有名的地产大亨。

    司家还有两名女儿,手上分别经营着几家连锁的美容院、亲子中心。

    像司家这种子弟众多,各怀其秀的大院,权谋深重、勾心斗角的戏码应当是常有的事。

    “狗剩”作为一名私生子,司叔叔唯一的亲儿子,司家的嫡长孙,过的不易也是理所当然。

    “终究是在哪都会过的不好,那里起码还有你的亲生父亲,总不会亏待你。”

    隗青避重就轻,垂了眼眸。

    隗青捡到司添夷的时候,他才六岁。

    那个时候的他瘦瘦小小,正在垃圾堆里跟一只野狗抢吃食。

    狗凶他更凶,装牙舞抓、装腔作势吓跑野狗的样子乐坏了隗青。

    隗青也就长他三岁,嘲笑他,叫他狗剩,还把中午学校发的包子丢给了他。

    到家的时候隗爷爷正跟德老爷子躺在躺椅里看电视,新闻里播报的是最近的凶杀案,死的是个年轻女人,被埋在了小凉山上。

    那个女人她见过,是离着一条巷子的站街女,经常来往的拉客。

    大家都叫她秦秀。

    警察说秦秀是被一榔头敲死的,凶手下手的力道太大,导致她眼不能瞑,嘴不能闭,头顶骷颅流出的血把周围土地都给浸透了。

    隗家连带着德老爷子的戏院子都住在小凉山脚下。

    “怪不得最近的窗户一直响。”德老爷子皱着眉头,用烟杆子敲着躺椅扶手跟隗爷爷唠叨,“怨气忒重了些,吵得老头子我都睡不好。”

    他转眼看到进门的隗青,才停止敲桌子,眯着眼问:“没吵着小青儿睡觉吧,她可是读书的关键时候……”

    隗青张了张嘴,没说话。

    她房间的窗户昨晚确实响了,“咯吱咯吱”、“咕噜咕噜”个不停。

    不但吵醒了她,她还开窗去看了。

    一张比墙皮还白的脸,巴巴的从下往上仰望着,两只眼黑黢黢的的,没有眼珠子。豆蔻色的指甲折了一半,死死攀在窗檐上,还不停划拉着。

    一说话,血就从张开的嘴里、眼里、脑袋的骷颅里“咕噜咕噜”的流出来,流的窗台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一片。

    那时的隗青年纪虽小,却也跟着老一辈见过不少世面,像这种无处申冤的孤魂野鬼,除了吓唬人,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的。

    她面不改色的关上窗户,任由那“嘎吱嘎吱”的抓挠声响了一夜。

    “吵不着,我这孙女胆子比她太奶都大,想当初海上那场祸事,还是她自个熬过去的……”同样躺在椅子里的隗爷爷也是说了一半才看见隗青,忙朝厨房喊:“她奶!孙女回来了,开饭喽。”

    隗奶奶从小厨房里探出脑袋,笑了笑:“今天阿青回来的有点晚呀。”

    隗家四口人一人占着四方桌的一面,大刀阔斧的干饭。

    隗青提了路上遇到野娃子“狗剩”的事,隗奶□□也没抬:“别管,报警去,让警察管。”

    “哦。”隗青也没想多管闲事,继续埋头扒饭。

    德老爷子听了倒是停了筷子,两只眼珠子转乎了一下,突然对着隗爷爷道:“还记得我昨日里请傩神给咱们宅子算的一卦吗?”

    隗青知道这事,这两天大家都被那女鬼整的睡不好觉,市里又嫌他们这祖传的院子有碍市容,老劝着拆迁。

    隗家的祖宅虽然名义上是隗爷爷的,但是德老爷子孤寡一生,又跟隗爷爷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干脆就将德老爷子加进了户口,前院半卖半送的给了他弄成了傩堂戏班子。

    两家瞬间成了一家。

    而最近德老爷子觉得晦气事太多,连夜上堂跳戏,请了傩神消灾。

    “傩神”在一堆摊着的纸墨句子里吹起了四个成语。

    “沧海遗珠,日出东方,斗转星移,否极泰来?”

    隗爷爷皱着眉,念出了那四个成语来。

    “东方”对着东街巷子,“遗珠”对上了那野小子。

    这么一品,“好像有那么点意思……”隗爷爷喃喃着。

    隗奶奶夹了个青菜饼子丢到他碗里,埋汰道:“哪来的意思?就老德你那功底哪请的动傩神?我看八成是哪个四方小鬼胡诌了四个成语玩你,偏你还当了真。”

    德老爷子和隗奶奶师出同门,都是傩舞的第七代传人。

    但德老爷子半路当兵,本事比不上唱跳了一辈子的隗奶奶。

    年轻时候隗奶奶“呼风唤雨”、“消灾解难”的本事在道上被传的神乎其神的,那个时候有多少达官显贵都求着她登门“舞”上一“舞”。

    求升官、求发财、求转运的,比比皆是。

    要不是后来隗奶奶腿瘸了,也不至于隐退下来,成就了德老爷子的戏班子。

    称它为戏班子也就叫的好听些,其实就德老爷子一人撑着,因为戏票便宜,每次来看戏的都是些老头老太,那个时候的傩堂戏刚过了封建风头,恹恹的没名气,街坊邻居在背地里都笑话他是个“跳大神”的。

    每次开戏,德老一边要调好音乐,一边要开台跳戏,好不忙碌,所以经常叫隗青来帮忙吹唢呐。

    隗青的唢呐就是隗奶奶教的,每次都能吹进德老心坎里。

    德老不只一次想收隗青为徒,成为戏班子甚至是傩舞的接班人,但都被隗奶奶严厉拒绝了。

    她一辈子风雨漂泊,少儿少女的,晚年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绝不想自己的孙女也走上自个这条老路。

    德老是个不死心的,完全不看师妹的脸色,夹了块红烧肉就到隗青的碗里,一脸希冀的问:“小青儿,你觉着呢,你有没有看出那娃身上有什么不同之处,或者说有没有带着什么、额、红紫之气?”

    隗爷爷隗奶奶也停了筷子,全看向了她。

    隗青看着碗里的油腻腻的肉,想到了那个“野孩子”湿淋淋的嘴角,瞬间就没胃口了。

    她认真回答。“没有,黑乎乎的,臭臭的,像是刚从粪坑里爬出来。”

    绝没有什么红紫之气。

    隗奶奶松了口气,跟隗爷爷交换了个眼色,继续扒饭。

    德老听了难掩失落,啧啧了几声:“那可能真是我会错傩神大人的意了啊。”

    他是死活不会承认自己“请神”失败的。“不过……”

    隗青没拗过内心,看着他们又补充:“我嘲笑他叫狗剩的时候,他怒气冲冲冲我张嘴了。”

    “我看到他张开的嘴里没有牙。”

    饭桌上的三人一脸疑惑。

    隗青继续解释:“……昨晚上扒着我窗台的那个女人,她一直在写字。”

    女鬼张开的嘴里咕噜噜不停流血,这导致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于是她只能用半断的豆蔻色指甲在血里划拉。

    划拉来划拉去,一整个晚上,反复都是那四个字。

    “我儿无牙。”

    隗青说的一脸认真,“她一直在写我儿无牙。”

    餐桌上陡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里。

    直到德老爷子惯出一个饱嗝来,兴奋到手舞足蹈:“我就说傩神大人给我的指示是有道理的,哈哈咱们小青儿可真有天赋啊!”

    隗爷爷跟着傻笑,眼睛偷瞄媳妇,隗奶奶气的当场撂了筷子。

    饭后的隗青理所当然的被隗奶奶训了一顿。

    但是遵循“傩神”的指示,他们还是去东街巷子把那名野孩子领了回来。

    还花钱给他添了个户口。

    自此四口之家变成了五口之家,多出了一个名叫“隗狗剩”的男娃来。

    秦秀那案子隔天就破了,据说是街边的流浪汉见色行的凶。

    那女鬼也再也没有来扒隗青的窗了。

    “隗狗剩”就这样在隗家养了三年零七个月,本来德老爷子看他资质好,隗青又被隗奶奶死看着不放,就想着换收他为徒,继承戏班子的。

    没成想半路出了个市里的“领导”把“隗狗剩”给接走了。

    “领导”念在他们教养了这么多年,出面摆平了隗家院子拆迁的事,还把德老爷子的傩堂戏划进了市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里。

    自此傩堂戏名声大噪,成了方圆一绝,隗家的日子也过得丰腴起来。

    真应了那句“斗转星移,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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