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2005年的暑假,大部分同学已经离开,只有一小部分留下来做暑假工,大光、阿梁和若安就在其中,阿梁得到了在西餐厅工作的机会,大光和若安则去了KTV,经过三天培训他们上岗了,但刚刚上班就遇到了第一个问题,关于住宿,暑期工这边是不管住的,而学校则在暑假期间封闭了宿舍,进退两难间,这就有了“钻狗洞”的经历。宿舍楼共三层,从外面看去显得老旧,到了夏秋之际则被爬山虎所覆盖,进出宿舍楼的门是一扇铁栅栏,中间上锁以后下面会留下一些空隙,每次下班回来,大光和若安就会蹲下身子悄声的使劲儿往两边掰扯,有了更大的空间后,若安会先钻进去,但对于大光就有些困难,因为他的体型属于大拇哥样式的,头进来了肚子却卡在中间,每次都需要若安用力拉他一把,肚皮磨红了也不敢出声,生怕把隔壁的看门大爷给吵醒,这样的情况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就露馅儿了,加上还有其他一些没走的同学都通过这个途径进出,难免被大爷发现,没过多久大光和若安就遇到了问题,那天下班回来两人和往常一样来到宿舍门口,但这次怎么用力都拉扯不开更多的空间,连身材瘦弱的若安都钻不进去,仔细查看了一下,原来大爷在原来的锁链下面又加了一条,把门锁的更紧了,正在犹豫怎么进去的时候,一个大三的师哥指引了出路,大光和若安跟着他来到宿舍楼的另一侧,看到师哥脚蹬着防盗网,手抓着一条贴着墙体的裸露钢筋,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二楼,大光和若安木楞的对视了一眼,随后大光先上,若安跟着也爬了上去,这是有一定危险的,也过于明目张胆,后来听隔壁宿舍的同学说教室放假期间不关门,有几个同学去教室住了,大光和若安思索一番,反正天热有个凉席和脸盆全都解决了,于是二人潜入了教室,这个暑假不用再钻狗洞和爬墙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若安和大光各领了一个月的工钱不在上班,趁着还有几天假期,若安准备回家一趟,听母亲说父亲最近身体不太好,干活儿扭伤了腰,所以他想回去看看,顺便把家里的麦子和母亲一起收了,大光知道后跟着若安回了老家,帮着干了几天农活儿,这就是收麦子的事,虽然简单,但印象深刻。
至于那两场葬礼,是啊,那两场葬礼让刚踏出校门不久的若安真切的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
若安坐火车去了海城以后,由于在剧团各方面的不适应,没到一个月就回来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他很少提及,也没敢告诉母亲,毕竟这是家里托了一位远方亲戚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会伤了他们的心,之后在济城的一处商场若安当起了保安,和绝大部分同学一样,做着和自身所学专业不相符且不出众的工作,从海城逃离回来不久,若安和大光参加了几场同学的婚礼,那时大光短暂的留在了上学的城市,在同学家的餐厅打工,所以两人还可以时常见面,几场婚礼过后,两人紧接着参加了另一位同学父亲的葬礼,上学的时候知道一些这位同学父亲生病的消息,但没想到会这么快离开,作为家里的唯一男丁,这位同学在那天所要承担的事情在若安看来有些超过了这个年龄应承受的东西,但人不就是这样,在某一天某一件事情上忽然长大,而让若安有了更深刻体会的,则是在一个清晨醒来的时候接到了阿梁发来的信息,这条消息很简洁,只有几个字而已:大光的父亲去逝了!
倚靠着床头将这句话反复看了很多遍,若安始终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震惊之余,摸起床头同事的一根烟,第一次主动的抽掉了,若安不清楚大光为什么没有亲口告诉他这件事,他也从来没问过。后来,若安跟阿梁到达了大光的老家,见到了眼睛红肿的大光,并把几个同学凑的钱交给了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虽然折腾了大半天才赶到这里,但只待了一时半刻便准备离开,若安清楚的记得,当时披麻戴孝的大光送他们走到路口时跟他说的一句话:要是能回去,还是回去吧。
若安明白大光的意思,这是很多同学没能实现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最重要的,经过这段时间若安已经开始意识到,之前那次机会的难得。离开大光家回到了保安队,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第二天天明,起床后的若安叠好了保安服放在床铺上,在递交了一份简短的辞职书后,又重新坐上了开往海城的火车,经过再三争取,陈副团长给了他三个月的试用期,从那以后,若安再也没有见过大光。
第二次去往大光的老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从济城离开前给他发了信息,说要去找他的事,但现在还没收到回信,匆忙的决定匆忙的行程,那个电话号码还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直接拨打过去,盖上外套闭上眼睛,听着列车轰隆的安眠曲,试着以另一种方式让自己先到一步。
第二日天蒙蒙亮,若安接收到了两条信息,一条是王濛的一条是大光的,王濛在信息里说:谢谢你能来参加,要不是你这次聚会就不会成功。若安回到:应该感谢你们,真的。大光的回信是凌晨两点半接收到的,他这样埋怨的说到:怎么不提前几天打声招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毛病还是没改!随后的一条信息是:哈哈,欢迎我兄,几点到,我去车站接你。若安有些哭笑不得,随后回复了大光到达的时间,大光回到:好的。
下了火车吃了碗面,等一个小时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赶路的人再有计划,在奔波中也会显出不同的慌乱,有心里的事儿坐中,还有疲惫伴随,两个半小时以后,司机师傅大声的喊着站名,一半的乘客陆续下了车,在车子刚要发动时,若安恍惚的醒来,观察了一下便叫停了师傅,拿上蓝色挎包狼狈的下了车,这是个过路车,并没有进站,他差一点儿错过了下车的机会,刚从车上下来若安就被几个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围住,摆手回绝后走到马路边儿一棵白杨树下,躲着此刻稍显热烈的阳光,喝口水缓一缓神儿,看看四周,凭着仅存的一点儿印象,感受这里的变化,更多的楼房盖了起来,街道比以前整洁了不少,路上跑过的车不在扬起灰尘,街面上店铺的装扮更新颖,还有人们的穿着,所有看到眼里的这些都给若安留下了新的印象,正沉浸在这种变化之时,身后不远处有个声音响起:我兄!若安心头一震,是的,这种独特的称呼和鲁西南特有的口音他永远都不会忘。
回身看去,除了那些拉客的出租车司机以及来去的乘客外,就是过路的人,若安仔细的看着周围的人群,一遍一遍的找,最后他将目光聚焦到了一个带着黄色头盔穿着黄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身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若安的表情有了变化,那个笑起来呲着的红口白牙,戴着的玻璃眼睛,还有大拇哥的身材,最重要的不管时隔多久都能从那张脸上发现一丝如初见时的样貌时,他确信,这就是加胖版的大光了。
停下车的大光摘掉了头盔笑盈盈的走了过来,给了若安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开玩笑似的说到:怎么了我兄,不认识我了。
不知为什么,老友相见原本是开心的时刻,若安却想哭,自从上次分别,已过了十年,这些日子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幸福的、难过的、酸甜苦辣一起涌进少年的世界,藏了一肚子的话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人去诉说,长大的人时常会怀念过去,或许过去没有岁月的痕迹,或许过去真的有值得怀念的人,对于他们,那三年的时光永远存留着友谊的种子。
若安强忍着激动的心情,努起笑脸学着大光的口音说到:哪能不认识,这么英俊潇洒的小伙儿多带劲啊。
大光听了更大声的笑着说:那不是你吗,大明星。
在别的场合有人这样称呼若安,他肯定心里特别反感,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从大光嘴里说出来,心里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不舒服,反而更透彻的笑出了声,三言两语的说笑后,大光骑着电动车像驮着货物一样载着若安离开了。
自从大光的父亲过世以后他便回了老家,一直留在县城的工厂里打工,然后结婚生子,后来工厂因经营不善倒闭了,他便干起了送外卖的工作,这也就是最近一两年的事儿。
在县城的街上拐了几个弯,大光拉着若安来到一家三层楼的宾馆门口,这时他注意到,这条街整体的感觉相比刚刚看到的主街要老旧一些,不怎么宽的道路两边大大小小的商铺拥挤在一起,门口错落的停靠着汽车、三轮车和电动车,路上的行人并不急着赶路,此刻若安感觉到了浓浓的生活气息。本来大光要带着他先去宾馆旁边的小饭馆儿吃饭,但被拒绝了,见拗不过他,便先去了宾馆,开好房间进了房门,若安看到里面的摆设是有些陈旧和简单的,一把掉漆的木凳子放在旧桌子下面,电视还是台式的彩电,把挎包放在有些潮湿的床铺上,推开洗手间的门,白色的墙皮斑驳的脱落,洗澡的地方只有一个竖着的喷口,不过欣慰的是,打开阀门有水流出来,这就足够了,管它从生锈的弯管口里喷出的是冷水还是热水,能冲洗就好了。正在查看房间布置的时候大光在身后说到:这里比不上大城市,条件有限,你就将就着点儿,好一些的宾馆又不实惠,委屈我兄了。
若安属于给个狗窝也能住给个五星酒店也能住的人,不会太在乎条件的好坏,况且他也明白大光的日子挺紧吧的,若安无所谓的说到:少废话,忙你的去吧,我得好好睡一觉了。
脱下外套的若安一个大字躺到了床上,晕晕乎乎的听到大光说:你先睡,过一会儿我再来找你,晚上给你接接风。
若安半听半睡的应了一声:奥。
大光带上头盔转身走到门口又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先走了,我兄。
见若安没什么反应,大光关上门便离开了。
从前几天奔赴同学会开始,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一直硬撑着的那股精神,到今天才算真正的松懈下来,没一会儿便响起了少有的呼噜声,熟睡的若安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太阳落下山,月亮升起来,日夜更替之时,渐弱的呼噜声和松动的眼皮似乎预示着,他的元神归位了,若安尝试着睁开眼睛,但没有做到,也忘了身在何方,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儿睁开眼睛看清身边的环境,越是挣扎越是感到身边出现了妖魔鬼怪,他害怕及了,用意念强迫着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瘫软的手上,握紧了拳头,随着一声惊呼若安猛的起身睁开了眼睛,随之而来的是大光惊疑的声音:怎么了我兄!
若安瞪大眼睛满头虚汗的看着大光,不停的喘着粗气,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反常,也已知道身在何处,身体和精神不在那么紧绷,重新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有气无力的回到:没事儿,可能这几天没休息好。
大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俺的娘唉,可把我吓毁了,还以为你疯了来。
若安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就是睁不开眼。
随后大光打开窗帘催促到:我看是饿得,你看天都黑一会儿了,赶紧起床吃饭去。
若安揉揉眼睛,看着天花板定定神,慢慢的起来走进洗手间,打开偏暗的灯,镜子里的自己模模糊糊的,拧开水龙头经过几捧凉水的刺激,擦净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一些自己的样子,用力睁大眼睛表现的更精神,不停咕咕叫的肚子暴露了内在的空虚,搭好毛巾走出浴室,穿上外套跟着大光出了门。
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两排间隔的路灯接管了黑暗的下方,为三三两两的行人带来安全,周围的商铺安静了很多,门前的车子停靠的少了,似乎整个县城也要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大光带着若安走进了隔壁一家小饭馆儿,推门进去,灯光明亮,四五张桌子基本都坐满了人,大人们聊天的声音还有孩子们哭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使得这家不大的饭馆儿很是热闹,穿着得体的短发老板娘见有客人进来,脸上瞬间像绽放的花朵提高了嗓门欢迎着:大光来了,快进来!
大光快步走到前台笑着说到:姐,俺们都到齐了,做菜吧。
老板娘高声回到:好,我给厨房说一声。
老板娘转身进了厨房,大光领着若安来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此时已经有个和大光穿着一模一样工作服的男人站在那里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大光介绍到:这是俺村儿的发小强子,别看头发少,跟咱是同龄人。
刚说完强子便反驳到:咱俩是同龄人差不多,人家看着可年轻多了。
大光憋着笑的说到:别打岔。对了,这是俺大学同学,将来的大明星。
若安跟强子微笑着点头客气过后说到:别听他瞎说,大家都一样混口饭吃。
三人落座,拆着餐具时强子说到:常听大光提起你,说你是他们班儿最有出息的,还是剧团演员,今天总算见着了,荣幸啊。
若安看着大光,无奈的摇摇头说到:要是他的话那么准,咱们一会儿跟他买彩票去吧。
说着三人笑了起来,在轻松的氛围中老板娘把一个个菜端上了桌,鸡、鱼、蛋、酒,应有尽有,大光打开一瓶白酒倒满三杯,不偏不倚,三人各取一杯,菜已上齐,大光端起杯子说:今天很开心,这么些年难得又跟我兄见面,粗茶淡饭就当给我兄接风了,来,干杯。
随着碰杯的声响,三人各喝了三分之一的杯中酒,平时很少喝白酒的若安此时有一种难得的痛快,尤其第一口热辣划过食道进入胃里,他感到有一股自由的风透过玻璃窗吹到了脸上,吹走了羞涩,带来了火热,什么成家立业锦绣前程,仿佛所有压力全都没了,一口酒,燃烧了所有世俗。
刚说两句话,再来两口菜,大光第二次端起了酒杯:这第二口,我想说啥,咱毕业的时候说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今天总算是兑现了,来我兄,前两天聚会我没去成,这杯酒算是补上了,喝。
三人再次碰杯,喝掉第二个三分之一,若安瞬间感觉有些迷糊,白酒就是这样,喝快了就容易上头快,醉的快,肆无忌惮的也快,你看隔壁的那个光头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呜呜渣渣的比划着什么,完全就是喝多的表现,若安心想接下来得慢点儿喝,可不能像以前一样出洋相,在家陪亲戚喝多了摔碎暖壶的教训一定要记住。刚给自己下了保证,强子的杯子端起来了:第三口酒我提一个,非常欢迎你来到我们这里,以后也欢迎能常来,我先干为敬。
还没等若安阻拦一下,强子已经仰起脖子咕咚喝掉了杯子里的酒,若安苦笑着看着大光,只见大光也端起杯子和若安碰了一下说:这面子咱得给。若安硬着头皮跟着大光一饮而尽,最后的防守也在这一口酒下去以后便不复存在了,若安随之接过了强子递过来的烟,抽的逍遥,喝的自在,老板娘不时还过来聊聊天免费加个菜,通过聊天若安知道,大光因工作的原因之前有段时间经常从这家店拿客人的餐食,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起来,再加上本地人的热情淳朴彼此相处的也就跟亲戚邻居差不多,所以从刚进门的时候若安就感觉到他们之前就认识。
等到第二瓶酒喝了一半儿,强子有些醉意的说到:除了看唱大戏的,俺还从来没见过剧团的演出。
大光喝的也红了脸,边打着嗝边打趣的说到:咋,你想看我兄表演啊,这可是要门票嘞。
强子笑着说到:俺可没多少钱,二百够不够,嘿嘿。
大光两根手指敲打着桌子装作认真的大声说到:门儿也没有,二百块钱想看我兄表演,怎么也得在加五十吧!
此时的若安在酒精的助阵下,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也处在完全放开的状态,另一面爱慕虚荣的样子被简单的几句话催发了出来,只见他眯缝起丹凤双眼掐灭烟头,利索的站上了凳子,随之双手恭敬的举起酒杯,目视前方,大光和强子被若安的举动惊呆了,原本以为的玩笑话没想到若安当真了,俩人赶忙站起来各在一边要将他扶下来,
若安:这第一杯酒,朕,要敬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随着若安一阵丹田之气,整个饭馆儿从刚刚的热闹中立马安静了下来,客人们像静止了一样动作各异的盯着站在凳子上的若安,连吵闹的孩子们也集中了注意力,跟看猴戏一样认真,还有街对面偶然路过的行人也停下脚步透过大块儿玻璃窗惊讶的注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只听若安抑扬顿挫的继续说到:要敬太皇太后孝庄,朕,八岁丧父九岁丧母,是孝庄太后带着朕冲破千难险阻,才有今日大清盛世,孝庄太后,孙儿想你啊。
说完这句若安便把手中的酒喝掉一半,然后再次举起酒杯,此刻听到前面有动静的厨师们拿着大马勺冲了出来,刚一出来就被老板娘拦住,手指触碰嘴唇示意他们不要出声,若安并没受此影响而是继续目视前方身形并茂,专注的表演着:这第二碗酒,朕要敬朕的那些老同年们,是你们60年来辅佐朕,致使国泰民安,百业兴旺……
有那么一二刻,若安真的把餐馆儿里的客人们当成了坐在舞台下的观众,而自己成了主角,这种恍惚像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一切都成了真的,关闭世界的声音,从路人的眼里看餐馆儿,从远处的高塔看整个县城,有没有一段儿值得留恋的唱词加入背景,曲调带着淡淡的忧愁。
若安:还有这第三碗酒朕要敬朕的那些死敌们…是他们造就了朕呢,是他们成就了朕的丰功伟绩!……要祝就祝他们来世再与朕为敌吧!
最后一句台词在情绪激昂中讲完,酒被洒在了地上,若安的身体也像失去了稳定的法力,摇晃着将要摔倒下来,站在身边的大光和强子赶紧扶住了他,小饭馆儿里静止片刻后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孩子们拍手掌时格外的用力,三人刚要坐下,靠着门口的那一桌喝的晕乎的光头男人此时一个快步冲向前跪倒在若安面前,操着地道的鲁西口音高声的喊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请受小弟一拜!
随着光头的声音出口整个饭馆儿瞬间沸腾了起来,隔壁桌儿的大姐嘴里的饭菜都喷到了朋友脸上,厨师把大马勺也失手掉到了地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笑弯了腰,老板娘手捂着大嘴挡着刚镶的金牙怕被别人看到,路过的行人好奇的透过窗子看着一出哑剧,嘴里嘟囔着什么走开了,此时和光头男人一桌的一个矮胖女人走了过来,气呼呼的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从跪着的地上用力的给拽了回去,嘴里还不停的训斥着一直叫疼的光头男人:你这玩意儿,一天到晚竟在外面出洋相了,在家怎么没见你给俺请过安,王八蛋,回去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饭馆儿里又是一阵笑声,随后各桌的客人们热烈的相互聊着什么,并不时将目光投向若安的方向,落座后,大光和强子都夸赞他刚刚的表现,然而和这种热闹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若安的沉默,虽说是一时之兴,酒壮了怂人胆,可谁又能看的懂当局者的迷呢,一直等待的机会,万众瞩目的舞台之上,镁光灯下的聚焦,没想到等来的是在一个餐馆儿的凳子上出尽的洋相,此时的若安在清醒和眩晕之间来回切换,真应了那句老话,真亦假时假亦真,如果有人注意到若安不经意间抹去的一滴泪,还会说这是假意吗?
晚上十点半,大光和强子把不省人事的若安架进了房间,随后强子先回去了,大光留下来照顾着若安,脱鞋,喂水,打扫吐出来的赃物,清理着自己的衣服,直到凌晨一点,打了一会儿瞌睡的大光看着若安睡得还算安稳,便从凳子上起身帮他盖了盖被子,然后拿着头盔晕乎的离开了,不管在外面工作到多晚或着因其它事耽搁了多少时间,大光都会赶回家,因为家里有他牵挂的人,也有牵挂他的人。
外面下起了小雨,有很少的行人和车辆,大光戴上头盔骑上电动车快速的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对于若安的到来大光多少还是有些诧异,虽然上学时是很好的朋友,但毕业以后天南海北,再近的关系断了联系也会慢慢疏远,但不管怎么说,时隔这么久还能记得这份情谊,还能在意对方,并且千里迢迢赶来相见,一时的疏远又算的了什么,大光觉得更多的是打心里的高兴和感动。行驶到一半路程的时候雨下的越来越大,头盔和防雨的工作服也没能挡住外敌的入侵,浑身湿透的大光已经没有了醉意,玻璃眼睛模糊的厉害,车灯的光被夜色和大雨吸收了不少,幸好这是走了多年回家的路,凭着感觉还有一点前车灯的亮,一个移动的城堡不快不慢的在县城与乡村的路上行进。
这次多用了一些时间赶回家,大光轻轻的打开大门,把电车停在门洞里,头盔挂在把手上,脱掉鞋倒了倒立在墙边,然后光着脚从院子里盖着的水缸里舀出一大盆凉水,走进旁边一个小房间,脱掉湿透的衣服将冷水往身上冲洗一番,擦干抹净后换上一条短裤,轻手轻脚的进了堂屋,大光没有开灯,借着手机的亮光向沙发那边慢慢的摸着走,刚走两步就听到妻子小声的说到:回来了?
大光同样压低着声音回到:回来了。
妻子:厨房给你留着饭,去吃点儿吧。
大光:不饿,今天吃的晚。
妻子:奥,淋湿了吧?
大光:没事儿,快睡吧。
妻子:嗯。
简短的对话后,大光来到沙发前,抻开被子,躺下就睡着了。
自从去年有了孩子,大光就坚持晚上让妻子陪着孩子睡那张不大的床,自己则在沙发上将就,等到了早上孩子和大人都起床了,再去床上睡一会儿,虽然这样会影响休息,但坚持了一年多已经习惯了,本来还有一间房,大光留给了母亲住,距离不远的哥哥家房间倒是多,但他是不会再让母亲去那里住的。
光临了一夜的雨退下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引来了太阳公公,妻子走来轻轻摇醒大光,让他到床上睡,大光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趴到床上蒙着头接着做梦,还没睡多久,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大门口的方向传来,弄得大光烦躁不安,无法入眠的他掀开蒙着的被子坐起身,闭着眼睛紧锁眉头缓冲一会儿,不过几秒钟,大光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样猛的睁大眼睛,迅速起身穿上拖鞋疾步冲了出去,来到大门口,果然不出所料,大光的嫂子又和老母亲吵上了,妻子抱着哭闹的孩子在一边劝婆婆回家,但大光的嫂子在围着的邻居面前不依不饶大声的喊到:大家都看看,这就是当婆婆干的事儿,光给老二家带孩子干活,不管老大家的死活。
她边说边往老人怀里推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继续说到:这也是恁家的孙儿,你都不管了是吧,啊。
大光的母亲被气的浑身发抖,颤抖着声音说到:大家伙儿给评评理,俺在老大家干了七八年的活儿,带大了两个孩子,最小的都上一年级了,老二家刚添的孩子不到一年,过来帮着带带有啥错,从恁家出来才多些天,就隔三差五的来闹事儿。
大光的嫂子听到这更来劲儿了,嗓门更大更冲的往前挤着说:谁闹事儿了,还不是你当老的不要脸,偏心眼子。
此时大光火冒三丈握紧拳头大声吼着从身后冲了过来:你在说一句!
母亲和妻子看到大光举拳要打连忙拉住了他,旁边邻居也跟着阻拦劝架,这下使得他嫂子更耍起了泼,哭闹着坐在地上大喊大叫起来:打人了!大家伙儿看看,都看看,他老二多厉害,连他亲嫂子都打,这个家没法待了,我要跟他哥离婚,不过了。
大光的母亲流着泪在身后劝说大光:算了,咱不跟她一般见识,有啥事儿不还有恁哥来,别让邻里看笑话了,咱家这些年丢的人够多了。
听了母亲的话,大光放下了拳头,跟着她们回了家,妻子将大门从里面反插上了,抱着孩子回到堂屋安慰着哭泣的母亲也宽解着大光。大光一直都想不通母亲那句话“有什么事有恁哥来”,自从哥哥成家以后家里发生的事情他基本没管过,除了父亲刚过世为了获得更多的家产表现的积极外,像今天这种事是见不到他的影子的,父亲不再了,主持公道的人也就没了,在大光的记忆里,那个曾经一起长大,保护着他不被欺负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上午十点,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小时,大光穿上妻子深夜洗干甩净的工作服,换条裤子和鞋子出了门,除了家里的事,他还有一个好友躺在宾馆,在村民指指点点的目光中,大光骑着电动车快速的驶出了村子。
来到宾馆楼下停好车,走几步到隔壁的餐馆儿,进门之前停顿片刻后推开门,来到柜台,强努笑脸跟老板娘打着招呼:姐,忙着呢。
看到大光来了,老板娘一副迎客的模样,爽朗的说到:大光来了,害,没忙啥。
大光歉意的说到:不好意思姐,昨天晚上喝多了,把您这折腾的够呛,没影响您生意吧?
老板娘:影响啥呀,这种事儿隔三差五就遇到一回,都习惯了,呵呵。
大光更不好意思了:昨天是不是打碎东西了?
老板娘:一个杯子不值钱,不用管。
听到这里大光从腰包里掏出十元钱递给老板娘:多少就这个意思,真是对不住了。
老板娘推着不要,但大光异常的坚持,老板娘也就没再推脱,接过钱放在柜台一边,老板娘问到:你那个朋友没事儿吧,昨天看他喝的不少,脸煞白煞白的。
大光回说:回去吐了几次,喝完水就睡了,我还没上去看他,这不先来您这给他带一份热汤面垫垫肚子。
老板娘:行,我这就去下。
大光:没到饭点儿,真是麻烦姐了。
老板娘:麻烦啥,一会儿就好,坐下等会儿。
老板娘急匆匆的去了后厨,大光收起笑容背着手在昨天吃饭的桌子前转悠着,听老板娘刚才一说,他对若安的身体情况增加了担心,来的路上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担心归担心,大光心里还是有数的,昨天的酒三人喝的不算多,两瓶牛二,以若安的量来说没超过上限,就是喝的急了点儿,看看手表上午十点半,不知道若安醒没醒。
老板娘打包好了面递给大光,笑摸滋儿的说到:昨天俺们都夸你朋友演的好呢,等啥时候过来再演一段儿呗,管饭,哈哈!
大光回到:行,回头问问他,走了姐。
老板娘热情的:哎!
大光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楼,轻轻打开房间门望进去,发现若安正靠在床头看着什么,这下心里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放松了一些走进去:俺的娘哎,醒了?
若安的视线从笔记本上转移到大光身上,收起沉思的心情,回到:刚醒。
大光把面放在床头,打开盖子又将筷子分离成两只,然后递给若安: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急死我了,怎么样还难受不?
若安放下笔记本,用手撑着坐直了一些,接过大光递过来的筷子后说到:有点儿晕,手机没电了刚充上,你吃了吗?
大光转身坐到木凳上回到:在家刚吃完。
若安低下头吃起了面,并有意无意的说了句:你的酒劲儿是不是也没过,脸色这么难看。
大光伸着头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了看,用力的揉搓了几下脸,若无其事的回到:啊。
刚吃了两口面,若安忽然抬起头凝视着大光,大光从镜子里发现了异常,问到:咋了,不合胃口?
只见若安若有所思的问到: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出洋相了?
大光被这么一问,眼睛里露出了一点儿难得的愉悦,只见他快速的拖掉鞋子,笔直的站在木凳上,神情陶醉的用双手比划着什么,嘴里嗯嗯啊啊的说着:这第一碗酒,朕要敬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若安看到这一出,精神立马活了过来,大声的喊着:大爷的,你小子!
大光咯咯的笑了起来,从凳子上下来说到:刚刚那个老板娘还说你演的好,让我问问你啥时候在去整一段,人家说了,管饭,哈哈。
若安举起手里的筷子指着大光愤声的说到:去你的吧!从此朕再不踏出这个宾馆了。
大光走到床边假模假样的安慰着若安,并趁他吃面不注意的时候顺手拿起了床头的笔记本:我兄还跟以前一样脸皮薄,人家也是好意,别多想。
若安没搭话,自顾自的吃着面,大光随意的翻动着手里的笔记本,翻到一半儿的时候,突然吆了一声,说到:这是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没看过。
若安看到大光正在翻看自己的笔记本并没有生气,而是凑过去看了一眼,之后爱答不理的夹起一揪面说到:在宿舍啊,刚写完就给你看了,你说没内容,太空洞。
大光恍惚了一下:我怎么不记得,肯定不是我说的。
若安没好气的:切。
大光放下笔记本告诉若安:中午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下午可能得晚一会儿才能来找你,我兄别见怪啊,等过了这两天我陪你好好逛逛。
若安喝了几口汤打了个饱嗝儿缓了口气说到:我跟你一块儿去。
大光惊讶之余又觉得好笑:嘿嘿,茄子(大光的一种口头语,表达不相信的意思)。
若安认真的:真的,说不定回去我也送外卖,先熟悉熟悉。
大光看了看手表起身说到:行了艺术家,别想那些没用的,我得走了,歇着吧。
大光走出去关了门,若安重新拿起了手边的笔记本,翻到大光刚刚看到的地方,这是在学校的一个晚上,临近毕业时坐在宿舍的床上写下的无题文字:
当梦要走的时候,我伸出力所能及的手,
为什么停留在秋天的河流,手指触不到的尽头,
两条长岸平行始终,水波荡漾来去无情。
若安抚摸着这段文字,担心自己的心志也像模糊的字迹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看不清楚。
下午的天气多云,小风,人走在街上会感觉舒适,逛完商店,吃着糖葫芦又到树荫下看下棋的,县城的生活真的很舒服,给人无忧无虑的感觉。刚经过一条直桥,忽然身后冲出一个骑着电动车的人拦住了去路,正想往旁边躲避时听到骑车的人说到:还认识我不。
若安看到摘下头盔的外卖小哥,大声喊了出来:强子。
强子傻笑着:这是去哪儿,送你一段儿?
若安:没有,随便逛逛。
强子:奥,大光呢?
若安:上班去了。
强子:他没陪你啊?
若安:不用,我自己溜达就行,你这是去送餐了?
强子慢慢的骑着电车跟着若安走路的速度:害,昨晚上喝多了,睡到晌午才起来,这不刚从家里过来。
若安轻笑了一声:奥。
强子:那我先去了?
若安:你和大光是在一个地方吗?
强子:是啊,怎么了?
若安略一思索,坐上了强子的车。
强子带着若安沿着前面的马路走,拐了两道弯过了两条长街,然后转进了一条并不宽长的半街区,这条短街的两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餐馆儿,这里的地理位置正是被夹在县城最繁华的商场和办公楼之间,现在看是没什么人,但若安能感觉到一会儿饭点儿各个小店儿的热闹,此时强子把车停在道路中间的车棚里,若安下车后在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外卖小哥中寻找着大光,前面几个打牌的人没有他,旁边看手机的人也没有,在往后看,发现有个正躺在电动车上闭目养神的主儿,此时强子大声喊了一句:大光,你看谁来了。
大光睁开眼睛别过一点头,看到若安正双手插兜儿笑嘻嘻的站在那里盯着他,便说到:你怎么来了?
若安:没事儿过来看看。
大光:怎么找到这儿的?
强子在打牌的人中间搭话到:路上正好遇上,我就带着过来了。
大光走下车伸着懒腰:好吧,刚才还想去找你,既然来了那一会儿就从这边吃点儿饭,然后我拉着你逛逛县城。
若安:不用,我来是干活儿的。
大光有些无奈:我兄,我看你这酒还是没醒,非给自己找点儿罪受。
若安骑上大光的电车,假装的开着:毛主席说过,伟大的劳动人民万岁!
大光鄙视的回到:疯子,爱咋地咋地吧,一会儿忙起来我可管不了你。
若安同样的语气说到:谁用你管。
随着天空渐暗,暮色来临,街灯和门店错落着亮起了灯,这条小街的人流量慢慢多了起来,大光和几个伙伴开始了工作,若安跟着取餐送餐,虽然刚开始有些笨拙,但也是乐在其中,熟悉了一些后竟然还和大光比起了送餐的快慢,直到晚上八九点钟他们都没顾得上吃饭,刚送完一餐下楼的大光,看到正蹲在地上休息的若安,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大光:怎么了我兄,累着了?
若安:不至于,可能酒劲儿还没过。
走近了,大光发现若安的脸色有些难看,还出了一些虚汗,于是便关停了接单软件,带着他往回走去。回到工作的地方在一个牛肉面馆儿的小店里,二人点了两份牛肉面,分别加了荷包蛋,还有两蝶凉菜,经过一番劳累,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没几分钟桌上的东西就被一扫而光,连面汤一口都没剩,吃完这些东西,打着饱嗝的大光结了账,并提着打包的牛肉面,和若安走出了店门,刚出门口,若安盯着大光手里的面问到,
若安:没吃饱啊?
大光:不是,给白大娘买的。
若安:白大娘?
大光:啊,就是捡了我腰包的那个大娘。
若安:奥。
大光:送完了饭我就拉你回宾馆。
深感体力不支的若安没有嘴硬,欣然的答应了下来。
电车在路上行驶了十分钟左右,快到一个人流量适中的十字路口时,大光把车拐上人行道停了下来,从保温箱拿上了面,向前小跑几步来到了一位老人面前,若安在旁边看着,
大光:大娘,这是给你的面!
白大娘转头怔楞的看着大光,随后接过了面爽朗的回到:啊,好、好!
大光:行,那我走了大娘,趁热吃啊!
白大娘笑呵呵的说到:走啊,不送了啊!
短短几句话结束,大光疾步回到了车前,带着若安向宾馆的方向驶去,回去的路上二人交谈着什么,
若安:那个就是白大娘?
大光:啊!
若安:腰包是怎么回事儿?
大光:害,有一次送餐腰包掉在了路上,正好被白大娘捡到了,回去找的时候,她就在刚刚的地方等着我。
若安:奥。
简单了解了腰包的事之后,一个更大的疑惑在若安心里打转,刚刚在旁边等待的时候,若安注意到这个腰弯了快九十度的白大娘,衣衫褴褛,从白头到穿着的布鞋都斑驳的沾染着深黑的泥土,背着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个生了锈的长形铁钩,站在县城门面街道的路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若安:白大娘像拾荒的老人。
大光:差不多吧,平时就靠捡废品生活。
若安:和老伴一起?
大光:哪还有老伴儿,前两年走丢了。
若安:他们没孩子吗?
听到这句话,大光嘴里发出了有力的闷哼声,随后说到,
大光:不提还好,一提我就生气,三个儿子没一个管的,有个女儿还嫁到了外地,也没见回来看过老娘。
若安:白大娘有退休金吗?
大光更生气的回到:有是有,都被那三个白眼儿狼给私分了。
若安:政府不管吗?
大光:街道调解过,没用,本来大娘之前工作的中学直接把退休金交到了她手里,可最后还是逃不过那几个白眼儿狼的爪子。
若安:可恶!大娘平时住哪儿?
大光冷笑了几声回到:住哪儿?你刚刚见过了。
若安疑惑的说到:哪儿见过了,刚刚不是在大街上吗?
大光:对啊,大街上。
若安:啊!
大光:不过比大街上好点儿,刚才十字路口往右走,走到第二个井盖儿就是大娘住的地方了。
若安嘴里小声的嘟囔了几声,随后震惊的说到:地下?!
从大光这里了解到关于白大娘的一些信息后,若安的精神快崩溃了,他悲愤几个孩子的无情,痛心古稀之年的老人无所依靠,在农村老家的时候他见过不赡养老人的,可没见过让自己的母亲住在地下的人,那是人死了才会去的地方,不是留给活人的,之后大光告诉他并不是没人管白大娘,之前县里给大娘联系过养老院,费用全免,但大娘几次都从里面偷偷跑了出来,街道和社区也会时常派人来看她,并劝她回养老院生活,可都没做通老人的工作,另外关心白大娘的,就是一起做了几十年邻居的田阿姨,大光所知道的这些就是田阿姨告诉他的,从她那里大光还得知,田阿姨的母亲和白大娘是中学的同事,当年两人同时进的学校工作,又一起退的休,自从母亲过世后田阿姨在精神上就特别依恋白大娘,她说自己从小就是白大娘看着长大的,是自己的另一个母亲。
来到宾馆门口,大光并没有打算上去,他还要回去继续工作,在准备调转车头往回走的时候,若安喊住了他说到,
若安:明天还给白大娘送饭吗?
大光:不一定,我也是隔三差五去一次。
若安:好吧。
大光:好好休息我兄,走了!
若安:路上慢点儿!
分开后若安没有立刻回到宾馆,而是顺着街道慢慢走了起来,这时候回去能干什么呢,他是睡不着的,虽然喜欢躺在床上懒散,但此刻他却害怕走进那间屋子,那间地面之上有床有电视的屋子。看到白大娘让若安想起了奶奶,奶奶是后来嫁给爷爷的,活到九十多岁入的土,自打记事开始起,这个不是亲奶奶的奶奶,待他却比亲孙子还亲,让他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大二暑假和大光回去收麦子的几天,在完成任务准备返回学校时,满头白发的奶奶拄着拐棍儿来看他,现在回想起来,有一个画面格外的清晰,皱着眉头的奶奶急切的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引不起若安的注意,直到一个月后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后,他才明白,那是奶奶在向他告别。
凌晨一点,宾馆三楼的一间房门被打开,若安托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进来,躺在床上没有脱去衣服便睡了,也没有关上房顶上那盏慈祥的灯。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大光出了家门,来到工作的地方短暂的休息后,便穿梭于县城的各个地方,由于平台这几天有奖励制度,只要送满足够的单数就可以获得几百元的额外收入,这在平时是不多见的,比正常情况工作一天多出不少,为了尽量贴补家用,大光没有耽搁这个节骨眼儿,也就顾不上陪着若安到处看看,他心里虽然有很多过意不去,但一家老小的生活更重要,只希望若安能多呆几天,等忙过这阵在好好陪他。
下午接近三点,大光关停了接单系统,刚刚和若安联系过,他并没有出门,大光随后骑着电车赶到了宾馆,因为开房的时候多要了一把钥匙,也就不用去麻烦前台也不用敲门等若安来开,进门以后,没有看到人,但听到洗漱间的水声,便以猜测到若安的去向,五分钟之后,洗漱间的门开了,走出来的若安腰上裹着白色浴巾,头上披着毛巾,耷拉下来的边儿盖住了多半只眼睛,
大光:吆,刚起啊!
若安:早醒了。
大光:茄子,你就是传说中的睡神。
若安:滚。
大光:不会没吃饭吧?
若安:没有!
大光:我滴个娘哎,不但是睡神还是个饿不死鬼。
若安对着镜子擦着头发说到:单子多吗?
大光:还行,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又到点儿了。
若安:还挺好,这个活儿不错。
大光:我兄又开始了,你这个脑子成天想什么的。
若安:管你屁事儿。
大光:行了,赶紧穿上衣服跟我出去吃饭,晚上下了班回来陪你喝点儿。
若安:酒量见长啊我兄,你自己来吧,我整不了了。
换好了衣服两人来到隔壁的饭馆儿,正趴在桌子上休息的厨师被折腾了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两个热菜端上了桌,配着两盘水饺二人美美的开吃了,由于平时工作的关系,大光吃饭的速度明显比若安快的多,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自己那份水饺还有一半的菜,喝完最后一口热汤,看了看表,大光泛起了嘀咕,今天的单量还有一多半儿没完成,不知道晚上要熬到几点,结完账后大光走到若安身边说到,
大光:我兄,我就不等你了,晚上见。
若安:等等。
刚要转身走的大光被若安叫住,只见若安猛的塞完最后几只水饺,又添了两口菜,举起碗喝下三分之一的烫,抹着嘴站起身说到,
若安:走吧。
看着快步走过身边的若安,大光无奈的说到:你还真去啊。
经过十多分钟的骑行,二人来到了大光工作的车棚,这时大部份送餐的小哥儿还没来,只有一两个躺在电车上休息的,下了车若安活动着筋骨,便听到身后的大光说到,
大光:给你个好东西。
若安转身说到:什么?
大光拔下钥匙,打开车身上的储藏盖儿,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瓶子递给了若安,
大光:猜猜是啥?
若安左右上下看着这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玻璃瓶子说到:不知道。
大光:笨蛋,蜂蜜没见过?
若安:这哪是蜂蜜,颜色都不对。
大光:说你笨你还真笨,这才是蜂蜜的颜色。
若安看着里面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半信半疑的说到:真的假的?
大光:哼,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若安:买这个干嘛?
大光:看你这两天精神不好,喝点儿蜂蜜醒醒酒。
若安:切,多少钱?
大光:干嘛,你要给钱啊。
若安:问问。
二人坐到平时几个小哥儿打牌的地方,大光说到:不是买的,咱同学给的,自己家产的蜜好着呢。
若安从玻璃瓶上转移了视线,看向大光好奇的问到,
若安:谁啊,我怎么没听说还有同学家是产蜜的。
大光:阿玲家。
五月初的鲁西南天气晴朗,多少有些燥热,但若安却像糟了一道霹雳,直愣愣的看着大光,大光被他的眼神看的发毛,惊异的问到,
大光:咋了,傻了?
若安反应过来后转头低垂了下来,含糊的说到:有点儿落枕。
大光:茄子,我看是热地,等着,我去买两瓶水。
大光离开后,若安呆呆的坐在车棚下看着手里的蜂蜜,不是蜂蜜有什么不对劲儿,而是那个并不特别的名字,让他想起一个特别的人,而这个特别的人正是那个大雨漂泊梦的根源,十一年中,人和故事都像疯长的藤蔓,不知会在哪个雨夜找到他,缠绕他。太阳也会落泪,听起来有些凄美的词汇,在经历过之后,便会觉得这种不常见的天气并不讨人喜欢,尤其像今天,若安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闷热的天气下会感受到一股寒意,大光从对面的小商店买了两瓶矿泉水,小跑着进了车棚,
大光:茄子,这天也会下雨。
大光把一瓶水放到了若安面前的水泥板上,嘴里继续嘟囔着,
大光: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是不我兄。
拧开瓶盖儿喝了一大口水的大光见若安没搭理他,便轻推了他一下,
大光:你怎么了,今儿怎么这么不正常。
被这么一推一问若安回过了一些神,坐直了一些身体有意无意的跟大光聊了起来,
若安:阿玲家还产蜂蜜啊,怎么没听其他同学说过?
大光:是她婆家。
若安:婆家?
大光:对啊。
若安:你怎么知道的?
大光:我跟阿玲是老乡你不知道吗?
若安:我怎么会知道,你又没说过。
大光:好吧。
若安:同学会的时候王濛和佳贺怎么都联系不上她,你们一直都保持联系啊?
大光皱着眉头看着路上不多的人,有心无心的说着:也是偶尔联系一下,她嫁到俺们隔壁村儿,也就不怎么见面儿了,不过同学会的事儿我跟她说了,她说家里有活儿走不开,让我跟你们说一声,对了,这事儿我忘了告诉你们,怪我!
若安思索什么,随后问到:那你怎么不把她拉到群里,这样以后联系多方便。
大光: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阿玲坚决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若安:为啥?
大光:害!女人吗,可能觉得自己过的不好,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反正没我脸皮厚,嘿嘿。
这次若安沉默的久了,脑袋里的思绪你来我往撞个不停,挣扎过后,他说出了一句非常纠结的话:要不你给阿玲打个电话,看她有没有时间,这么些年了难得有机会离的这么近,下次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见呢。
大光听完想了想,又偏头看了一眼下落的太阳,说到:打一个试试吧。
听着拨打电话的声音,若安刚刚产生的矛盾又出现了,希望有人接听,又不希望有人接,见与不见真的是个问题,也涉及到一个话题,回避和面对,对于一些事情的发生,尤其不愿想起和提及的事,可能回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这种对旧人的回避真的能免去一份愧疚吗,显然不是!正是深刻的切身体会过后,他才明白了面对的道理,可真的要说去面对,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现在有这种勇气吗,连他自己都要打上一个问号。就在左思右想之间拨打电话的声音嘎然而止 ,虽说只有短短的几十秒,若安却觉得像是走完了一条漫长的路,紧绷的神经随之松懈下来,在关于那个矛盾的选择中,此时似乎有了一种偏向回避的答案,后知后觉,刚起身给来到的几个小哥儿让地方打牌时,猛然袭来一阵无法言说的情愫,那便是深藏于内心莫大的失望,归根结底,他是想见阿玲的!
接单之前大光又打了两次电话,结果还是一样,若安情绪有些低沉的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大光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前两单也就没叫他跟着去,之后的一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接单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好像老天爷故意要帮他提前完成单量,当若安反应过来时,大光已经浑身湿透了,看看夜色,他才察觉自己呆坐的时间够久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若安加入了大光的队伍,二人不知疲倦的来回奔波,也是在这段时间,他仿佛将送餐之外的一切事情都忘记了,晚上九点半,有了一些空档的功夫,两人在车棚对面的小吃店坐了下来,
大光摘掉头盔,用纸巾擦着满头的汗,气喘吁吁的说到,
大光:俺的娘来,太疯狂了!
若安做着和大光同样的动作,更显虚弱的回到,
若安:像今天这种情况多吗?
大光:茄子,谁知道今儿这些人抽什么疯,都不做饭?
说完大光嘿嘿的笑了起来,若安脸上露出了今晚难得的一点笑容,
若安:到领那个奖励,还差多少?
大光看着手机说到:不多,六七单!
若安长叹了一口气,说到:真不容易啊。
大光:靠体力吃饭的人哪有容易地,明白了不。行了,明儿个是最后一天,等忙完了哥好好陪你玩玩儿。
若安:再说。我想多点一份盖浇饭。
大光豪气的说到:随便点,只要你能吃下,管够儿。
没多大功夫,两人吃过快餐后,从小吃店松快的走了出来,大光走在前面踢着牙埋怨到,
大光:就你这饭量还点那么多,到明儿个饭都馊了。
若安在后面提着那份打包的盖浇饭和一碗肉汤,平静的对大光说到,
若安:我想去看看白大娘。
听到这句话大光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认真的若安,嘴里哼哧哼哧了几声后转身走向了车棚。
夜晚的街灯显的格外亮,为匆忙的人指引着回家的路,白大娘站在人流和车流明显增加的十字路口,出神的望着对面马路,经过的人和车不断的躲避着她,
大光:白大娘!
大光和若安在人行道停好了车子,此时拿着汤饭站在了白大娘身侧,白大娘被这声喊多少吓到了,身体抖动了一下,转身看着大光神情严肃的说到,
白大娘:谁啊?喊啥喊!
大光:大娘,您又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光啊,您看,我又给您送饭来了。
看着大光手里提溜的方便袋儿,白大娘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笑着说到,
白大娘:奥,小光啊,记得,记得!
大光:大娘,您站这多危险啊,往后退点儿吧。
白大娘左右看了看,很和蔼的说到:好,好!
两人和白大娘回到人行道后,大光说到,
大光:对,您站这儿就没事儿啦。
白大娘双腿夹着铁钩,手里仔细的看着塑料袋儿里的汤饭,没有要理大光的意思,大光看了若安一眼,随后对大娘说到,
大光:那大娘俺俩就走了,走了哈。
白大娘依然没有要理他俩的意思,随后大光拽着若安开始往电车那边走,刚走两步就听身后的白大娘大声的喊到,
白大娘:不走了!
回过头的二人楞了一下,相互看着,接着白大娘用手比划着什么又喊到,
白大娘:不走了!
这时大光似乎明白了什么,快步走到电车,从储藏盒里翻出了两节五号电池,经过若安身边时说到,
大光:表不走了。我兄等我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大光走向了白大娘,若安反应过来后说到:我跟你一起去。
跟在白大娘身后,从站着的十字路口往右走两百米,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若安见到了那个半开半关着的圆形供暖井盖儿,来之前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不知为什么,每接近一步他的身体就像灌了越来越多的铅,越来越重。白大娘熟练的用铁钩钩开遮盖的半面井盖儿,身体利索的下到了里面,大光摘掉头盔脱掉工作外套放在旁边,嘱咐若安帮他看着,随后也湮没在了井口之中,若安挪动着脚步走到井边,看着这扇圆形的门,嘴唇不自觉的颤抖,跟以前和大光钻过的铁门相比,这里更像倒立的“狗洞”,委下身子,双手撑住路面,双脚小心的寻找着可以支撑的地方,一脚,两脚,三脚,四脚,发颤的腿终于接触到了踏实的地方,慢慢转过身来,借着一只烛光,若安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家,四壁的墙上横竖着粗细不同的管道,管道上高低挂着几件衣物,站着的左手边堆立着杂乱的废品,右边的一些空间除了堆满了废品外,还有废品之上没有次序摆放着的生活用品,在老人和若安蹲坐的那方区域,显的低矮了很多,一片安放蜡烛的凳子板旁边,用塑料瓶和纸箱搭建的床倒是格外的清晰,
“咳咳咳!”
刚刚还未感到不适的若安,在看完周围的环境后竟然被一股浓烈的气味儿呛的咳嗽了起来,
正拿着一只复古小闹钟摆弄的大光转头看着若安,责怪的说到,
大光:不是让你在上面等吗,怎么下来了?
白大娘:这是谁啊?啊,你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吧,快来坐。
白大娘一边说着一边让出身边一些地方,招呼着若安过去,若安走过去没有坐上那张床,而是和大光一样蹲在了大娘身前,
白大娘笑呵呵的继续说到:你看看,还是以前的单位好,还知道派人来看我。
大光:大娘,他是我同学,不是老师。
白大娘:哎呀我知道,你们学校的同事对不对,以前啊,我也有个关系好的同事,可不知道为啥,最近老是见不到她?
若安和大光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白大娘:警察同志!你们找到我老伴儿没有?
白大娘拉着大光和若安的手臂突然情绪激动的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若安错愕之余看向大光,只见大光继续摆弄着闹钟,回到,
大光:快了,您再等等。
白大娘:好,真是麻烦你们了,谢谢啊,谢谢!
“白阿姨你在吧,白阿姨?”
这时从井口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白大娘皱着眉头喊到,
白大娘:谁啊?
田阿姨:是我,小田,给您送照片来了。
白大娘恍惚的嘟囔了一句“照片儿”,随后又热情的招呼到:奥,小田啊,快进来。
说完,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慢慢的委身下来,当看到大光和若安后,田阿姨惊讶的说到,
田阿姨:吆,小光来了。
大光:田阿姨好,我过来给白大娘修闹钟。
田阿姨:奥。这位是?
大光:他是我大学同学。
白大娘挥舞着手说到:不对,他们都是中学的老师,来看我来了,呵呵。
田阿姨沉默着没有接话,走过来坐到了白大娘身边,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相框,慢慢的递了出去,
田阿姨轻声的说到:白阿姨,这是您给我的照片,我帮您重新装了框,您看看行不行。
田阿姨说这句话的时候,若安注意到,在烛光的照耀下,一双闪动的眼睛紧紧的注视着白大娘,像是在看很久不见的人,一个朝思暮想的人,若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这一刻,让他想起了那天的奶奶,
白大娘双手接过相框,凑近了木板上的蜡烛,神情格外认真且凝重的看着相纸上的人,看了一会儿后,白大娘没有移开眼睛,身体稍微靠向身边的田阿姨缓声的说到,
白大娘:小王,这照片上是谁啊,好像在哪儿见过,又记不起来了?
大娘说完这句话,田阿姨的面容有些抽搐,压低了声音说到,
田阿姨:您在仔细看看?
只见白大娘凑的更近,更加专注的看起了相片,随后喃喃自语的说到:老头子?
田阿姨连忙点头,同时嘴里说着“是,是”,随后用手捂住了嘴,没过一会儿,拉远了照片的白大娘皱着眉头盯着照片,嘴里质疑的说到:不对,这不是老头子,你怎么把我照片儿给换了?
白大娘转过头质问着田阿姨,在看到她小声抽泣时,又严厉的说到,
白大娘:你哭什么?!
田阿姨摇了一下头,此时白大娘把相框扔到了一边,大声的喊到,
白大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来要债的,哭也没用,我没钱。
田阿姨的头摇的更厉害了,放下捂着嘴的手刚要辩解什么,白大娘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地上,随后站起身喊到,
白大娘:都别装模作样了,出去,都给我出去!
大光和若安准备上前扶起田阿姨,但田阿姨挣脱开了两人的手,咬着嘴唇跪着向前挪动了两步,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眼含泪光的拉着大娘的衣服说到,
田阿姨:白阿姨,您就跟我回去吧,王叔叔不会回来了,我会把您当亲娘一样照顾,给您尽孝!
听到田阿姨的哭诉后,白大娘情绪更加激烈的喊到:你们走,你们都走,甭想赖在我着,快走!
在白大娘奋力的轰撵下,若安和大光搀扶起田阿姨,先后蹒跚着爬出了井口,刚到地面,一只伸出的铁钩便封死了大门。路灯下,相对无言的三人各自站立着,不等谁先开口,田阿姨便缓慢的转过身,独自一人,朝着远方的马路无力的走去。
回宾馆的路上,沉默了一大半时间的若安问了大光这样一个问题,
若安:白大娘为什么不愿意去其它地方,跟精神有关吗?
大光这样回到:王大爷就是在那个路口走丢的。
来到宾馆楼下,大光没在提喝酒的事,简短告别后回到了送外卖的地方,若安则快步的爬上了楼,靠着紧闭的房门发呆,和昨天的感觉截然相反,他想呆在房间里,而不是在夜晚的大街上流浪,回到床上用被子裹紧身体蒙上了头,房顶的灯依然开着。
月光之下的县城,一盏路灯照着的井口,井口内的一位白发老人,抱着照片坐在床头,哭了一整夜!
硝烟散去,便是天空,无论看到的是什么颜色,遭遇什么样的天气,也不管是不是你喜欢的,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的接受。
经过一夜的煎熬,第二日的晴转多云似乎能让大部份人接受,七八点钟的县城开始了躁动,几里外的汪家庄,各家各户基本也都敞开了门,电线杆上的喇叭高声的播放着天气预报,老大爷站在房顶上一边听着一边拾弄着捕鸟的粘网,哪家的大婶儿清扫起院子,年轻的劳力驾驶着三把车驶向了庄稼地,还有三五结伴的孩子们背着书包打闹着奔向了学堂,一个男青年提着东西从村外走了进来,向坐在路边的老人和经过的妇女打听着什么。
大光从沙发挪到了床上,妻子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母亲则在厨房忙活着早饭,突然的一阵敲门声让妻子和母亲心惊了起来,各自停在原地看向门口,此时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担忧的看着儿媳,儿媳也不知所措的看向了她,母亲摇了摇头,刚要转身回厨房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人吗,大光在家吗?”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母亲又回过了身,两人再次疑惑的相互确认着,但少了刚刚的慌神,呆迟片刻,儿媳走过去把孩子递给了母亲,自己则走向了门口,
儿媳:来啦!
打开反插的门,看着眼前从来没见过的年轻男人,儿媳疑惑的问到,
儿媳:你是?
若安:我是大光的大学同学,正好路过,过来看看他。
知道来人的身份和意图后,儿媳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儿媳:你是若安吧?
若安:对,是我,您是嫂子吧?
大光比若安大两岁,结婚是前两年的事,虽然接到了婚礼邀请,但因为团里演出没能赶来参加,所以也就没见过大光的媳妇,只是在照片上看到过样子,
儿媳:快进来,快进来!
若安进来后,儿媳又将门反插上了,随后走到院子喊到,
儿媳:大光,你看谁来了!娘,这就是大光的大学同学。
若安:阿姨好。
母亲笑着回到:好、好,前两天就听大光说有个同学要过来,这不就见上了。
若安:是啊。对了阿姨,这是给您和孩子买的一点儿东西,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母亲:不能要,不能要!
若安:就是一点儿心意,也没啥贵重的。
母亲:不行,不行!
若安转向旁边的嫂子说到:嫂子,您看。
儿媳:娘,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东西买都买了,在给提回去,这…
母亲犹豫一下后说到:好吧!那下次来可不准拿东西了。
若安:哎。
大光:你咋来了?
大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此时正披着被子站在门口迷糊的看着若安,
母亲:你咋这么说话,还不快让人家进屋!
妻子:就是,人家路过来看你,还不知足。
大光意识到了刚刚的失礼,解释到:我不是那意思,我兄快进来!
进到堂屋,二人坐到了沙发上,妻子倒了两杯开水,
妻子:厨房下着面条,一会儿我去炒两个菜,你俩一块儿吃点儿。
若安:嫂子不麻烦了,来的时候吃过了。
妻子:不麻烦,到了家就别见外了,饭一会儿就好。
说着,妻子离开了堂屋去了厨房,若安吸溜着喝了一口热水,大光木楞的看着他,放下杯子的若安瞧见这一出说到,
若安:看我干吗!
大光嘴里哼哧了两声,说到:茄子,来也不给我说一声。
若安:说不说不都一样吗?
大光又哼哧了几声,说到:我真是服了我兄了,还路过?!
若安:对啊,早上起来跑步正好路过你们村儿,不行啊!
大光:俺滴娘哎,你飞过来地吧?!
两人办了几句嘴,喝了多半杯水,妻子便将两碗热腾腾的手擀面和现炒的两个小菜端上了桌儿,大光把披着的被子往身后一抖便不管不顾的开吃了起来,
妻子对若安说到:没啥好饭好菜,将就着吃点儿吧。
若安拿起筷子回到:挺好的。
看着若安吃的还算满意,妻子又看向了胡吃海塞的大光,说到:大光,你去穿件衣裳。
大光头也不抬的回到:咋了,我兄又不是外人。
妻子:你咋这样。
若安吸溜了一根面条烫着嘴说到:没事儿嫂子,上学的时候在宿舍里,他这都算穿的多的了。
这句话说完,妻子捂着嘴乐了起来,大光和若安也快要把嘴里的吃食笑喷了出去。吃完饭聊了会儿天,上午十点,若安起身准备离开,大光的母亲要留若安吃午饭,但被他坚决的推辞了,大光换好工作的衣服,推着电车陪着若安一起走出了大门,母亲和抱着孩子的儿媳跟在身后说说笑笑的送着,刚到胡同口,却迎面撞上了大光的嫂子,前一刻的欢声笑语便在此时戛然而止,在这种突变的氛围中,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粗壮的女人,若安意识到,大光嘴里的害人精出现了,
嫂子:吆,来客人了,这是要走啊?
几人没有搭她的话,大光的母亲在身后催促到,
母亲:你们快走吧,要不就耽搁事儿了。
两人刚要动身,大光的嫂子喊到:这么急啊,要不叫他哥过来陪着喝两忠儿?!
看着怒气冲冲想要发作的大光,妻子抱着孩子赶忙拦在了身前,说到,
妻子:娘说的对,再不走就耽搁事儿了。
看着妻子柔情的眼睛和怀里的孩子,最重要的,还有身边的客人若安,大光低下了头,推着车子快步走了出去,在乡村的柏油路上,听着身后的吵闹声,两人疾驰而去!
回到工作的车棚,送餐的小哥儿不多,停下车后,大光往家打了个电话,随后来到水泥板前坐在了若安身边,大光嘴里气哼哼的嘟囔着,
大光: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来?
若安宽解的说到: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别生气了。
大光:害人精!
看着大光难消的气,若安岔开了话题,
若安:对了,阿玲有消息了吗?
大光恍惚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到:没有。
若安略一思索说到:要不你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吧,说不定以后会买她的蜜。
大光:行。
中午若安跟着大光忙碌了两个小时,之后回到宾馆休息到五点,简单吃过晚饭后,走路又回到了车棚,此时大光已经开始了接单,若安到达时并没有见到他,在宾馆休息时他向阿玲发送了好友申请,现在还没有得到回信,随着大光的回归,二人开始了工作,虽然没有昨天疯狂,但也比平时的单量要多,在送餐的路上,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变晚,若安的心情由急切趋于平淡,这就是在预感到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时,心里的反应吧,事到如今,奔波在夜幕降临下的远方县城,没有过多期待,只愿身体的劳累可以换来一个回音,他在等待着上天的安排,也在等待着阿玲的选择。
接近九点半,单量骤降了下来,大光告诉若安:再接两单就收摊儿,带你去吃点儿好的,顺便逛逛这里的夜市。
若安没有回绝,欣然的接受了,两人静待了半个小时后,没有接到一个单子,大光开始急躁的骂娘,脱掉外套正打算结束今天的工作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看着订单上一长串的吃食,大光开心的喊到:大单我兄,今儿运气不错,一单顶五单,哈哈。
随后二人开始分头行动,大光嘱咐着若安在隔壁的店铺等别的餐食,自己则快步跑到另外两家取其它的,十分钟时间,二人回到了车棚,大包小包的把保温箱装的满满当当,骑车上路,在行驶了十多米后大光的双脚像飞机的起落架一样慢慢的收回到踏板,双腿紧紧的夹住保温箱,在明亮的街区一路飞驰而去。
驶过两条街,拐进一条新修的马路,视线一下变的模糊,在后面坐着的若安伴着风声大声的问到:之前怎么没走过这里,连路灯都没有?
大光侧过一点儿头同样大声的回到:这次有点儿远,抄近道。
若安:还有多久?
大光:差不多30分钟。
若安:是够远的。
车速减慢行驶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平稳的穿过这条马路,在即将到达路口时,一辆疾驰的电动车从另一条相交的马路上快速的转弯,和大光的电车迎头相撞,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车辆,大光用力拧着车头猛的向一侧转去,二人同时伸脚撑地也没能保持住车身的稳定,身体连同电动车一起狠狠摔在了马路边儿,大光哎呦的起身,一边去扶倒地的若安一边大声咒骂着那个离开的人,在确定若安无大碍后赶紧去检查车后的保温箱,在手机的照明下可以看到从保温箱一侧的缝隙里流淌着冒着热气的汤汁,大光扶起车子,打开保温箱查看,汤面已经流的到处都是,其它基本没有一样是完好的,快速收拾一下,试了试电动车还可以发动,二人赶忙原路返回重新购买食物,经过一阵反复的折腾,在超过预定时间半个小时后两人到达了顾客楼下,大光赶忙停下车打开保温箱左右手同时拎满大包小包,在踏上台阶时转身告诉若安:在这看着车子,我自己上去就行。说完便一溜烟跑进了楼道,若安从车上下来准备盖上保温箱盖子,这时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的包装袋忘了拿,他大声喊到:还有一个。喊了两声,在没有得到答复后,若安提上袋子快速的跟了上去,这是五六层高的楼房并没有安装电梯,只能通过楼梯往上走,若安转进楼梯间跟着每层感应的灯光小跑着往上赶,跑到第三层的时候他听到上一层传来一个女人的吼叫声,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若安放慢了速度又上了一个台阶,这时他看到,在一家住户的门口微亮的灯光下大光拎着那些东西低着头正在被一个中年肥胖的妇女训斥着:都多长时间了,没点儿数吗,啊,全家人都等着嘞,你是爷爷啊!
大光保持着站姿陪着笑脸低声下气的解释着:路上遇到点儿情况耽搁了一下,下次肯定不会这样了,您放心。
中年妇女更凶猛的回到:下次,还有下次!你等着投诉吧,这饭我不要了,你拿走吧!
随着一声响亮的关门声,若安心里也跟着震颤了一下,此刻看着站在昏暗灯光下的大光,若安感觉回到了那年在KTV做服务生的时候,他和大光就是这样恭恭敬敬站在房间的门口迎接和送别着客人,大光没有再次尝试敲门而是拿着东西慢慢转身往下走,当他下了两个台阶看到站在那里的若安时,流着汗水满脸通红的他却笑了起来,嘴里说到:真他妈刺激!
看到大光这个状态,若安心里有点儿发毛,谨慎的问到:你没事儿吧?
大光招呼着若安往下走,说到:这都正常,没啥!走,咱们回去把这些消灭掉,收摊儿。
若安紧跟着大光的步伐来到车前把东西又装进去,与此同时,另一个外卖小哥骑着车停在了这里,跟大光打着招呼:大光,这么巧,你也来这儿送饭啊?
大光爽朗的回到:是啊,刚送完,准备回了。
那个小哥提着和大光一样的大包小包,忙活着说:好,你先走,我上去送个单。
说完那小哥跑了上去,大光招呼着若安坐好,在离开的一瞬间,透过一楼窗户的光亮,若安看到大光紧握车把的双手,在不停的颤抖。
和来时的安静完全不一样,大光一路唱着歌,大声的和若安聊着天,当说到以前有意思的事儿时,开心的像个孩子,若安没有追问大光刚刚发生的事,而是陪着他一起开心,只是在两人偶尔的沉默时,心里泛起几朵无名的浪花。
大光并没有拉着若安去夜市,而是从隔壁商店买了两瓶酒后回到了宾馆,若安摆放着那些东西,大光则去洗手间冲洗了一下头,出来的时候没有完全擦干,头发也有些凌乱,他说:本来要带你去夜市吃,今天就将就一下,明天我不去送饭,陪你好好玩儿两天。
若安思索了一下回到:行。
两人对坐着,杯子倒满了酒,边吃边喝的空当,大光半开玩笑的问起若安:你不是想干这行吗,还想不想干了?
若安苦笑了一声:再说。
二人举杯干了一口,大光的脸色变的更红了,他跟若安说到:我兄,听哥一句劝,好好在团里待着,虽然咱兄弟平常联系不多,但多少我也听说了你的事儿,这次聚会佳贺跟我说你过的不是很如意,你看看咱班其他同学,有几个如意的,生活不就这样。
若安抽着烟闷声的回到:嗯。
第二瓶酒打开倒满了两杯,大光喝的还是很大口,若安小口的抿着,看着有些晕醉的大光,若安说到:阿梁说在济城送餐收入会比这里高不少,他说劝过你,为什么不去呢?
听到这句话,放开的大光情绪回落了一些,嚼着鸡爪跟若安说:我兄,我跟你也不藏着掖着的,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俺家的情况你多少也了解,要是能去我早就去了,还用等到现在。
上学的时候若安就知道大光家有个不省心的嫂子,是全村出了名的,今天也见到了本人,但若安不明白,那个时候可以离开家,为什么工作了就不能呢?
大光继续说到:有些事结了婚就不一样了,你还没经历过所以不太清楚,等你结了婚就明白了。
若安仰头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天花板怅叹到:或许吧。
今晚大光喝的有点儿凶猛,若安一直劝着他,虽然受了委屈,但也不能这么借酒消愁,两瓶白酒他自己喝了一瓶半,已经超过了他的最高纪录,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不省人事了,若安帮大光脱了鞋然后拉上了床,只听他嘴里嘟囔着:没事,反正明天不上班,来,我兄,干。
这次换成若安照顾大光,不过不太麻烦,他没吐,自己的衣服也是干净的,偶尔喂它喝点水就可以,时间接近十二点,坐在木凳上闭着眼休息的若安,被手机的一阵响动惊醒了,看到屏幕上的联系人后,起身快速走进了洗漱间,关上门,接听了起来,
若安:喂,大熊。
大熊:没睡呢?
若安打着哈欠说到:刚刚眯了一会儿。
大熊之前和若安同在一个剧团工作,都是编外人员,苦苦等不到机会后,前几年辞职去附近一个小城市开了一家传媒公司,偶尔会找若安去拍个东西,这也是若安不多的额外生活来源。
大熊:好吧,你现在在哪儿,我这边有个短片儿需要你过来帮帮忙,酬劳还是和以前一样。
若安精神了一些问到:什么时候?
大熊:就这几天吧,你来了就拍。
若安思索着说到:行,我先确定一下时间,晚一会儿给你回信儿。
大熊:尽快啊,挺急的。
若安:行,那先这样。
挂断电话,若安座在洗漱间的马桶盖儿上考虑了起来,来大光这里的时间只有三天左右,屁股没坐热就走显然不太好,可反过来说,人已经见到了,此行的心愿也已完成,再待下去只能让他分心,无法好好工作,况且答应陈副团长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儿,加上去大熊那里拍摄的时间和期间的路程,差不多正好能赶回去,翻动着车次信息,若安却始终没有摁下支付键。
回到木凳前坐下,还是没有阿玲的消息,此时半睁着眼似睡非醒的大光小声的嘟囔着什么,若安以为他要喝水,走过去凑近一些才听清了那句一直重复着的话:我走了,俺娘咋办啊。
离开床边,来到敞开的窗子前,若安长久的呆立着。
第二天接近中午,大光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抬起头看着周围,喊了两声若安的名字,在没有得到回答后,起身去了厕所,五分钟后,大光揉着眼睛从厕所走了出来,对着墙上的镜子搓起了脸,随后低头在桌上摸索起什么,在木桌的一角找到眼睛重新戴上,眼前的一切都清楚了,准备再次抬头看向镜子时,他发现刚刚放眼睛的地方多了一个小盒子,拿起盒子前后翻看后将它打开,这时从里面掉出8、9张卷好的红钞票,钞票下面则是一枚精致的羽毛,正在疑惑时,一张纸引起了他的注意,大光知道这是若安笔记本里的纸,不知道为什么会撕下来放在盒子下面,拿起那张对折的纸,打开后他看到了这样一段留言,
我兄,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有急事需要回去处理,所以没能提前告诉你,别生气。虽然只有短暂的两三天,但我很知足,能再一次把酒言欢,这种痛快,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我也想多待几天,可是生活总催促着我们赶路,许个约定如何,这次分别就当是下一次相聚的开始,为了看到更好的你,见到更好的我。
我兄,这次不必远送,因为我从未走远!
随着若安朗读声的消失,房间安静了下来,大光呆坐在床头,楼下老板走过来提醒着他到了离开的时间,匆忙穿戴好衣服骑上摔破的电车,行驶在县城阴沉的街道上,一个漂浮的塑料袋划过眼前,破碎的镜子里,一滴沉寂多年的泪水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