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蝉拿着药杵碾磨三七,指尖沾满清苦药香,“你还生我的气呀?”
段明徽坐在墙头出神看了好一会。等她注意到时,他顺势跃下,歪着头不理她。
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他坐在她身侧,还是不理她。
自打今早听完痴情女子和负心书生这个故事以后,他就闷着不说话。
“你别生我的气嘛。”见他没反应,她低头凑到他面前,“我下次编个像样的好不好?”
“你还编?”他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住她的脸颊。
“我错了,我错了,”她弯起眼睛,拉着他的手,娇娇地说:“好哥哥,我不该编故事编排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将脑袋往他肩头上蹭,隔着衣料贴在他肩头,“嗯?不气了好不好?”
段明徽一怔,微抿唇角,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小十一,你不可以生我的气。”她鼓着腮帮子凑过来,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半晌,他低叹一声。
“好——”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离得很近,原先若即若离的茉莉花香现在直往他的心底钻。分明是秋日,他却能感到燥意,一抹暗红悄然漫上耳尖。
张蝉想起正事,关切问道:“好点没?”
她的目光聚集在他的心口处,伸手点了点衣襟的位置。
他笑着点点头,波澜不惊的瞳里泛起涟漪,视线久久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
整个东院里只有两个人,她担心他忘记换药,特意交代让他晚上记得来长平王府。
“其实我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你无需为我担心。”他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沾满手上的药粉,“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
“今晚我帮你挑缝线,再上两日药好得快些。”她的两只手还停在半空,被他轻握着。
气候渐渐转凉,他的心口的伤处挑了缝线以后,就会慢慢痊愈,无非只是她想多见他一回。
“你去拿吧。”他侧首看着她房间的方向,“我就在这等你。”
她持着剪刀的手很稳,挑开缝线以后,原先的疤痕已经是淡淡的粉色。
他的衣领敞开,虽是夜里却也看得清楚。线条流畅完美的身体上,还是留下了一道道不那么完美的疤痕。
她抬眸时,对上段明徽的眼睛,“疼吗?”
“一点点。”
他的手不自觉摩挲着她的耳尖,顺势往下,指尖碰到耳坠,尾端的明珠跟着他的动作轻晃一下。
她为他上药,并没有放在心上。
段明徽弯唇,变本加厉,勾起她垂散在肩头的一缕青丝。修长的指节缠上绕着乌发,一圈又一圈,直至玩到指端,才倏地散开。
微风轻拂,他松开手,发梢蹭过她的脖颈,惹得她有些痒。
等她停了手,段明徽才弯下腰,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
“明徽。”
张蝉轻声唤他,抬指轻抚他的唇。指腹磨蹭在他的唇瓣,温热蔓延开来。
他的心头漫出一股暖流,酥麻沿着心脉传向四肢。
她仰头望着他,双手攀上他的肩,贴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我好喜欢你。”
极尽的温柔,已经拨乱他的心弦。
庭院深深,咫尺之间。
她话间气息宛若游丝悄然散在他的耳边,他又弯下腰,俯身想吻上她的唇。
她唇角微挑,借势往后一撤。
“喜欢谁?”他顿了顿,眼睛里升起盈盈水雾。
“明徽。”她微微出汗,气息不稳,“段明徽。”
“蝉儿,”段明徽长睫轻颤,温柔的语气里带着点央求,“再说一次,我没听清。”
她缓缓睁开眼睛,脸颊热得发红,“张蝉,很喜欢小十一。”
他弯下腰,蹭了蹭她的鼻尖,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顺着她的话说:“小十一这辈子也只会和小蝉一起玩。”
她的唇温暖柔软,眼睛更是漂亮。
段明徽一手托着她的脸,一手扣住她后脑,吻得更深了几分。
*
“你是说,待到仲冬时节便可为朕剔除心疾?”
“是。”
“朕很想知道,为何必须待到仲冬而非现在?”
“陛下常年服用丹药,脉象入盘走珠,往来流利。若要根除顽疾,必须要保证人体和环境,阴阳燮理,寒热平衡,方可成效。”张蝉敛眸,平静地说:“为保根除患处一事能顺利进行,臣女斗胆,有一事需向皇上禀明。”
“你说。”天兴帝俯视着张蝉。
“臣女希望皇上在这一个月里,禁服丹药,以免之后臣女为皇上剔除顽疾时,出现药性拮抗,扰乱气血运行的现象。”她微微抬头。
安英蹙眉,圣上多年来视那红丹如命,莫说是一个月都不吃丹药,就是少一天,都会大发雷霆,惩治宫人。
天兴帝面色阴郁,瞳孔一缩,他抬了抬手。
安英会意,将殿内的宫人遣散出去。
大殿寂静。
张蝉心中暗暗不安,她将头伏低,微微抿唇,在皇帝还未给出明确答复之前,一声不吭。
“张蝉,现在殿中没有外人。你给朕一句准话,若朕按你所说,停用一个月丹药,此次取蛊,你有几分把握?”
他没有避讳,直言剔除“心疾”为取蛊。
张蝉的视线落在明黄龙袍的一角,眼神一滞,又定下心神,沉声说:“七成。”
“七成?”皇帝的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盯着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姑娘。
她同她的父亲张廷槐一样,直言不讳,一点弯也不绕。
他突然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声线冷硬,“你可别忘了皇伯伯之前说过什么,这件事要是做不好,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张蝉不敢隐瞒皇上,凭借数月里对皇上顽疾的观察,臣女也只敢担保七成。”她双手交叠,俯首下拜,“臣女曾说过,若治不好皇上的心疾甘愿一死。如今大周境内无人敢为皇上除蛊,若皇上愿意放手让臣女一试,这七成的胜算不算亏。”
天兴帝负手站立,“倘若不食丹药,这一个月,于朕的龙体可会有恙?”
“臣女会另外配置汤药,确保皇上......”张蝉抬眸,目光从他的后背,转移到这双苍白发紫的手上,“确保皇上龙体无虞,待蛊虫一除,臣女会另配良方,化解皇上心结。”
“心结。”天兴帝转身看向她,“你倒说说,朕的心结在何处?”
“万寿无疆,千秋万代。”
*
张蝉出宫,安英相送。
“公公进宫多久了?”她侧首看见安英鬓边的白霜,想起儿时进宫时安英的背脊还未弯曲得如此厉害。
“奴才六岁进宫,至今已经近六十年了。”安英颔首,笑道:“奴才在宫中共渡数十寒暑,可伺候过的主子也就三个。”
“三个?”她问:“除了先帝和当今皇上,您还伺候过宫里的哪位贵人?”
“那位确实是个贵人,可偏偏是个命苦的贵人。”安英长叹一声,正欲接着往下,忽然驻足。
他向前人行礼:“奴才见过聂大人。”
“下官参见郡主。”
这道声音,她在平州看不见时,每回听见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脊背发寒。
张蝉有时在想,为何她会无端对聂桓生出恐惧?这种恐惧并不是面对大灾大难时的恐惧,而是一种阴森森,血淋淋,让她能察觉到背后似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时刻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恐惧。
过去在盛京,她究竟与聂桓是否存在交集?
聂桓的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张蝉的脸上,“过去一年里,郡主洗尽铅华,风采更胜从前。”
“聂大人仕途得意,我还以为您还在为了上回大理寺真假千金一事对我心存芥蒂。”
“下官不敢。”聂桓笑道:“下官还得感谢郡主。”
“谢我?”
“郡主刚从太和殿出来怕是有所不知,皇上已经派人通传,命下官在这个月里都无需供奉丹药。”他的双眸透着讽意,“故此,托郡主的福,下官这个月可得清闲,不必前往思源寺拜会国师。”
聂桓走后,张蝉回头问安英:“安公公,聂大人方才口中的国师是二十年前从境外远道而来,入宫之后又受圣上信任的那位化虚禅师?”
她记起这个名字,反应过来,这位化虚禅师就是当初贵妃诞下龙裔,为龙裔批命的那位国师。也是因为他的几句话,才导致段明徽自出生起就带着“天生异瞳,命带灾星”的谶语。
“正是呢。”安英看了眼聂桓离去的身影,低声对她说:“这位化虚禅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修行深厚。当初圣上希望他能住在宫内,可这位国师却坚持入庙修行,他擅长天象占卜,化灾祈福,常于思源寺内为众人讲解养生之道和净除佛像。”
“何为净除佛像?”
太子在存放于慈云寺内的《华严经》书页背后用乌墨勾勒一副观音图,偏巧姚太傅在段明熙逝世后不久,送往长平王府的也是一尊白瓷观音。她从小在段明熙身边长大,知其没有于东宫内敬拜观音的习惯。
他为何会在《华严经》背后画上观音图?
那张观音图画得实在粗糙,并不似用来礼佛的寻常观音像,反而像是一张工图纸。
“净除佛像就是由寺院比丘僧手持杨枝净水,于合适的日子里为佛像挥洒甘露,洁净佛像周身的污浊之气。”她的思绪被安英打断,安英继续说:“咱们大周人供请观音和佛祖入宅都要走这道流程,以表信众诚心。”
张蝉默不作声,右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左手手背上。
“郡主您有所不知,咱这一朝,奴才见过除了当今圣上,就属聂国公礼佛最为虔诚。”
安英提到已逝的聂国公,聂桓的亲父。
“公公为何这么说?”
“就拿奴才方才提到的净除佛像一事,这大周做这事做得谨慎妥帖的怕是只有聂国公。”安英缓了步子,“大约在十三年前,奴才奉旨出宫前往思源寺请国师入宫,正巧撞见国公爷刚为自家的观音像开光眼。”
“公公真是好记性,国公爷十三年前为自家观音像开光眼一事都记得。”她笑着看向安英。
“别的事能忘,这件事奴才还真忘不掉。”安英眉间微蹙,像是往事再次浮现,“您是没见过国公爷供奉的那尊观音,奴才敢说除了姚沂那尊,这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尊同国公爷手上的那尊观音相比。”
张蝉顿了一下。
姚太傅送观音像到长平王府是三四年前发生的事,国公爷为观音像开眼是十三年前的事,二者中间中间间隔近十年。
她所有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似乎这些已经逝世的人,都跟观音产生了某种关联。
行至宫门,已感秋意。
空中飘舞着白杏花瓣,漫天都是淡雅的花香,宛若洁白雪片悠悠落在在张蝉肩头。
深秋,似乎不是杏花的花期。
安英顺着她的目光,开口为她解惑:“郡主不知这件奇事,今年秋天毓庆宫里的杏树恰如枯木逢春,那枯树枝上竟然生出花来,虽不在花期,可也开得繁茂。”
她的手指捻着一枚雪白花瓣。
这场不在花期的杏花雨,倒像是蛰伏已久,到了时机成熟之际,锋芒毕露,破茧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