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前头人多,咱们的马车被拦在中间,劳烦您稍等片刻。”
裴珉的马车被拦在路中,周围乌泱泱的都是人,他掀帘一瞧,这些来往的百姓大多都是往一个方向去。
“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进香的大日子,怎的都急头白脸地往同个方向赶。”他跳下马车,随手就拦住一个抱着女童的老妇,问:“老人家,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今日是永昌郡主义诊的日子,这大伙都赶着去长平王府求医问药呢。”老妇看了眼裴珉一身的行头,道:“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何必跟我们这些村头百姓抢号牌?往东还有一家壹心药局,您若是要看病就往那头去吧。”
望着老妇匆匆离去的背影,裴珉漠然,身边的随从上前问:“公子,咱们还回府吗?”
他闻言一笑,“再等等。”
裴家的马车停靠在路边足足两个时辰,直至落日西沉,接近酉时长平王府外的人才渐渐散去。
裴珉走到王府门外,遥遥往里头望去,张蝉正对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说些什么,妇人脸上的表情从惊慌失措逐渐变得安然镇定,她取了药单往里头走去。
“小姐,所有的号牌都收回来了,应该已经没有病人了。”落雪将发出去标有号数的木牌点算完,对张蝉说:“您发现了没,最近来取牌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他们的口音听上去不像是盛京人。”
张蝉低头记录病案,持笔的手顿了片刻,“听他们的口音像是西南那边的。”
她一仰头,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道声音:“这些病患大抵都是从边境城外逃难来的,他们流离失所,一路来到盛京水土不服自然容易生病。”
裴珉完全没拿自己当外人,直接在张蝉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裴大人。”张蝉眼也不抬地唤了一声,继续记录,“你也有病?”
裴珉见她这态度,不由得想起从前学堂里一些看张蝉不顺眼的学生说过的话——“这长平侯张家的大小姐一向眼高于顶,清高倨傲,就连最受圣上宠爱的东宫太子她都不放眼里。她这人啊,脾气性情实在古怪得很。”
“我也不知道,不如你给我把把看?”裴珉说着就准备挽袖口。
“出了王府大门往东二十里是盛京最大的药局,您身份贵重,去那里比较合适。”她站起身,目光绕过裴珉往外看去。
张蝉担心门外有没领到号牌苦苦等待的病人。
“后头没人了,就我一个。”裴珉随手拿起她放在桌上的病案,一页一页地往下翻,“我姐姐真没说错,你这姑娘还真是能折腾。回京这段时间又要进宫给皇帝看病,偶尔还给宫娥太监送药,如今甚至在自己家里都办上了义诊所。”
她见门外已经没人了,这才放心地回来,对裴珉道:“国舅爷,你刚刚说这些百姓是从边境来的,那边境的战况如何?”
“卢平峰跟你父亲一样,都是身经百战,用兵如神的老将。现在平王掌管户部,他在短时间内追缴国库库银,凑足了拖了好些年的军饷补给,稳住前方军心。我想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听到边境的凯旋之音。”裴珉放下病案,对张蝉说:“这些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姑娘家,何必瞎操心。”
他始终认为,像她这样的名门千金就应该深处闺中,无需操劳市井烟火,无需做着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傻事,更加不用知晓那些令政客皇帝头疼的朝政要闻。
她这样的闺中女子,就应该每日坐在雕花窗前,对着绣架刺绣,对着铜镜描眉,向自己贴身的丫鬟抱怨新购的胭脂不显色,买不到心好的珠钗首饰诸如这一类的小事。
至于朱门之外的人间疾苦,应该是同她毫无交集的才对。
“我是女子没有错,但倘若真到国破家亡那一天,是男是女,谁又能置身事外?”她抽回裴珉手下压住的病案,“天下不是只有男子的天下,谈论朝政大事也不是男子的专属。”
裴珉被她这句话噎住。
他突然想起徐太师曾说,假若女子能考科举入朝为官,怕是自己门下的女学生张蝉一出现,就会压了在座的其他人一头。
“我见过盛京诸多女子,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又喜欢多管闲事,又喜欢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嘴上也不饶人。”
他感慨着,心里隐约明白为何那年四王爷段明烨会如此讨厌张蝉。
从小到大,她的执拗和尖锐,从未变过。
有她这样的不计回报的人出现,恣意张扬,活得大胆坦荡,倒显得这些心怀不轨的人更加卑劣不堪。
“这世间女子多如百花,也就国舅爷您敢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见过诸多女子。”她字字铿锵,一来一往,丝毫没打算给裴珉留面子。
“照你这么说,是我少见多怪了?”
张蝉笑着对裴珉说:“实在是裴大人少见过怪,女子有温柔体贴的,就有粗鄙凶悍的,有娇羞怯懦的,就有坚韧倔强的。只要我们心里有数,至于哪种是好,哪种是坏,都与外人无关,也轮不到外人指点。”
张蝉早就无所谓旁人是如何看待自己。
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她自己知道,明徽知道,于她而言,这就够了。
庭院点燃了烛灯,摇晃的灯笼透出的光影浮在她的脸上,在昏暗的烛火里,少女坚毅的眉目更加清晰。
“世间女子千千万万,裴大人还是见少了。”
她的话透着几分讽意。
从前在徐太师门下念书,裴珉就见识过张蝉的能言善道。
今日这番话更是让他震惊,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反驳。即使不愿,他也不由得想要承认是自己太过狭隘,似乎在一些事情上,还是轻看了张蝉。
此时,裴珉的身后上传来一声轻笑。
“十一?”裴珉回神,“你不是已经病愈了吗,怎么又往这来?”
“我若不往这来,又怎么能看见国舅爷也有被人说得哑口无言的一天。”
“明徽。”张蝉的脸上露出笑容,“你怎么来了?”
段明徽弯唇,“我将你在义诊时需要用到的一些药材送来。”
“真的?”张蝉眼眸一亮,她对段明徽提到的药材是铁皮石斛,生于深山悬崖等高处极难采寻。
“嗯。”
“你全都找到了?”
“找到了。”
见她想开口致谢,段明徽失笑,“你的谢我收下了,我今日还领了位病人,想请张大夫好心帮我瞧瞧。”
“谁呀?”张蝉好奇地往他身后看,后方乌压压的一片,根本没人。
“在这呢。”他放低了声音,将手上一个用黑布遮住的笼子放到一边的石桌上。
裴珉跟着看了过去,就见段明徽掀开黑布,从笼子里拎出来一只灰兔子。
“这兔子是......”张蝉一见他怀里的兔子,瞬间想起自己看不见的时候,段明徽在平州府上送她兔子解闷玩一事。
除了兔子,她还留了一些东西在平州。
“这兔子是从平州带回来的,或许是水土不服,自打离开平州回到盛京以后就一直没精神,而且它好像还越来越沉。”
兔子从笼里出来,像是受了惊吓,在他的臂间不停扑腾。
他照料了好几天,本想等兔子痊愈了再送了,眼下实在没法子,只好上门求助于她。想着是她从前养大的,要是突然在盛京病死了,她一定会难过。
张蝉顺着兔子毛,“我瞧瞧。”
他将兔子抱给张蝉,从前一直是她在饲养,许是兔子认主,转移到她的怀里倒变得十分乖巧。
“越来越沉?”裴珉轻声笑笑,“许是水土不服吃积食了。”
张蝉原先也以为是兔子积食所以才会精神不振,直到她的手摸到了兔子腹部,才发觉事情好像不是吃积食了这么简单。
外间寒风凛冽,她抱着兔子往屋里去,留着段明徽和裴珉在外堂。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裴珉发现段明徽的目光一直留在方才张蝉离开的地方,“十一,你说你喜欢谁不好,非喜欢这么个怪丫头。”
裴珉指着张蝉离开的方向。
“是吗?”段明徽转过脸来,“可我从小就觉得她很好。”
裴珉对段明徽无奈笑道:“你有所不知,当年就连明熙都觉得他这妹妹是普天之下最刁钻古怪的姑娘。”
裴珉承认,他有时会被张蝉的古怪吸引,有时也觉得张蝉有趣,可多数情况下他都认为她是个伶牙俐齿,十分会自找麻烦的女子。
当年段明熙身故,他和张蝉的婚事作罢,太后有意拉拢裴相,欲将张蝉指给裴珉。一听见这个消息,裴珉吓得一个月不敢回盛京。
张蝉从小就不将他们这些娇生惯养在盛京的公子哥放在眼里,就连和东宫的婚事都敢直言“不嫁”,故此在盛京才有了长平王府张家小姐“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的传言。
裴珉有时也好奇,像她这样的女子,究竟会为谁倾心。
“她不是古怪,是坚韧。”段明徽敛了神色,十分认真地对裴珉说:“倘若你见过她为了一件事,执着到底,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退缩的模样,就会知晓为何我会仰慕她。”
长平王从张蝉出生起,就拿她当张家的继承人养。闺阁女子会的,她一件不落,即使不能参加科考,她也要同盛京的名门公子一样上学堂,一样写文章,一样读书请先生。
儿时的他就见过小张蝉为了拿到学堂上的第一名,就算进宫赴宴嘴里依然一字不漏地背着文章诗书。她的字写得好,哪怕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依然能写得好。
都说她是最让徐太师头疼的学生,却不知她是在徐太师门上课业最出色的学生。
她有情有义,赤子心肠,是个性情中人。
为了保护自己这个落魄的皇子,不怕得罪得宠的丽妃,一次又一次地跟段明烨翻脸,跟看守毓庆宫的老太监争辩。
少时的他见过张蝉盲了眼,在落梅山下被土匪欺负,毅然决然地持刀反击,毫不畏惧。
见过她即使知晓治疗瘟疫一事希望渺茫,也愿意孤身前往天山为百姓治病。
在平州和凌素学医的一年,她为了将金针十二诀全部学会,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夜里一个人躲起来,一边偷偷流眼泪,一边往自己身上的穴位不知扎了多少回。
张蝉执着要强,只要是下定决心的事,都会义无反顾地进行到底。就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雏鸟,横冲直撞,目空一切,不会为任何人驻足,张扬双臂往更高的苍穹飞腾。
她曾救过自己,也救过他,还救过很多人。
段明徽的生命里出现如她这般正义善良的人,他渐渐不再孤独,拥有世人的七情六欲,知道什么是痛,也知道什么是爱。
“她善良聪慧,进退有度。”段明徽看着裴珉,“能拥有这份善良的人不多,能守得住这份善良,并且丝毫不减,更是难得。面对她,我自愧不如。”
作为儿时的玩伴,作为少时的挚友,作为男人,段明徽都很喜欢这样勇敢善良,张扬热烈的张蝉。
*
门外传来一阵吵嚷。
“不许跑,你这个小叫花子还敢偷我们王府的东西。”落雪从门外走进,左手揪着一个满身脏污,衣衫破烂的小少年的胳膊。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这个男孩的个头看上去应该只有八九岁,他扭动身体,胡乱挣扎,却还是被身旁的落雪压制住。
“你这毛小子偷我们王府的东西你还有理了,你信不信我送你去见官。”落雪掐住少年的脸。
二人的声音传进堂中,惊动了里屋的张蝉。
“落雪,放开她。”张蝉将兔子放回笼里,“这是个姑娘。”
“男孩”用袖子擦掉脸上的土灰,藏在破旧草帽中的黑发在方才的挣扎中散了下来。
如张蝉所说,是个姑娘。
“你这个臭丫头,我们府里的主人在这,还不赶紧向她赔罪。”落雪改了口,推搡着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对张蝉说:“小姐,这孩子偷了停放在门外的药材,您看看这石斛,被她折腾成什么样。”
张蝉看见几根被人折断的石斛,对这女孩说:“你偷我的东西,还弄坏了,要是不赔罪认错,我就抓你去见官。”
“哼!”小姑娘脾气也大,她将头一扭,蛮横地说:“我才不怕。”
裴珉忍不住偷笑,张蝉这是遇上个硬碴子。
“今日我府上来的可都是朝廷命官,你就不怕他们把你抓进大牢,关个三五十年?”
见小女孩油盐不进,她自然地碰了碰段明徽的手肘。
段明徽授意走上前,压低声音,“你偷了这位姐姐的东西还不承认,难不成是想被我押进京郊的大牢里?”
京郊大牢里常传有耸人听闻的传说。
有人进去后没多久,就被吓成神志失常的疯子。有人完完整整地进去后,没两三天就变成缺胳膊少腿的残废。更有甚者,进去后再也没出来。
小女孩抿着唇,眼睛里似有些忧惧。
“大牢可不比外头,到了晚上说不定还有厉鬼出现。”他冷声说:“你手脚不干净,进去之后是要先遭厉鬼割了舌头,再被砍断手脚的。”
段明徽的眉目幽深,话间带着刺骨瘆人的寒意。
“小丫头,你也瞧见了,这哥哥可比厉鬼吓人多了。”裴珉指了指段明徽腰间的长刀,“被他这把刀砍过的人可不少。你要是被他抓进牢里,可得小心点,别一觉醒来就成了没舌头,没四肢的孤魂野鬼。”
段明徽的赤瞳裸露在风中,隐隐约约的暗红融在月色之下,看上去真跟话本子里写到的满月时会突然红眼吃人恶鬼一样。
“我错了。”这孩子偏过头,拧巴地对张蝉嘟囔了一句。
“你家人呢?”张蝉问。
“我是从边境逃难来的,我娘亲和爹爹病倒在路上没挺过去,都死了。”女孩的眼角微红,“我一路要饭,实在没辙了,看到你家外头没人才动了心思。”
“你多久没吃饭了?”
她见女孩瘦得脸颊青白。
“一两天。”
女孩跟着流民要饭,遇到好心人搭建的粥棚,想上前舍一碗,因抢不过其他人被挤倒在地,连日来只能在路上捡些野果草根啃,不至于马上饿死。
“你叫什么?”
“陆菁。”
“你弄坏了我的东西,得赔。”张蝉毫不犹豫地说。
“可我什么都没有怎么赔。”陆菁看着她,不禁埋怨道:“还说是宅心仁厚的永昌郡主,传言都是骗人的。不就弄坏了你一点东西,你这么有钱,还要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孩赔。”
张蝉叹了一口气,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说:“你既没钱,就以工抵债。什么时候还清了这些钱,什么时候再走。”
陆菁一怔。
“落雪,你吩咐人去厨房准备一些东西给她吃,另外再找一身干净的衣裳让她换上。”
“你留我做小工?”陆菁惊道。
“是啊。”张蝉丝毫不客气地说:“你吃饱饭后要是不好好干活,我就叫这个哥哥把你抓进牢里。”
她畏惧地看了站着张蝉身边的段明徽一眼,飞快地点点头,“谢谢姐姐,我一定好好干!”
说完她欢欢喜喜地跟落雪一道去吃饭。
“你抓人见官是吓唬人的,想收留那小丫头的心才是真的。”
这份善意难得。
裴珉离开长平王府,在路上渐渐回味过来,才明白了段明徽的那番话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