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大先生经常在这里喂鸽子。”弗兰克说,揪了一块面包丢到鸽群里,激起一阵波澜。这里指菲利克斯特里公园,她建于一八九三年,为纪念失落天堂的重要人物菲利克斯·特里和他为公共事业所作出的伟大贡献。公园在连接中心岛的大高架旁边,和文艺复兴式建筑风格的歌剧院相隔一条街,与一家包了三层楼的家具店面对面,一半以上的边缘被半人高的铁栅栏围起来(汤米小时候翻进公园玩的时候被铁栅栏的小尖划破过裤子,玛丽·安吉洛给他的裤腿边缘又缝了一块麻布)。电车线路和轻轨高价都在这里交汇。春天,在川流不息的车和轻轨间歇时,可以听到树上有鸟的鸣叫,沿着公园的石砖路走,偶尔涌来浓烈的甜腻花香。汤米·安吉洛看了无数次这里的春去秋来。

    时间过的很慢,汤米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弗兰克说了很久他、路易基和萨列里阁下的往事,多是在西西里,大部分他已经听保利讲过。眯起眼睛抬头看天,开春时节所独有的日光普照大地,太阳刺眼的要命,穿着春装在阳光下面待一会儿,背是刺骨严寒,胸膛是烈火焚烧,像是一只在冰原上被炙烤的羔羊。太阳落山之后又重归冬日的寒冷寂寞,任何东西都冷的像结冰的的石雕。

    还是将刚放进衣罩的呢大衣重新穿上为好,汤米想,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烟的纸嘴沾了点口水在嘴唇上抹匀,掏出打火机点着。脚底是长满青苔的石砖,缝隙里藏着绿色的绒条,他用脚踩了踩,感受浸满水的苔藓被榨干又恢复原样。

    鸽群聚集在草坪,翅膀亮出白色的那面又收起,像是海滩上被渔民用网兜捕到的鱼,大网一翻,腥味产生者噼里啪啦地从网里滚下来,有几只被卡在网结上,被迫在空中旋转。鸽子停到大理石喷泉的边缘,扑腾着翅膀踱步,红色的爪子勾住雕花纹。鱼尾拍打地面,腾空而起,落在濒死的同伴身上或另一片干燥的土地。鸽群再次起飞,扑到手上拎着面包的老头脚边,跳起来去啄纸袋子。“他妈的坏鸟!”他们听到远处的老头在大叫。

    “大先生喜欢鸽子,也喜欢看野猫蹲在草丛或者没人的椅子下面伏击他们。”弗兰克手中的面包喂完了,他拍拍手,搓掉面包屑。有两只鸽子仍在他们的脚边徘徊。跟椅子边的垃圾桶一样高的小女孩儿哭嚷着从汤米和弗兰克的身边跑过。其中一只鸽子跳着蹦到旁边的草丛里,另一只胆小如鼠,直接飞起来了,翅膀掀起的风把汤米刚吐出的烟吹到了他眼睛里,妈的,他骂道,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好些。女孩红色的蝴蝶结只系了一边头发。她妈妈在后面叫他,让她回来。不起什么制止的作用。女孩妈妈着急了要去追,但她穿着高跟鞋,只能压低身体重心滑稽地摆着胳膊寻求平衡。一个像是孩子父亲的男人推着淡鹅黄色儿童脚踏车,肩膀上挂着两三袋东西紧随其后。没有去抢劫的鸽子们病怏怏地缩着脖子躲到路两边,给他们让路。

    喂完鸽子,他们走出公园,公园出口的石子路两侧高大的梧桐树挡住了光线,枝叶在头顶形成了绿色透光的隧道,车子停在路边。街上车水马龙。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个小孩,怀中抱着装纸杯的长管筒。笨重的饮料机几乎赶上了他半个个头,他坐在长椅的最边缘休息,时不时站起来询问路过的人是否需要柠檬汁饮料,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就拉出吸管,按下按钮为客人接上一杯,接着收起硬币,谨小慎微地放到自己的钱袋,钱袋又放进内衬兜。等到没人的时候。又从内衬兜里面掏钱袋,从钱袋里翻出几个硬币放到鞋垫里。还有很多同龄的孩子照顾他的生意,而面对他们,卖柠檬汁的小男孩会让他们先付钱再喝饮料。

    汤米为弗兰克拉开车门。考虑到舒适性与安全,这辆唯二的黑色凯迪拉克轿车是萨列里阁下与他的军师的出行首选。弗兰克坐好后,他走到驾驶位那一侧,弯下腰将烟头扔下水道的缝中,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昨天,山姆·特拉帕尼借用公车去送钱时,在车的方向盘上喷了十几泵与他花花公子身份相适配的男士香水。车里甜腻花香混合着橡木苔的浓烈怪味在车内久久不散,可是另一辆没有味道的黑色凯迪拉克V8被尼古拉斯和保利开到了花坛上,汤米别无选择。他摇下车窗希望道路上水蒸发的闷味能中和西普调香水。

    “今天与明天气温回暖至八十华氏度,天气晴朗,在密歇根州的低压中心于三日后移至失落天堂,将造成强降雨天气。”汽车电台里的女人说。

    “你们几个在城里真是呼风唤雨啊。”弗兰克说。

    “啊,老天,文森佐又告密……”

    “哪怕文森佐没有和我说,我有一天也会知道,大先生也会知道。”弗兰克不高兴了。

    是这样的道理——城里面四处都是萨列里阁下的眼线,汤米想,他只好如实交代,尽管老军师已经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保利、我还有尼古拉斯昨晚在俱乐部跟别人起了点小摩擦,不是什么大事。”老实说,他已经有点忘了打架的细节,但斗争的结果是惹事的毛头小子和碎玻璃渣一起被扔出俱乐部。

    “酒吧斗殴我不在乎,汤米。让我这个老家伙更在意的是你进场子时请大家喝酒这件事。”

    “自从前几个月发生了教堂那事,条子和道上的人对咱们很不满,家族也……我只是拿自己赚的钱找点乐子罢了。”汤米说。由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看到明天的,他开始享受生活,和山姆与保利通宵达旦地混迹在赌场和地下酒馆。

    “那就在星期天去赛道上下注,带个贵妇去看表演,或者拿去投资!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你不想死的难看,最好做点有意义的事。”

    “您想让我变得跟华尔街那帮崽子一样吗?拿着钱给自己置办一套贵族般的服装,装得人模狗样在宴会厅喝咖啡。”汤米嗤笑一声,摸了摸自己的眉骨。他似乎是听到了比保利·隆巴尔多犯的那些蠢还要可笑的事。

    “别跟我顶嘴,我是在告诉你怎么用绳子,好让你不被它勒死。”弗兰克说。听到这话后他提高音量,言辞比刚刚要激烈的多。

    被教育后的汤米脸僵住了半秒,很快收起笑容,他惊讶于突然严肃的语气,用余光瞥一眼萨列里的军师。萨列里家族发展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计划、命令,还是金钱,所有事务都要经军师弗兰克·克莱蒂之手,他是汤米所见过的最明智的西西里人。警局的好帮手亦或是政坛合伙人的电话总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打进来。一件小事由弗兰克单独提出,就足以证明它远不只预测中的简单,他相信弗兰克,愿意听弗兰克继续说下去。

    “抱歉。”他说。车子开上老旧的电车大桥,往奥克伍德方向驶去。

    弗兰克垂下泛灰白的睫毛,“我八九岁的时候,还在西西里,我有一只精瘦的灵缇猎犬。浑身雪白,漂亮极了。这条狗原先属于一个来打猎的西班牙人,他是我舅舅妻子的堂兄。时间应该是初冬,我跟着他在树林里打猎,捕些野兔或者田鼠,都是些小家伙。丛林和草原上总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和跑在前面的一条狗的踪影。那是段自由幸福的日子,他看起来很爱灵缇犬,经常抚摸它的头并且夸它是好孩子。有一天,他突然不出去打猎了,我想应该是到了捕猎季结束的时候,也不再求着他带我出去。和他没来时一样,平平淡淡过了几天。直到一天的早晨,我被几声狗吠和女人的喊叫吵醒了。出去一看——原来是我舅妈在和她的堂兄吵架,她让他不要在一早上就杀狗。杀狗?我当时愣住了,这才发现树上绑着的正是那只灵缇犬。他手上握着白花花的刀刃。西班牙人要杀了那只陪了我们一个冬天的灵缇犬!我又害怕又愤怒,跑上去质问他。西班牙人看了看我的舅妈,又看了看我,咧开嘴笑着说这是他们的习俗,过了捕猎季节就是灵缇犬的死期,它们会被绑在树上吊死,或者脖子挨一刀。我祖母在屋里面叫我们吃早餐。他放下刀,呵呵一笑,绕过舅妈进屋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习俗,早餐过后在院子里找到他。他还在磨刀。我问他:你真的要宰了它吗?他回答:是。我又对他说:放过它吧!我愿意用我妈妈给我的项链换它,我得到后不会杀它。西班牙人又笑了,他有一口黄牙——现在这口黄牙肯定早就埋在黄土之下了。西班牙人问我买下它做什么,他清楚地知道我的目的,这么问只是想听听一个西西里小毛孩能编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答案。我随便说了一个借口,你猜是什么?”

    “给祖母祝寿时寻个乐子?或者说您想要买下它去参加比赛?”等待红灯消亡的期间,汤米仔细观察了弗兰克几秒——他比初见时更老了,象征年迈的斑点成了长久的印记。

    “你猜对了。隔了一段时间,一些爱好者举办的赛狗会开始了,我带着它去参加。救下她纯粹是为了求的良心的安宁,我也不指望它能得到名次,我做好了一人一狗拿倒数第一的准备。出乎预料的是,灵缇犬并没有让我失望。它是我见过跑得最快的狗。我也是那时认识的大先生,我们一起搞些朋友间的赛狗会。在灵缇犬身上押些硬币和弹壳。从来没有一只狗比它快,它一直没输过。直到有一天她败了,我们只输了一点点,但是我从没见过大先生那么生气。”

    “她老了吗?”

    黑色的凯迪拉克开上一条多车道的海滨公路。日光下细碎的海浪在拍打着紧实的湿沙地,沉闷了整个冬天的海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不,怀孕了。她发了情,跑出了院子,镇上的所有公狗都见者有份。你现在就像那只狗一样,汤米。每次出门拿着钞票挥霍,你就是一只发了情的母狗,场子里的所有人都等着干你——尽管现在高调张扬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旦出了差错,萨列里就会不在把他当作运送私酒解决和帮派事务的宠儿。简单来说——就是一旦你被人给操了,你对我们就没有益处了,汤米,我话说的很难听,但希望你能明白。你得好好考虑你干这行的职业生涯。听着,保利已经发展到头了,打架派他去可以,如果是真要做点事情,他可没那个脑子。山姆很忠诚,但他没有一点远见;哈蒙是有远见卓识,可他的远见卓识和所谓的“原则”不会让他作出真正惊天动地的决定。家族里众多小人物更是不值得一提,他们的目光比羊还要短浅。不过,你,汤米,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就直白说了——你总有一天会掌控这座城市。谁都不行,只有你,汤米。”弗兰克沉下声音,每个字都像玻璃珠掉到瓷盘上似的炸耳,“汤米,看着我,安吉洛,人往往只能有一种命运,你能明白吗?何为真实,何为虚假,都将泯灭。我只想告诉你,在生活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为了不被甩下去,你就得一直斗争,直到筋疲力尽,但这并没有结束,因为下一轮的挑战只会不近人情地开始,你要像拉着船上牵引绳涉水而行的穷苦纤夫,在这时间的洪流里艰难前行,才能不会被迫消失。记住,你不能主动消失,你只能被遗忘,但有些人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我只能祝你我好运。”

    独属于年迈贤者的浑浊的灰蓝色眼珠盯着托马斯·安吉洛,由于感情太过真挚,他只敢侧目而视,不敢多在弗兰克眼里的灰蓝色深海停留,仿佛这样能让他接受刚才的一切。柏油路和海面反射的日光刺得他眼睛发酸,再次咽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他尽力去理解弗兰克说这话的目的——目的显而易见,但汤米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掌控这座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挣扎了许久才从牙齿缝里挤出看似平淡的一句话:“那么,那只狗后来呢?”

    年迈的男人收回目光,像是想起来什么不好的记忆,他停住了,看向窗外后退的海岸线。旁边有辆车加速超过汤米,汤米慢慢减速。由于违规的超速变道,超车的家伙差点撞上对面没来得及踩脚刹的车辆,对面象征着愤怒的鸣笛被空气拉长,两辆车都离汤米他们渐渐远去。

    被打断的弗兰克没有立马说话。等汤米远远地看到了红白色的灯塔,弗兰克才开口说:

    “大先生想把她淹死,我打断了他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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