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当时大先生和佩皮还没闹掰,我们被叫出去执行任务。有个政客受了贿。外面狂风大作,而我们要开车去郊区把他做掉。可是街灯不亮,我们只能摸黑前行。等我们到房子前,正准备行动时,突然,电光一闪——那瞬间,我见到前院有一个人头,就那么摆在地上,盯着我们看。它是被人从脖子止割下来的。就在那天晚上,已经有其他人到过那座房子。那家伙肯定树敌无数。他们连他的尸身都没找着。哈!皮埃罗,你被吓到啦!”说完,棕卷发男人还张牙舞爪地吓唬比他高壮的多的同伴。他的脸在夜晚灯光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棚屋外下着凄冷的夜雨。

    “托尼……你嘴里什么时候有过真话?这是肯定你自己瞎编的。”罗素推搡着他,雨下得大了,一些雨点稍近棚屋里,脖子被冰凉的水刺激到。连续一周的阴天,今天下午四五点,他在出门时闻到了下雨的前兆—湿黏的土味和鱼虾的咸腥臭并存,沉闷的死气笼罩着整个城市,人们愁苦着脸在街上漫无目的又神色慌张地疾走。果然,当他走到酒馆时,天空开始飘雨,鱼腥味终于散了,空气也不再压抑。雨滴稀稀拉拉地落在餐厅遮挡的红白条纹棚子上,不一会儿地上光滑的像打磨过的黑色大理石台,店铺和路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小水坑中。雨一直持续到现在,憋闷了数日的阴云终于向大地倾泻而下自己的泪。

    “我敢打包票,绝对属实,不信你就去……”

    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快速从罗素的余光中闪过。

    “啊,汤米。”罗素叫住快步疾行的汤米,“你来啦,弗兰克说要找你呢,应该是又有活要接了。”

    汤米停下来,抬起一点帽子,“是啊,我一接电话就立马跑过来了。今天真是个坏天气,气温回暖一点后总是下雨,你还有遇见过比今天还大的雨吗?”

    “春天嘛,湿一点必然的。”罗素探出头看深色的天空。

    “那肯定是我说的那次了。”托尼说。

    “你能不能消停点啊。”罗素在翻白眼。

    汤米·安吉洛和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往车库走。谈论对现在有影响的往事似乎是所有人的爱好,就汤米·安吉洛所知,萨列里阁下曾是佩皮手下的一位角头,另一位就莫雷洛,他们在西西里相识,乘坐渡轮到达美国之后共同见证家族的成长与黑色帝国的建立。后来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因为地盘的事情撕破脸,往日的情谊被碾碎成脚指甲盖那么大丢到焚烧厂。他在车库等了一会儿,见军师迟迟未到,便从兜里摸了根香烟,叼在嘴里点着。

    酒馆后门打开了,弗兰克·克莱蒂从门后走出来,他撑开伞,向汤米走来。汤米把刚抽了一口的烟丢到地上,走出车库。

    “弗兰克。”汤米没有撑伞,他不习惯那东西。这几个月他不再一拿上钱就去挥霍,再也不四处招摇着请人喝酒,兜里不剩几个子儿的情况成为过去式。智者的警告所起到的作用比他想到的要强。大部分时间的汤米都相当听从弗兰克·克莱蒂的建议,对他来说这就是父亲一般的教诲,是的——父亲,他多久没有感受过父亲般的关怀了。

    “久等了,汤米。大先生和我刚刚把上个月的账重新过了一遍。”

    “没事。这回是什么活?”

    “我想派你去帮山姆和保利去保住今晚到的一批货。”

    “是那些好东西吗?”汤米展露笑颜。

    “加拿大直送的。山姆已经去城外的一间农场会见北边来的朋友了。保利会去安排卡车把货押进城。但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多一双眼睛。一定要保证一切顺利。”弗兰克也笑着说,“去拉尔菲那弄辆车,到仓库去见保利。为了以防万一,他那儿有枪。”

    “好的,弗兰克。没问题。”

    “快去把加拿大来的好东西安全带回家吧,汤米。有个箱子是大先生特别指定要的。”

    十几分钟后,汤米到达东城仓库,他停下拉尔菲昨晚保养好的车,快跑几步麻利地蹬上卡车副驾,屁股刚挨到座位,就听见保利在他耳边大叫:“喂!喂!小心点,伙计!我才晾干呢。”他用手拨开汤米已经湿了的外套。

    “抱歉。”汤米瘪嘴。

    “没关系。”他说,“老规矩,你来开车?”

    “当然,你给我指路就行。”

    保利对这条从城郊隧道前往乡间的路程再熟悉不过。开到山路的一半,保利实在是看不下去汤米凝重的神色,他宽慰道:“别担心,那地方平日里除了牛粪和阳光,什么也没有——现在是没有阳光,不过肯定是趟简单差事。那些加拿大人把货装上车,我们原路返回就行。”

    “最好是,咱们麻利点吧,完事了我还要去别处呢。”

    “晚点还要去找莎拉呀?原来你还要去路易吉的小姑娘那上夜班啊?可真有你的,汤米。头一天是护花使者,第二天就辣手摧花了。”

    “你能不能闭嘴?”汤米不耐烦地说:“这话让莎拉听见了你就等着挨收拾吧。我待会是要回家,我姐姐说她今天可能要来,如果回去的晚,她见我屋子没人就走了,这你可得负责。”

    “喔喔,好吧我不打趣了,让莎拉听到她会狠狠的踹我肚子的……”保利说,他停顿片刻,揉了揉眉毛说:“真幸福啊,汤米,我回家只有沙发等着我。”

    汤米说:“前几天来的那个警察,怎么回事?”

    “哪个?”

    “和文森佐一起喝酒的金发男。”汤米说,“四十岁,脸色发青,发际线很低。看起来吸食鸦片酊有一段时间了,身上一股怪味。”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没来那会儿,大概是二五年吧,他和他那些警卫队的同事因为收了我们的钱被起诉。他在牢里关了三个月,出来后跟我们混熟了,后来惹了点事,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听别人说是骗了一个富商的女儿,害得人家整日以泪洗面。然后他改名字跑到费城,这段时间才回来。”

    “看来老骗子总是喜欢回到他栽跟头的地方看看。”

    “可不。”

    “我听说警卫队每月工资是45美元加一些食宿补贴,如果就靠这点微薄的薪酬,想让他们保持传统意义上的正直,太困难了——相当困难。”

    “他们还得对咱们感恩戴德呢!”保利大笑,“要不是萨列里,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啃着搜掉的司康饼,喝酒?简直是痴心妄想。”

    汤米也跟着笑了笑,打着方向盘左转。车子沿着盘山路走了几个大弯。车轮胎压到了石头,坐在车座上的两人颠簸几下。

    “真够糟心的。”汤米说。

    “什么?”

    “如果不是莫雷落找麻烦,我们也不至于让那些加拿大人绕将近八百英里的远路送到农场,整整一千两百箱酒,可算是便宜了费城在咱们这里的卡车租贷公司分部,这样一来大家都得借他们的车。之前走老路就能送到城里。”汤米说,“咱们都是掉进钱眼里的家伙,为毛利高到离谱的酒水厮打。”

    “哈,我到觉得他们是一群杂种。说好的分地盘各自管各自的,却总是来找麻烦,要我说,就该直接来点痛快的。”

    “也许时机还没到呢,保利。”

    经过七八分钟的车程,他们停在农场门口。汤米透过一道道雨痕的前挡风玻璃,寻找着山姆。农场门口和不远处的废弃木屋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哎,保利,事情有点不对劲。”

    “别把你的汗毛都竖起来啦。他可能是被这雨耽搁了,或者验货验睡着了。”保利说。他用力摁摁喇叭,聒噪的鸣笛回荡在农场里,还是无人回应。雨仍不停歇,车灯前有无数的金色雨丝纷纷而下,明亮的通路照不亮夜间的农场。酝酿着巨大能量的乌云像山林劈下闪电,照亮了半边天。乌鸦吓得飞起,轰天巨响随后赶来。保利骂了句脏话,“那混蛋要是因为喝醉了耽误事,还毁了我一套新西装,我发誓我会杀了他。”他开门下车,从后车棚拽出一把□□,丢给汤米,“拿着吧,万一让弗兰克说中了呢?”他又抽出一把背到肩上,“我回去把其他兄弟叫上,你先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一会见。”

    “注意点。”汤米嘱咐道,“叫几个有经验的伙计。”

    “我又不是傻子。”保利说。

    卡车倒退离开大门口。汤米到没怎么在意朋友的语气,但他还是心情不畅,自己刚把衣服整干,现在又要弄湿,让人郁闷的是反覆无常本身。他向黑漆漆的农场大喊一声,很快就被雷声压过,他压低帽檐,走进农场,大风扇动衣角。草地和路上的泥吸饱了水分,卡车驶过的轮胎痕迹延伸到农场深处。他进到了一间开着门的小库房。他摘下帽子抖下水珠,拿起桌上的值班单,是空白的,上面还有咖啡渍,桌角有本杂志,披裹奢华的貂皮毯的黑发女人向汤米张开大腿。萨列里阁下付钱让他们来看管这儿,现在他们连假装种个田都嫌麻烦——汤米叹口气,放下值班单。杂志下面压着一张报纸。

    日期:1933年2月2日

    失业率已高达25%

    政府报告显示,萧条还将继续迄今采取的措施并没有阻止经济的持续下行。失业率已高达25%。在经济困难和高地平原肆虐的沙尘暴双重打击下,小农户难以为继,丧失产权的农场数量已达两年内的新高。作为应对,总统通过了新的法案来稳定银行金融系统。

    他开始翻找其他柜子,除了几根打成死结的麻绳和磨损严重的硬币外一无所获。他走出屋子继续迎着狂风向前,每走几步,雷电就要怒吼一次,闪光照得一切都是泛着蓝光的惨白,像过曝的失败胶片。突然间,风雨更加肆虐,测风速的风车被卷至高处,又重重摔在汤米前方的屋顶上,破烂不堪的大木板连同雨水一起滑下,杵进地里。土地被浇了个透,整个大地就是一滩烂泥,他的皮鞋、裤脚和大衣边全是脏污,外套湿透,肮脏的雨水快要渗进西装。汤米经过一个破旧的棚屋,快要被雨浇烂的木板顶挂着一个吊灯,狂风一吹便开始吱呀乱叫,他走过去,有个东西拦住了他的去路,风再次吹来,晃动的灯光下有一具土狗的尸体,被人打烂了头,土腥味和莫名的恶臭在他看到狗的尸体的一瞬间突然在他鼻尖爆裂。“连一条狗都不放过……”汤米暗自说。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前方终于出现两束的光源,他加快步伐朝那里走去。

    原来是货车,还有一辆车没有开车灯,周围散布着一些草垛和木头围栏。司机坐在车里,汤米拍打窗户他也不回应。车门被打开瞬间,里面的司机便栽倒下来,头朝下,屁股撅起摔到泥地里,泥点溅到汤米的膝盖下方。汤米又骂了一句脏话,用枪管戳司机,没有反应——他已经死了。汤米揪住地上人的领子,把他翻过来摸索着脏兮兮的上衣,在夹克内层摸到了硬东西,他抽出来,一个不小心把皮包夹掉在地上,皮包夹敞开朝下,拾起来后证件已经被泡湿,沾满了泥,他用拇指抹净,退几步借着车灯光源勉强辨认出一些字来:威廉姆斯·托德文,年龄十九岁———如此年轻,分明还是个孩子,汤米往下继续看,不出所料,小可怜的国籍是加拿大,上面显示他于今年三月刚刚在蒙特利尔登记入职。

    皮鞋踩在水坑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汤米条件反射似的瞬间转身,举着□□对准不速之客。

    来者是两位身穿半长款风衣的男人,其中一个对汤米说:“把枪放下!”

    汤米也把枪口抬得更高,对准陌生人的脑袋:“你们先放下。”

    “伙计,看来得来点硬的了。”那人说。

    汤米率先开枪打中说话者,他身边的人反应极快,可汤米早就手撑着草垛翻滚到后面,子弹落了空。那人的同伴想躲到另一个草垛后面,却被汤米抓住机会射中肩膀,他捂着受伤的地方踉跄后退,汤米又开了一枪。四周只有雨水落在泥里的响动,他捻脚捻手去查看情况,走到尸体跟前,刚蹲下摸索着死者的衣物,耳边就又有人的动静,汤米站起身,准备射击。

    “别开枪,汤米!”熟悉的男声,保利拿着枪从卡车后面走出来,另一只手挡在身前作出制止的动作,“是我!”

    看到是自己的朋友,汤米将枪口移开,直起身子,“你们怎么才来?”

    “路上耽误了点时间,抱歉。”

    刚刚听到枪响后保利率先从农场门口跑过来,也早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他拿□□戳了戳离他最近的,没有任何反应。另外几人随后跑来,保利确实叫来了有经验的老手,他认识的有哈蒙、瓦伦提诺、尼古拉斯,博雅多兄弟和罗素,剩下的几个新面孔。

    “我们听到枪声了。”瓦伦提诺·贝鲁奇说。

    不知是谁用皮鞋尖顶飞反射银色亮光的铁片,小东西一路从泥坑里滚到哈蒙脚边。哈蒙捡起来,手指抹净上面的泥点。汤米和瓦伦丁这时候也凑过来。靛蓝法郎外镶铜镀花边的勋章,上面还赫然写着“伊利诺伊州”几个晃眼的字符和星星形状的凸版印。汤米抬眼与哈蒙的眼睛对视,一道闪电劈下,映出两张惨白到可怖的脸,只有瞳孔是死水般的漆黑。

    “操了。”哈蒙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是边境警察。”

    “你说什么?”已经走到另一处的保利听到了。

    “这群人是条子。”瓦伦提诺重复一遍哈蒙的话。

    “我不知道是条子,他们根本没亮警徽。”汤米解释道,“边境警察怎么会在这里?”

    “别管这些个破事了,山姆还等着咱呢。”保利说。

    几人分头行动,汤米和瓦伦提诺沿着泥路走去农场西边。有一颗巨大无比的老槐树立在路上,它相当扭曲,光秃秃的树干和憔悴的枝桠盘踞在墨蓝的天空中,任由雨水肆意腐蚀它扎根的土地。

    仓库的门被人锁住了,汤米踹了几脚发现门很结实,瓦伦提诺去了旁边巡逻。正犯难的时候,汤米瞥到角落有两把能拧大直径螺丝的铁扳手,撬锁的绝佳工具,他捡起它们,将凹下去的地方卡在锁的棍上,握住两个把手一使劲,“卡塔”,锁被撬开了,用手轻轻地拨弄,铁锁便掉落在地。

    打开休息室与仓房连接的门,地上有很多条抹花的血迹,明显是用力拖拽造成的,沿着血迹走,尸体被扔到集装箱后面垫高了的草垛上,横七竖八地叠放到一起,仓库二楼温和的顶光照在他们身上,这几个加拿大人全部都是后脑勺中枪,无一例外。

    “可怜人,简直是一场屠杀……”汤米喃喃道他们是被瞄过的,典型的蓄意伤害,他在心中画十字,祈祷上帝的宽恕,让他们顺利升入天国。他走出仓库与瓦伦丁回合。

    “汤米。你必须要看看这个。”瓦伦提诺递过来一张褶皱的巡边令,“在地上捡的。”汤米接过,甩了甩纸上面的雨水。

    乔治,

    据可靠消息称,萨列里家会在今晚转运他们的威士忌。我们共同的朋友想要掐断这条加拿大酒的供应线。我要你带上手下在晚上九点之前到达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农场。等到入夜就可以动手,告诉你的小弟们下手狠点也没事。为了感谢他们从南边远道而来,可以让他们带点酒回去。

    狩猎愉快。

    “莫雷洛早就知道了咱们的行踪,就是冲着咱们来的,现在连酒都不让咱们卖了。”汤米把巡边令折起收好,他说,“而条子也被莫雷洛收买,什么脏活都给他们干。”

    “不可否认,他们是混蛋。”瓦伦丁说。

    在农场的另一头,保利·隆巴尔多推开一间废弃的马厩,他往回看,哈蒙与罗素正远远地走来。半人高的草瘫软在泥巴路旁。

    没一会儿保利呲牙咧嘴地从马厩出来,关门的速度快得让刚过来的哈蒙以为门把手上有恶心的鼻涕虫。“你怎么回事?”见保利苦着脸出来,他问到。

    保利张开双臂挡住进入马厩的门,“别进去啊,别进去,你们不会想看到里面是什么的。”

    “你在隐瞒什么?有啥不能看的。”一旁的罗素问。

    “别进去就是了,没啥线索,有两个农夫死在草垛里了,很不好。你要进去我也不拦着你,”保利侧过身,“去吧,快去吧。”

    罗素唏嘘道:“你真会找事。”

    “是你要进去的。”

    “我可没说。”罗素呛了一句,“因为帮派斗争被杀了的无名之辈,有什么可看的,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那他妈根本就不是随便一个无名之辈,那是咱们的人!”

    “你在说什么?”

    “还听不明白吗,罗素?我看你再去和那个格鲁吉亚的女人跳舞就要废掉了,我说,莫雷落的手下把他杀了后套上了农夫的衣服,恶心人的家伙们,他们是故意的。”

    “行了——已经够糟心的了。我要去前面的荒地看看。”哈蒙从两人中间挤开,独自离开马厩门所在的石砖平台。

    刚刚争吵的两人又开始互相瞪着眼,保利率先屈服了,他的舌头在嘴里发出了马打响鼻似的的动静,推着罗素向哈蒙的位置走去。

    三人在此处转悠了两圈,正准备离开时,咕咚。石头掉进水里的声音,只有罗素听到了。四周只有一个石头垒起的废弃水井。他举着枪走到水井前,朝里面看了看。他挥挥手说:“保利,哈蒙,过来一下。”

    电光火石之际,罗素抖动一下,像是从地上弹起来,然后摔倒在水井边的泥巴里。哈蒙抬手飞快地射中发起攻击的人,躲在树后的黑影应声倒地。

    “罗素!”保利大叫。

    很不幸的是罗素·皮埃罗胸口中枪,血如泉涌,在地上抽搐。罗素捂着自己的胸口,他感觉身子重极了,就像从水里站起来那样困难,双腿蹬着地想支撑起身子却无能为力,再次摔倒泥坑里,脚无力地踩踏着什么,手捂着受伤的地方,还没等来朋友的救援便撒手人寰。保利和哈蒙跑过来时,他的血和雨水积攒在一个井盖那么大的小泥塘中,保利探了下他的鼻息,只有出来的气。哈蒙拉住保利轻声说,“该走了,必须要找到山姆。”雷电再次在他们头顶轰鸣。保利点点头,此时此刻失去同伴的悲伤无法在心中停留,他已经将偷袭的人贬为最无耻卑鄙下流的货色,越想越恼怒,气不打一处来,走了几步又转身朝草堆开了几枪泄愤。

    东边突然传来频率迥异的连续开枪的声音,是由博雅多兄弟俩搜查的地方传来的。分散在农场各处的几人同时往噪音的方向前近。

    瓦伦提诺用手背拍打汤米,告诉他后面来人了。汤米回头,大雨中有几个个摇晃的身影,背对着远处的灯光正在靠近。

    “……”

    汤米和瓦伦提诺都没有听清楚。

    “什么?”汤米喊道,他预感到刚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心脏悄悄地收紧了,嗓子像是被东西噎着。

    “我说——罗素,罗素死了!”雨中的人影再次喊道,“有人在树后面开枪,他死了!”两个身影渐渐清晰,是保利和哈蒙,新来的几个人和尼古拉斯没了踪影。风换了一个方向吹,雨落在他们的脚边。罗素·皮埃罗死了,就在几分钟前?汤米愣住了,有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乔吉娅因痛哭流涕而挤在一起的脸,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试图回想昨天他和罗素干了哪些事,以来形成一种罗素皮埃罗还趴在酒馆独特错觉——鬼知道他为何这样做,处于风雨交加的夜晚去营造美好的错觉几乎不可能,他没有幼稚到通过孩童补偿般的幻想来支持下一步行动以让现实存在得以延续。

    瓦伦提诺轻推他的肩膀,“我们走吧。”汤米皱起眉头,“你说的对。”几个人汇合后又在谷仓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先去旁边的小仓库看看。”汤米说。他出了谷仓,端着枪走到小仓库门口,正门推不开,他从侧廊绕到另一边。

    这时,尼古拉斯从窗户里飞出来,摔倒草堆上滚了几圈,玻璃碎了一地,他脸朝地停在水坑边,像一个被丢到垃圾堆的裹着被子的旧地毯。汤米不由得大惊,跑回正门廊,踹开门就是一枪,在枪口下,一个人捂着自己的脖子向后退,杀牲畜般血腥的嚎叫,他左脚绊右脚往旁边的杂物墙上摔去,手指勾住架板,想以此为支撑站起来,却不曾想到这年久失修的木板直接断裂,鹰嘴豆罐头如雪崩一般倒坍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到在地,没有再爬起来。有道人影从侧面闪过,汤米侧头,果不其然,人影立刻扑在了汤米的背上,妄图勒紧他的脖子,汤米用力弯腰把背上的负担甩下来,可手枪不慎被撞掉,飞到旁边。偷袭者想爬起发出第二轮进攻,弄得地上黄土飞扬,汤米抬脚侧踢,偷袭者脸连着脖子甩到一边去,鼻子被打出血来,溅了几滴。手枪重新回到汤米手里,他本想爬起来,汤米稳步后退并向男人背部开枪,他又重重地砸向地面。没动静了后汤米还是不放心,给他太阳穴补了颗子弹——他吃过一次亏便绝不再犯。

    听到响动的哈蒙刚出谷仓门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同伴,“该死。”他扶着摔在泥巴里的尼古拉斯坐到门廊的箱子上,尼古拉斯说他的左肩似乎脱臼了,话还没说完,他的额角开始滴血。哈蒙把他拉起来,握住他的大臂,用力往上推,咯嘣一声,尼古拉斯的胳膊回到了原位,这一推把他痛得半死,哈蒙把还在嚎叫的尼古拉斯托付给瓦伦提诺,自己跟着汤米和保利进屋搜查。

    依照经验他们先搜查警卫室,一无所获后便往侧室走。托马斯·安吉洛又闻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已经散出一段时间的血腥味,他站在门后,枪口指向屋内。门里亮着光。他手指抵着门,谨慎地推开一条细细的缝。屋内只有触目惊心的真相,缝隙中他能看见地上有一张满是血的脸,脸上还镶着一把螺丝刀,面容极其可怖,他惊了,不自觉地后退,鞋底研磨粗砂粒发出沙沙声。汤米花了许久才认出来这是雷欧·博雅多。他用指关节轻推木门,门打开了,博雅多兄弟俩交叠着躺在地上,哥哥被头上插了螺丝刀的弟弟压在身下,怒目圆睁,将发霉的天花板视为自己最憎恨的仇敌,两人身上有很多弹孔,都没了呼吸。跟着进来的保利和哈蒙把他俩分开,让他俩平躺在地上,垫着手帕将螺丝刀从雷欧·博雅多的头上取下,丢到旁边。螺丝刀叮铃咣啷地在地上打转,又申时度势的停下来。窗外雨小了些,窗户留有一个小缝,隐秘的潮气在屋内爬行,外墙的电线拍击着的玻璃鼓起的水痕顺着固定的轨迹流淌。

    “联邦调查局明天会再来一趟这里的,他们会处理。”保利说,他轻柔地合上兄弟俩的眼睛,但愿能让他们安息。

    汤米出来后对瓦伦提诺摇摇头。

    一行人又潜入到另一个新修建的谷仓。保利和汤米仍旧先进去查看,招呼守在外面的哈蒙和瓦伦提诺打掩护。汤米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新来的那几个孩子躺在木地板上,头上是弹孔,早就没了气。绕过尸体上二楼,他的鞋底沾上了不少黏糊糊的血。

    好朋友山姆·特拉帕尼仰卧在移到角落的草堆上,比旅馆那次还糟糕一百倍,他满脸是伤且奄奄一息,领口被血渍染,中枪的腹部冒着鲜血——相当的惨烈。他们火急火燎地架着山姆下楼,保利还被尸体们的横七竖八的脚拌了几个趔趄,但他什么也没说。

    几个人给山姆裹了一层防水布,以防肮脏的雨水让他感染,张望四周,往谷仓门口的方向撤退。那片密林让他们害怕,胆战心惊地盯着来时的路。可算是回到了出口他们停卡车的地方,保利拉开篷布卡车的挡板,然后汤米和哈蒙一个人卡住山姆的腋下,一个人托着山姆的脚,把他安置到卡车货箱最里面,还给他的腿盖上了那块防水布。经过简短的商讨,他们一致决定让瓦伦提诺先撤,开外面那辆摩托走铁门外的小路下山。

    “但千万别走远。”哈蒙对着瓦伦提诺说,他时不时看一眼山路。“你们在山下等我们,顺便埋伏一下这群人,把他们引进城里可就麻烦大了。”

    瓦伦提诺脸上没什么变化,他只是点头说:“好的。”

    尼古拉斯不安地观望周边环境,他隐约听到了警笛声。他想抹汗,却不料一抬手给了狂风可乘之机,帽子被卷走,翻滚了几下停在草堆里,他捡起来把水甩掉,重新戴上。

    瓦伦提诺凑近对汤米,他似乎想了很久才蹦出这一句话:“山姆不会有事的。”

    汤米瞄了眼靠在货箱上的山姆,向瓦伦提诺温和说:“我想是的。”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能展现出轻松惬意的弧度。

    保利已经蹬上驾驶室开始催促众人。安置完山姆,哈蒙和汤米也坐进卡车后备箱,挡板咣啷撞上卡扣。瓦伦丁带着尼古拉斯走了。保利启动车子,轮胎被泥地的烂石头咯得抓地不稳,扭屁股撞开农场形同虚设的围栏往山下驶去。汤米从手边备用的子弹盒里抠出子弹,晃动的车厢内他试了几次才把子弹装填完毕,他给手枪上好膛然后贴着挡板单膝跪下,哈蒙也在身旁准备就绪。穿过杂草丛生的农场外围,轮胎打着滑将车子拉到下山的正路上。

    霎时间,亮如白昼的灯光刺透密林,他们睁不开眼。

    “趴下!”

    子弹飞越头顶,冲碎驾驶室右边的玻璃,保利被吓得大叫,哈蒙身后的木条箱碎了,木屑钻到他的脖子里,热的液体沿着耳廓流下,让他不住地抽动下颚肌肉。刺痛传来——他的耳朵被打烂,血淌个不停,洇湿了他衣服的左肩布料。他用手指碰碰耳朵,保利突然的急转弯让他整个手掌摁在耳朵上,血呲了一手,他有些恼火,打手势让汤米给他递上□□。枪声、雨声和雷声让他耳朵快炸了——好吧,是真的炸了。汤米递给他时碰到了他黏糊糊的手,意识到那是血后,汤米猛地用力握住。

    “我没事,只是耳朵。”他挣开汤米的手,探出身子往警车的挡风板上砸□□,被火焰击垮的警车撞到水泥路障上。

    卡车突然颠簸起来,现在的状态岌岌可危,追兵已经停在路边架起步枪向他们持续射击,挡板快被打烂。

    “他们敢靠近,就一梭子送他们上西天!”保利喊。

    警车不假思索地撞在卡车尾,将卡车撞出去。在树林的抽打和巨石的宽慰之下,卡车他们有惊无险地砸在这条路拐了近九十度大弯的下半段。又是急转弯,山姆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右边倒去,倾倒的箱子压到了伤口,他的嚎叫被更强的力量压制——另一辆警车很快跟来,给他们毫不客气的回礼。警察端着汤姆逊冲锋枪,枪口架在车窗上,冲他们开火。两人趴倒在山姆旁边,收起手枪时哈蒙看到了山姆故作坚强的笑脸,似乎是在鼓励他们,颠簸中恍恍惚惚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比马戏团在钢环上飞驰的杂技演员还要滑稽,但此时哈蒙可一点也笑不出来。车顶挂着防水布的绳子断掉,防水布也飞树林里。趁他们装弹的间隙,汤米也把冲锋枪架在货车后档板上,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他感觉手中冲锋枪的膛线快要磨平,枪管冒着白烟,同刺眼的警车红蓝的光一起把漆黑的夜灼出个大洞。他终于敢断定他们所有人都惹上大麻烦了,跟边境警察比起来,失落天堂的那些条子如幼猫一般温顺可亲。波浪起伏的山路上,数辆警车刚被甩在后面,过不了多久又追上来,他们都像是被卡车上成箱的酒水发出的引力所驱使,无论保利怎样踩油门,无论汤米和哈蒙冲他们疯狂地倾泻子弹,把□□扔到挡风玻璃上,都紧咬不放。饥肠辘辘的猎狗们终于撕咬到了一块鲜肉,它们心里最明白,如果没有把整只猎物带回去复命,迎接它们的将是扎满钉子的棍棒向头上轮去。他希望哈蒙能从箱子里拿出一盒新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到警车的驾驶室里,他扭头看见哈蒙两手空空地蹲着,□□也没有了。汤米继续扣扳机,只有空腔声,子弹早就打的空空如也,他泄愤似的把枪砸到逐渐接近的警用摩托车上,警察和他的车一并失控,摔在路上被高速退去的路拽走。卡车进入到矮橡树密布的路段,树枝戳破车顶的棚布,车继续往前开,雨从树枝划开的大口子飘进来。幸运的是在他们真的以为进入囧途陌路之前,保利瞅见下山路口处的树后面飞出的那辆摩托,瓦伦提诺载着尼古拉斯冲出来朝警车的轮胎开枪,瞬间就将警察的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时,瓦伦提诺点踩刹车退到了警车后面,汤米他们也从大路开到了左侧为岩壁,右侧是悬崖的下山公路,保利见有机可乘,打着方向盘左转,将追兵挤到卡车和崖壁之间,警车猛然撞上崖壁上凸起的岩石,最后的威胁被顺利解决。红蓝的警灯让人精神恍惚,他们驶出密林,开到大路上时闪烁的灯光还在汤米的视网膜上停留了数秒。

    “他怎么样?”尼古拉斯在斜后方喊,雨有些大。

    在汤米蹲在山姆旁边摸他的脸和检查他的伤势时,山姆开口说:“你手心冒的汗可不少,让我看看——谁出的汗最多就是胆小鬼。”说完还笑了,然后因为扯到伤口而大叫一声。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湿漉漉的液体是雨水还是汗,他想找人说话。

    “如果再不把他送到巴托洛先生那里去他就真的不好了。”汤米紧皱着眉头回话。

    由于时间紧迫,带着伤员的几人只是和瓦伦提诺和尼古拉斯在十字路口打个照面就分手了,他们继续向巴托洛大夫家行驶,几分钟的路程里每个人都在故作轻松,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从山姆喉咙里溢出,但保利说什么笑话他都要颤抖着身子接话茬,保利劝他最好闭上那张嘴,省的所有肾上腺素都让他说没了。最后山姆真的靠在箱子上不出声了,眼睛开始迷离,如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在颠簸中飘忽不定,接着一切的嘈杂声都消失了,他的感知中只有汤米和哈蒙交替出现的重影与开合的嘴唇,接着是管弦乐四重奏的尖锐巨响,山姆被两人摇醒了。后来的路程,每当山姆的蓝眼睛快要被眼皮遮住时,汤米都会拍打山姆的肩膀让他维持清醒,汤米心里酸胀又难受,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巴托洛的别墅就在前方。

    “我去叫大夫!你俩快吧山姆拉过来。”停下车后,保利小跑着穿过花园,到大夫家门口。咚咚咚,他粗鲁地砸着门,没人回应他就再敲。

    哈蒙下车拉开挡板,汤米喘着粗气把山姆抬下来。

    “兄弟你可真够重的啊。”汤米咬着牙说。

    “我又欠你一回了,哥们。”山姆被汤米抱在怀里时,半闭着眼睛。

    “别说话了。”汤米说。

    “你一后说不定会欠他更多人情。”哈蒙关上挡板,架起山姆的另一只胳膊。

    “……去你的,再受伤的话我的肚子上的疤就比我的蛋还多了。”山姆有气无力地辱骂道。

    山姆被抬到花园里,停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中间。保利又敲了一次,可能是感知到了有伤者在附近,巴托洛大夫终于给了回应,他在门里面询问是谁,听到是保利,他才打开一点门缝,刚好能看见他探出的脑袋和一部分身子。

    “保利?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

    “抱歉,大夫,这么晚了打扰您,有个伙计中枪了需要帮助。”保利对着巴托洛大夫小心翼翼地筛选着自己的用词,恭敬谦卑的态度是汤米从未见过的,保利害怕惹恼医生会让自己重要的朋友得不到好的救治。巴托洛把门全打开了,他光着脚,穿着灰色的丝织睡衣,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漆黑一团的屋内,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巴托洛的妻子,她同样被吵醒了。

    “到底怎么回事,亲爱的?”她问。

    巴托洛皱着眉头粗略的看了一下山姆的伤,转头对她说:“去把二楼的医疗室的灯打开,有伙计受伤了。”女人上楼了。巴托洛和保利的接过伤员,进到房子里,汤米和哈蒙想跟上却被保利拦下。

    “医生这里已经够忙的了,咱就别给人家添堵了,我来陪着山姆。没问题的,你们放心。”保利抿了抿嘴唇,“今天干的好,兄弟们。”

    巴托洛大夫的门阖上,牵动着汤米行为的细线也被门切断,他垂下眼睑,木讷的神情竟出现在脸上,头发也变得乱七八糟,雨水和冷汗融掉了发蜡,多根碎发须散落在额头。哈蒙同样无所适从,他也被农场发生的事情吓住了,可此时此刻隐隐的后怕才真正蔓上他的心头。汤米攥紧没干透的外衣平领,水渍从劣质海绵般的呢布中压出。如果是他和山姆一起去接应,也许路易斯、山姆和其他伙计就会安然无恙地回来,托尼的老妈知道后会掉眼泪或者痛斥他们是匪帮。照这么说,如果这群加拿大人走圣劳伦斯海路就不会损失惨重——用损失惨重都无法形容,酒被毁了,他们也丢了性命,走海路或者五大湖都相差无几,警察要么会在失落天堂的边境等着,或者直接在密歇根湖上截停,他们有这个能力,就像在二三年那会儿他们把“托莫卡号”用大炮打了个对穿。汤米抬眼看到哈蒙仍在流淌着鲜血的耳朵,再次低下头。两人站在巴托洛大夫的门前,煤矿车的喇叭声由远及近。

    “我想我们该把货送到大先生的仓库,然后回家。”哈蒙开口。

    哈蒙在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讲,这也随了汤米的愿,他甚至感激人与人之间的沉默,他深知再多聊一句,两人都会因为压力线的崩塌而陷入精神混乱,他也不想苦着脸和哈蒙互相安慰,对方大概率也没有倾听男人心里话的爱好。他们把货车停到仓库里,汤米开上他来时驾驶的那辆深蓝舒伯特载着哈蒙回程。

    走到某个岔路口时,汤米问:“你回哪边?奥克伍德的公寓还是白桦林?”

    “白桦林。”

    他在一九三一年下半年才知道哈蒙新买了一套在奥克伍德区与比奇山交接地方的小别墅,离他们初见时的公寓不远,那是个由白桦林和欧洲小叶椴围绕的居所。他是第二个知道的,第一个是送给哈蒙一副洛可可风格油画来装饰会客厅的迈克尔·莫拉蒂。自从知道它的存在后,汤米时不时会提起去白桦林过夜,与那间平层公寓相比,背靠树林的独栋别墅更受汤米青睐。屋子正门是软软的草坪,对面邻居的开放式花园里种了些小叶椴和红花槭,左侧和路之间的距离也种了几颗白桦树。从卧室的窗外看去,向左稍稍弯曲的长满斑驳枝干挡住了停在路边的车。今晚显然不是去过夜的好时候,他们奢求平静。

    与哈蒙分别后,汤米独自开着车在城里游荡,当出租司机时的习惯捉住了双臂,他匀速行驶,雨渐渐变小,雨刮器“卡塔卡塔”如节拍器般运行,模糊的水流中刺眼的霓虹灯管变得柔软,经过朱利亚尼大桥时突遇强风,雨滴被自然的大手摊平。他突发奇想,打开了电台。

    “女士们先生们,很多时候,我们的大脑需要获取一些我们无法通过进食获得的精力。如果我们对这种情况放任自流,就会种下虚弱的种子,最终绽放出名为疾病花朵。立即进行补救!帕布斯特麦芽提取物,最棒的……”汤米切掉电台,换了一首歌。

    最后雨停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车开到楼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车停进车库的,半小时前的事就像烟雾似的模糊,隔着一层长虹玻璃。身上的淡淡的血腥味打破了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看了部庸俗的侦探小说的幻梦。大衣不能穿出去,明天直接送到中国夫妻的洗衣店,他们嘴很严。这样想着,他脱下大衣,把这个吸水变重的东西扔到后座。姐姐肯定是走了,他们在农场耗费了大量的时间。

    楼下粉色灯管弯曲成的鞋店招牌在蒙蒙雨雾中散射出足以浸染整条街道的亮光,与另一侧街道的餐吧标识相得益彰。

    推开楼道的门,丰盈的躯体横在汤米面前,是他的新房东格林夫人。“啊呀,汤米!”格林夫人似乎早就等待在此,烦躁不安与愿望成真的喜悦浮现在她红润的脸上,脖颈洁白的珍珠项链也与冷清的公寓大厅格格不入。

    “晚上好,夫人。”汤米说,绅士地摘下帽子。他难以打起精神,只是偷偷观察中年女人神色,暗自祈祷她没有闻到血液与雨水的味道。所幸的是后者占了上风。

    “可算找到你了,有个姑娘在你门口待了一晚上,是不是你的女友?埃丽娜和她搭话她也不理人,小姑娘大晚上的跑来,身上的衣服比我夏天穿的还薄,怎么回事?啊?真搞不懂你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是来问你的,快去看看吧。”格林夫人神经质地嘟囔着,然后埋怨地看向虽然被雨沾湿了手臂和肩膀可仍衣着体面的汤米。

    汤米诧异,可他没有解释,某种判断已经在脑中形成,促使着他向楼上走去,越往上走,心中就越明晰。一个女人正蜷缩在门口,她是那样的单薄又弱小,灰扑扑的旧衣包裹着她。汤米的心脏猛烈跳动,火热的器官快要蹦出来,不会错的,蹲在地上的正是自己姐姐。“贝拉!”他大喊着姐姐的名字,赶紧跑过去。伊莎贝拉在弟弟叫她的名字时一动不动。汤米俯下身,准备将她扶起来,刚碰到她的胳膊,伊莎贝拉便猛扑到他的怀抱里,他也条件反射般地搂住伊莎贝拉。他又叫了一声,见姐姐埋在自己怀里不回应,压低声音继续说:“那咱们进屋去。”他搂着姐姐,连灯都没开,坐到沙发上。雨已经停了一段时间,微弱的月光打进屋子,窗台落下的雨水打在楼下鞋店的铁皮板上。这时候,托马斯·安吉洛听到了让他无比心碎的声音——伊莎贝拉在低低地啜泣,她在他怀中止不住的颤抖。汤米扯过沙发背上的毯子,盖到她身上,又像是安慰孩子似的抱住她,把她的肩膀用自己的体温捂热,棉绒柔软的触感拢住伊莎贝拉,如琴弦微颤的哭泣在汤米坚实臂膀的安慰中彻底失去了阻拦,汹涌的感情随着止不住的泪水流出,伊莎贝拉抬头,被泪浸泡了许久的眼睛穿透迷蒙的月色直视着汤米,像灰绿的琉璃珠子,看到至亲至爱的家人,她瞳孔缩紧,颤抖着干裂的嘴唇:“……汤米啊,你没来看我们的这段时间,他又开始拿你给我们的钱去赌博,我求他别去,他就用杯子里的热水泼我,还砸我的手!追赌债的人闯到家里,当时他不在,那群人就把家里翻了个遍,钱被搜刮的一干二净,他本来欠了两千多美元,可那群人把你给我们的四千多美元全拿走了,戴维斯回来后气急败坏,妈妈被他推倒,摔得腿上全是淤青,佛洛依被吓得哇哇大哭,我想联系你,可你的那些酒馆的朋友说你在帝国湾办事,过段时间才会回来,那个好小伙,应该叫保利……他暂时摆平了这件事,把钱追回来了,还给了那群人一些教训,他们不再来扰我和妈妈……可伐木场辞退了戴维斯,坏种,十足的坏种——几天后他被之前的仇家的堵在路上,等警察来的时候,他已经,他已经,戴维斯…戴维斯他……”哭膈总是打断她,“我真恨他,戴维斯这个该死的骗子,花言巧语的骗子……他终于!终于……啊!我那么喜欢他,和他结婚后他却出去鬼混,日日如此,天天如此!汤米,我对不起你和妈妈,我的女儿没有父亲了……他可算是死了!他!!死了——”将心底的怨念全盘托出后,她终于放声哀嚎起来,疯狂抓挠自己的头皮,被汤米钳制住后又把头往沙发上撞,汤米只好将姐姐搂紧了些。

    “贝拉!贝拉!你听我说——我会处理好后续的事情的,也会照顾你们的,就让过去的事见鬼去吧,你别自责,别担心……”他说,有力的心跳快要溶掉脂肪层与肋骨,最终和猩红的鲜血融为一体。汤米把她牢牢的固定在自己怀里,听到伊莎贝拉的哭声渐渐小了,也不再颤抖,他才松下劲,不再为了禁锢她而用力抱紧,他们应该是回归到温暖的羊水时期,他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望向窗外。姐姐的身体突然变得陌生,昔日纤长的躯体变得骨瘦如柴,满眼是生活的酸楚,对亲情异常的渴望在他心中升起。他悲从中来,多希望姐姐像青年时那样坚强,永远能勇敢地面对一切困难,她那时有力量,有勇气,能把汤米从移民办管事饲养的那条恶狗的追逐下解救,而不平等的婚姻把她毁了,她变成被规训后的模样,软弱无力又情绪化,这非自发的行为快把她的精神蚕食殆尽。伊莎贝拉说这些年发生的事,无论伊莎贝拉说什么,汤米都应下。年轻时爆发大战,父亲为了去给汤米的外婆奔丧,孤身一人坐下等轮船回到西西里,与此同时汤米因为年龄登记错误差点被抓去战线当兵,母亲伊莎贝拉求征兵处的长官,在登记处痛哭流涕。长官看汤米还小,又让汤米回家了,路上她们还是在掉眼泪,又哭又笑,在集市上伊莎贝拉用赚来的钱给汤米买了些火腿,她从未如此庆幸汤米在十六岁时有着瘦弱的身躯——不过自从汤米去修铁路,绵软厚重的黑土地的力量就涌进了他的身体,拔高他的身子骨,填充他的肌肉,以至于一年后伊莎贝拉看到他时差点以为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成熟男人,当时他从背后抱起她转了一圈,把她吓得惊叫连连,看见是她的好弟弟后又大笑起来。然后是经济萧条、她的婚姻和她爱的佛罗伦丝,汤米听过很多遍,但他还是发出鼻音回应,伊莎贝拉越说声音越小,然后抬头看汤米,生怕他显得不耐烦或者走神,汤米强撑着对伊莎贝拉微笑。伊莎贝拉又开始继续说,接近梦中的呓语。汤米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摁在喉间,毕竟伊莎贝拉这时候需要的是陪伴与宣泄,为那早已逝去的虚假爱情以及负罪感的阴云之下的解脱。

    与此同时,在珍妮大街的哈蒙等大先生吩咐完后挂了电话,短暂地思索后哈蒙拨通了汤米家的号码。

    “你还好吗?”哈蒙在电话里问。

    “没事,”汤米说。“你的耳朵……”他想说更多关心哈蒙的话,分出本就不多的精力来让重要的人得到安慰是他常做的,可这时他却像是理智与情感的大战所留下的废墟占领,好似有一百条无序的密密麻麻的铁轨在他心中铺设,脑子现在一团乱。

    哈蒙触碰耳廓上的纱布,他刚刚消毒的时候发现伤口表面一层已经凝结,过不了多久就会长成薄薄的的痂,但现在里面还是渴望流动的血液。“不流血了。”他说,“萨列里阁下来电,他说新的任务来了。后天去帝国贸易大厦的B座停车楼五层东区交接,你和保利下午两点在酒馆后院仓库会面,尼古拉斯会先到停车楼下等待。”

    “我知道了,晚安,哈蒙,睡个好觉吧。”

    哈蒙听见了汤米轻微的叹息。“你也是。”哈蒙说完便把电话扣在机子上。他打开收音机,开了瓶威士忌。远在弗里吉尼亚州的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给《午夜之声》电台打电话,希望电台主播能满足他们小小的心愿,于是Smoke Rings被再次播放,站在窗边的哈蒙端着酒杯,凝视着这座被雨冲刷后沉静的城市,咽下螺丝般冰凉的酒。汤米在座机前无声地站了一会,然后又坐回沙发。伊莎贝拉没有过问,再次靠在汤米的肩上。窗外车辆驶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晰。也许对于安吉洛姐弟和辛奎马尼来说,今晚都将是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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