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昏暗的房间有人推门进来了,文尼抬头,是汤米·安吉洛。由于汤米不论恼怒还是愉悦,嘴角总是以非常小的弧度向上勾起,加之帽檐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眼睛,文尼辨别不了他的情绪。

    “晚上好啊,文尼。”

    “大先生提前打过招呼,他说今晚的活有危险,汤米。你需要什么就都带上吧。”

    “是啊。”汤米简短地回答,他径直走进角落,打开铁门。里面有他工作时最常用的一把枪,平日里文森佐会贴心地给枪上好油,用抹布擦净枪管和把手,将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等着汤米取用。一把上了油的柯尔特手枪常年在汤米怀里备着,所以汤米只拿了些0.45口径的手枪子弹和文森佐为他准备的满弹鼓的“打字机”。

    “方便告诉文尼叔叔一些细节吗?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秘密。”

    汤米没有回头去看文森佐,但他笑了两声,文森佐敢保证这是真情实意的笑容。

    “你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我就是这样的家伙,讨人嫌,对不对呀?”

    “再这样说,你可就真的讨人嫌了。我们准备从海关那里搞一批被扣押的喀麦隆雪茄,就在今晚。萨列里阁下说这只是小试牛刀,往后还会有一大批好货从南美运过来。”

    “让你们几个去搞雪茄?”

    汤米点头,他清楚地明白文森佐的疑惑,这种不起眼的任务,萨列里手下有大把的马仔和无关紧要的人去等着派遣,他们不怕条子也不怕死神,就为了在头领面前崭露头角。当时他同样不懂大先生的意思,只觉得另有隐情。

    “是啊,而且大先生嘱咐我们必须完好无损地拿回来。”雪茄是幌子,哪怕是帝王的皇家手工匠人亲手制作的雪茄,相比于某些东西,也只能称得上是小买卖,根本不必让汤米·安吉洛着手此事。这正好随了萨列里的愿望,目的就是要把它们包装成小买卖——这批货只是看起来是雪茄,实际上里面装的可是闪着财富之光的钻石。它们从南非一路坐船来到这里,联邦对他们通行了什么东西一无所知,但拖得时间越久,钻石就越危险。那些亮闪闪的星星藏在其中一个箱子里,萨列里说,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钻石平安回来的可能性就越大。“咱们俱乐部里那帮顾客抽到这种质量上乘的烟,自然就得掏腰包。”

    “那可不。”文森佐没有再追问,在这一行干久了的人往往懂得适可而止。

    汤米已经将子弹藏进大衣里,端着连发枪站到文森佐桌台的对面。

    “雪茄装在箱子里,放在海关港口那边,海关扣押处。我们得自己去运回来,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

    “老天,那地方警卫严得连个鸟都飞不进去。”

    “我听到后的第一反应和你一样。硬冲只会被登载在联邦警察的击杀档案里。所以我们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先生和山姆昨晚上想出个点子。也不是说多妙的点子,但是差不多能保证我们不丢小命,能平安回来,你也清楚,这点对咱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山姆说的。”文森佐重复了一遍他认为的关键字眼。

    “是的,山姆和大先生早就商量好了。”

    “这小子在最近可是深受大先生喜爱啊。”文森佐似乎有些不满。

    “的确。”汤米说,“今天晚上我们去搞一辆海关的车,再从线人那里拿几件衣服,装成搬运工人混进去。”

    “搬运工人?”文尼被他们的计划逗笑了,“也是,你该回顾一下之前的生活了。”

    “别提了。我看过他们的衣服,简直就像是CCC的仿制品,唯一好的一点是他们不用把赚的钱全部送回家,家人吃切碎的肝脏和巧克力混在一起的面糊油炸物,自己只能吃食堂剩下的糠咽菜。如果不开出租,我说不定也能跟着他们一起去修大坝。”

    “那只能祝你们好运了,我可巴不得看到保利屁股上多个枪眼,只能爬着回来,然后血就从码头流到了小意大利。”

    “说点吉利的话吧,文尼。”汤米笑着摇摇头,再次检查了一遍枪的弹鼓。

    “你是否感到被忽视?”

    “没有的事。你为什么会问这句话?”汤米说,“我不会在意这个,大先生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不必过问。”

    文森佐低下头,顶光照不亮他的面庞,他认真地说:“你是个好家伙。”

    “所有人都这么说。”汤米并没有情绪波动。

    “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崭露头角的吗?勒索店铺或者痛揍那些小混混,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干的活都是一成不变的,文尼。而且死人都没什么两样。”他说。

    “你还是不够明白——你还年轻,汤米,你还没到四十岁,而我已日渐衰老。世道变化得真快啊。我记得在我七八岁时候——还跟在我母亲屁股后面,那会儿我刚来美国,街上全是马车和遍地的大粪,女人们的裙子还能盖住靴子呢!不到十年,高楼就突然从一堆木房中拔地而起,接着一切都变了,变得更文明,也变得更野蛮……啊,好好享受吧!我一辈子都想成为一个大人物。可现在也就这样,我注定有命无运。”文森佐抬起头来无奈地笑了笑。汤米感觉他比初见时老了不少,也许是屋内只有一盏摇摇欲坠的黄灯泡的缘故。他脸上的皱纹深深地刻在皮肤上,眉骨向前突出。

    “文尼,你认为我是大人物吗?”

    “旁人都这么说。你也意识到了吧,他们都怕你,敬重你,就像敬重大先生和莫拉蒂那样,只不过没有像在他们面前那么谦卑。而且这种敬重在山姆·特拉帕尼身上是看不到的,我没有说他们不尊重山姆,但我能看清楚区别。”

    “当然了,文尼。”汤米扭头望向窗户,撕掉裸体女人海报留下的浆糊还没有被擦去,电线在楼宇之间穿梭,风仅拍打了一下窗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屑于奉承别人,所以我会说真话。”

    “你知道还有谁说过类似的话吗?”汤米说,“弗兰克。”

    “意料之中的答案。说真的,你有想过如果弗兰克还在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会是怎样的结果吗?”

    “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需要我们揣测另一种可能,什么都没有变。”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否。”文森佐说。

    “怎么能没有呢。”汤米说,“我们不要再谈论下去了。”

    “当然。”

    汤米说:“楼下还有人等着我。”

    “我们都活在梦里。别忘了,做梦是不会让一切变得好起来的。”文森佐几乎是在叹息,“哦,汤米·安吉洛,人生真是让人缄默。”

    “你确实只会说真话,也只有你说的是真话,文尼。”汤米收回目光,无奈地笑了,他离开仓库二楼,幽幽的月光下两位似乎还未丧失内心的朋友在车旁徘徊,临关门时,他听到了差点被木门吱呀声掩过的叹息。

    绿色的舒伯特轿车上,三人几乎是一声不吭。路灯的光柱和阴影在汤米和保利的脸上交替出现,汤米帽子压得很低,他握着方向盘。

    他不是圣人,他无法对过去的放逐无动于衷,也无法拒绝改变着的现实。就算山姆变得更受萨列里的重视,他也不能因此而愤恨——他也不会因此而愤恨。但文森佐的一番话让他的内心又酸又胀,就像是被名为痛苦的气体填满,又或者是被灌了一半气泡水,在晃荡中冒出的气泡剐蹭着内壁,莎拉红润的脸颊和曾经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的金色头发在路灯又一次闪过他的鼻梁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有多久没有想起那个跟他没什么深刻感情的女人了?上一次还是在和伊莎贝拉惨痛告别后的那个雨夜,他躺在床上,孤苦无依,塞尔吉奥的情妇一会儿幻化成数年前躺在他身边的金发女人,一会儿又变成一个依偎在他身边的黑发姑娘,她抬起头,绿色的眼睛吓得汤米冷汗直冒。

    无论怎样,他得调整好心态,今天是个重要的人日子,他还有工作要做,有家要养,他不是哈蒙·辛奎马尼这样一位独行侠。

    山姆坐在后座的正中央,光只能照亮他的天蓝色领结和下巴。保利看起来萎靡不振,出发前他想再来杯酒,被他的两个朋友回绝了。闷闷不乐的保利掏出子弹倒在手心,然后一颗一颗地塞回弹仓,打开保险,对着窗外假装开枪,关上保险,再一次倒出子弹,有一颗从他手心滑落,掉在腿间。他捏起子弹装回去,又一次打开保险。

    汤米不耐烦地啧道:“你能放松点吗?别玩你那破手枪了,我都快被这声音搞得紧张了。”

    忧郁者的肩膀耷拉得更低了,他关上保险,手枪放在两人之间的皮座空位上,握把碰到汤米的大腿,他说:“不好意思。脑子里有点事情而已。”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那里容量不够呢。”

    山姆说完,和汤米一起发出了放空气球漏气时的连续气声,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山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噪音从他扬起的脖子、通畅的喉管里振出。汤米咧开嘴巴对着方向盘扇了三四个巴掌,十几颗牙齿上下咬紧,浑身发抖。

    “你们就尽管笑吧,把肚皮笑破了才算好呢。你们和大先生没一个觉得我会有想法,可你们错了,我这计划不小。”

    保利一反常态的表现让汤米起了兴致。按照常理,保利这时候往往会把手伸到后座去,用拳头毫无章法地捶打山姆的手臂。他想停下笑声,却被口水呛得咳嗽了几下,山姆笑得更欢快了。

    平静下来的汤米扣了扣下巴。说:“嗯?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计划?”

    “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在市中心的储蓄借贷所干一票。”

    山姆也不再笑了,脑袋凑到前面,“抢美联储?”

    “对,我踩点踩了好几个月了。我心里有数。我只是缺信得过的哥们来帮我望风。”

    “这有点超出我们的职业范围啊。”汤米说。

    “我们都要抢他妈的联邦政府了,而且我们一直都在跟政府抢肉吃,有什么问题吗?”

    山姆锤了一拳保利的背。“问题就在于萨列里,疯子,你不光脑子不够用,现在还发起癫了。大先生派我们来偷这些雪茄,但他不会批准在银行搞事情。”

    “撇开大先生单干可不是个好主意。”

    “当然不是。我们一声不吭去抢银行,他肯定会不爽,所以我们要拿一部分给他。只要拿到了他的那份,他就会消气了。”

    “保利,我不是很肯定……”

    “但我他妈的很肯定。”山姆·特拉帕尼语气很不好,几乎是在训斥,“你们想怎么做都行,我不会多说一句话。毕竟我欠你们太多了。但萨列里绝不会允许。如果让他发现你们在他鼻子底下搞小动作,你们就是下一个莫雷洛,恕我直言——你们就是在引火自焚!”

    “他说得没错,保利。要么先报告大先生,要么就算了吧。”

    “行吧,就当我在做白日梦。”保利泄了气。

    “那你可得醒过来,因为我们到站了!”山姆气哼哼地说。

    “知道了!”

    “关于具体行动,我再重复一遍,汤米,你去找到那辆海关卡车,海关运货车被线人停在了一个废弃玻璃厂的后门。他说车钥匙在一个立在墙角的三角垫的裂缝里,你可得仔细找找。我和保利去搞剩下的装备,咱们在关口碰头。他们这儿所有货都有记录——所以得查看他们的档案。你要找的是喀麦隆雪茄的箱子,货是由一艘叫波西米亚的船运来的。到港日期是23号,礼拜二。”

    汤米说:“事无巨细啊,今年大先生几乎把一切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你来办。”

    “真要卖力时还得靠你,汤米,万事小心。”

    “没问题。”

    “快些行动吧。”

    “你脑子想清楚了吗?”汤米摁住准备开门下车的保利,他抓住保利的胳膊。

    保利拍掉朋友的手,说:“比牧师还冷静。”

    “真的?”

    “当然!”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汤米又一次拉住他。

    “行了行了,我好着呢!”保利正要发火,回头一看,汤米手里拿着他遗落在座位上的手枪,他接过手枪,嘟囔了一句谢谢,逃也似的离开了。

    “别往前开,汤米!”山姆坐在副驾,在汤米又一个飘移后大声喊道,“前面还是一个检查站。往右走!开出工区就能甩掉那帮条子。”

    在驾驶座的汤米听到子弹击碎木板的声音,“保利!你在后面没事吧?”他害怕两人跟箱子待在一起会被击中。

    “我没事!”保利的声音传来,“这些破石头最好和今晚我们搬的箱子一样大。”

    “钻石箱子被打坏了?”山姆问。

    “现在咱们还有心思还关心钻石吗?”

    话音未落,汤米·安吉洛耳边传来爆炸般的排山倒海的爆鸣,除了心跳和噼里啪啦的碎声他几乎听不见任何东西,其次是尖锐的鸣叫,待他勉强回过神来,视线重新锁定在前方,他看见前挡风窗裂成蜘蛛网状,用不堪一击的身躯接住嵌进它中心的子弹头。忽然,玻璃再次受到冲击,碎渣像雪崩那样滑进车里,雨刮器的弹簧坏了,黑色之手像是暴风雨里飘摇的热带芭蕉叶。山姆·特拉帕尼骂了一句脏话,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子弹,打飞了车内后视镜,镜子的残渣还在汤米的虎口打着转。他们像几只人人喊打的野狗。警车在后面紧追不舍,汤米找准时机进行了两次危险的漂移,躲到闭塞的小巷里。在外侧的保利蹲到箱子最后面,用木板盖住脚。

    水管滴滴答答地流下二楼的污水,汤米缩着脖子,脸颊贴在肩膀上,胸口像是挨了几记闷棍。他听见保利像未断奶的孩子那样啃咬着手指甲,他觉得领口发痒。此时,隐隐约约的歌曲从小巷外的中国饭店门口飘来。听见熟悉的歌曲,几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是红龙饭店后面的巷子,他们每隔两三周都要来这里点一桌中国菜。保利曾告诉两人在饭店二楼有一家中国妓院,只能从后门沿着梯子上去,店里的老鸨是个老姑娘,楼下饭店的厨子是她的堂哥。

    事情没有汤米想象得那样顺利。四十分钟前汤米·安吉洛摸着黑潜入到仓库内,寻找着记录出入境轮船的文档。仓库里充斥着苦杏仁味,汤米贴着墙边越往里走,干果的味道就越浓,正门有人在交谈。他摸进了档案室,屋内没有开灯,汤米轻轻阖上门,扣紧锁闩,背靠在门板上,等待着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冷白静谧的月光与仓库走廊照进来的橘黄色暖光隔着漆黑的地板,档案室内陈设的轮廓渐渐清晰,一人高的档案柜和宽大的办公桌都在最里面靠墙的地方,盆栽的绿叶在月光下熠熠闪烁着银光。放满雪茄的货轮被海关特别关照,仓储区域被画圈,红色油漆笔的墨水覆盖住波西米亚号的仓储区域,汤米无法分辨字母究竟是B还是D,汤米继续翻阅,他将抽出来的文件塞到花盆后面,头顶是钟表走针的机械声。快要将花盆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挤满时,一个差点被翻过的黄色纸张引起汤米的注意,他抽出来黄色纸张,面朝着月光仔细查看上面的内容。找到雪茄的仓储区域后,他一个接一个地打开木箱子,翻找着疑似雪茄盒的东西。终于,他在临近关闭着的出货口的地方找到了印有“Bohemian”字样的箱子,这样的箱子有五六个,藏在仓库不起眼的角落。汤米拉起铁帘,仓库外清新的空气从他的脚踝划过,冲淡了仓库中化学药剂与腐烂的食物混合起来的味道。这时,不属于自己的喘息声钻进他的耳朵,他猛地回头。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四肢绷紧,像是受惊了的猫似的站在后面。两人对视四分之一秒后,年轻人转头就跑,对着仓库另一侧开着的大门喊:“有……”还没等他说出所以然,一只胳膊困住他的腰,侧跳刀的白刃便全部没入他的脖颈,他嗓子里挤出一声呛咳,随后没了动静。汤米拔出刀刃,年轻人的血喷得他满脖子都是,他将年轻人推到地上。脖子喷溅出来的血也流满年轻人的脸,他的面部红彤彤的,仓库顶部的灯光一照,他就像《怪奇故事集》第三十八期的封面——冒着红光的火星怪物。汤米握紧匕首,鬓角留下一滴汗,鼻子湿漉漉的。见到卡洛下场后那种脊背发凉的酥麻感又一次缠上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害怕了。他本可以不这样做。他弯腰抓住年轻人的脚腕,拖行至箱子堆的隐蔽处,再次回想,他感觉自己的脚腕也被扣上了警察手中的镣铐。他用拇指揉搓着中指指节。

    警笛声此起彼伏,有一辆警车在附近停下了,汤米听到车子熄火和两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手电筒的白光晃了一下便转到别的地方。几分钟后,警察上车离去。没一会儿,又有一辆警车从路上驶过,但未做停留。等到四周没了警笛声,汤米倒车出来,单手打着方向盘,轮胎转到郊区的方向。

    “汤米,你当时到底去哪儿了?我们差点就等不了你了。”山姆长舒一口气,转头质问汤米。

    “仓库就像迷宫一样,我能找到箱子都算是上帝保佑。”

    “下次再干这种活,我们得有个更好的计划,得搞到更多情报才行。”保利说。

    “更好的计划?他不是都找到钻石了吗?”

    “我们差点送命!我们干这活都是通过你,难道这就是你所谓“最好的货”?”保利掐尖了嗓子控诉着朋友。

    “伙计们,我还开着车呢。让我们别把条子一路带到仓库去,好吗?钻石到手了,老板会开心的——这才是当务之急。”汤米说。

    十几分钟后,海关卡车停在萨列里的仓库门口,山姆下车走到大门前,推开单侧的大门,轮子在石头上卡了一下。

    汤米将车子熄火。

    “保利怎么样了?”

    “他好着呢!”山姆说。

    汤米走后面查看同伴的情况——保利·隆巴尔多安然无恙,他骂骂咧咧地从箱子后面爬出来,肩膀磕到箱子角痛叫一声,捂着肩膀在车厢里蹦跳,整个车厢被他整得晃晃悠悠,新换的悬挂要遭殃了,盯着保利一举一动的汤米想。

    山姆跟着到车后箱,他哼道:“好吧,看来你确实没事。”

    汤米爬上车厢,“但这些箱子吃了不少枪子儿。咱们多久没干过这种活了?”

    保利说:“久到我都有点记不清上一次被警察追在屁股后面的感觉了。”

    “呃,看起来不太妙啊……我们搞砸了一点点雪茄他都会大发雷霆的。”山姆说。

    汤米从木箱破开的大洞里拿出一个放雪茄的小木盒。

    “来让我看看里面的货物有没有损坏。”他揉了揉鼻子。

    他把遮挡的雪茄取出来放在一边,拿出里面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捏起来手感松软。他愣住了,不信邪又把包裹凑到耳边再次捏了几下,细微的沙沙声响起。他皱起眉头,“这他妈的……什么鬼?”最不好的一种设想在他心中浮起,他不敢将这个设想确切地定在自己的头脑里来为逻辑上的串联作准备,他在逃避显而易见的结果。

    “操了,是粉。”山姆盯着汤米手上拿的包裹,“给我看看。”接过包裹,他抛起来掂量着重量,又捏了捏。

    “你确定吗?这可不是再开玩笑。”

    “相信我,绝对是粉,我见过这种包裹,你也应该有印象,三七年的时候班戴落被萨列里阁下发现偷偷运毒,你奉命处理掉他,还嘱咐你把他柜子里的箱子拿回来,里面就是粉,我和大先生打开看了。”

    “我不知道,我没打开过那个箱子。而且……萨列里阁下说班戴落是偷用了保护费去嫖妓,还打算与那个女人远走高飞,箱子里是钱。”

    “他这么跟你说的?山姆皱眉。

    汤米脸色凝重。

    “别回忆往事了,里面是钻石,不可能是毒品,大先生说咱们是来搞钻石的。”保利不相信,硬要掰开箱子查看别的雪茄盒。

    汤米显然有点压着火,抬手拦住保利:“你可以把箱子全打开。我保证你一颗钻石都找不到,这就是大先生说的货。”但他很快又恢复正常,单手扶额,“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不应该啊。”

    “我们脑袋别在裤腰上,就他妈的为了些这?”保利咒骂道,不可置信地望望车下的两人,夺过山姆手中的包裹。他认为自己被耍了,颤抖着双手想把罪恶滔天的粉状物丢在地上,山姆试图上前抢夺,保利又将包裹搂紧,不让山姆触碰,哆嗦个不停。

    “保利,你最好冷静点,大先生马上要来了。”山姆拍了拍保利的肩膀,“先把盒子放回去。这事我们别去问大先生,他如果想让我们知道,肯定会提前告诉我们的。

    汤米说:“他应该跟我们说明白的。”

    “不管怎样,算我求你们了,把嘴闭紧,如果不想惹出祸端的话。”

    “好吧。”

    “保利?”

    “我知道。”

    汤米摆摆手说自己要去仓房里的水池洗掉自己脖子上的脏污,顺便冲淡衬衫领口上的血迹,山姆让他快去快回,保利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还在因为“钻石”置气。等汤米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回来时,萨列里的车刚刚驶入仓库的铁门,他的座驾后边停着两辆汤米并不眼熟的车。

    “怎么样?小伙子们?”这是他的下车后第一句话,后面跟随着的几辆车陆续下来几个面生的男人。

    “都搞定了,但有一箱有些破损。”山姆抢在前面说。

    汤米挠着耳朵。

    “没伤到货物吧?”

    “绝对没有。毕竟没什么东西能比钻石更硬。”保利说。

    其中一个穿着侦探风衣的陌生面孔说:“可能除了我的**以外。”

    他的滑稽语言惹得身后的几个男人哈哈大笑。

    保利冷下脸,盯着笑嘻嘻的男人,“我还以为你知道规矩。”

    “什么规矩?”男人歪着脑袋。

    “不能在老板面前说脏话。”

    萨列里抬手示意保利闭嘴。

    “行了,布鲁特是新来的。”

    “要让我们帮您把货卸到仓库去吗?”

    萨列里指着身后几位随他一同来的人,说,“这些家伙会把货运到买家那里的,你们的事情已经完成,可以走了,等这批货出手,你们就可以得到奖励。”

    保利还想说什么,被汤米故意撞了一下后背打断。“没问题。我们等着您的奖励呢。”汤米跳下车说。

    “真是好孩子。”萨列里说,“山姆,你来开车送我回去。”

    山姆拉开车门,让萨列里坐进去,扭头看向兄弟们,“你们两个呢?要不要一起?”

    汤米与保利对视一眼,嘴上说:“我们坐轻轨回去。”

    “再见。”保利说。

    萨列里的那辆黑漆车吐着尾气开向市里,他带来的那些人并没有很仔细地检查从海关带出来的物品便开着货车紧跟黑车后离开了仓库,汤米·安吉洛一直看到两辆车淹没在城市的密集的小光圈里,才低下头拍了拍自己灰扑扑的工作服——还是那件飞行员牛皮夹克,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运私酒时被条子追就穿得这件,那时哈蒙也在,车子同样被子弹打了个对穿,他们刚过三十岁。

    他捂着嘴,看着保利在萨列里车开走后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反复转着圈。湿润的领口在晚风的吹拂下散发着丝丝寒意,汤米想扯开领口,却发现布料竟然有些温暖——他沾了水的手更加冰凉。这段时间他总是梦到卡洛和塞尔吉奥的情妇,他觉得恶心,也觉得愧疚,他终于理解保利隆巴尔多在多年前无意间说出口的话。萨列里叫他去办公室,他满脑子都是无法控制的胡思乱想,自己还不能像山姆那样将大先生的话当做耳边风,保利在一次很平常的醉酒后跟他描述过这种感受,散开,银光洒在他的鼻尖,保利“我才不怕呢。”那时,保利握住汤米伸出的手,被拉起来,还没站稳脚跟脑袋又向后倒去,幸亏汤米眼疾手快扶住他的后背,让他免于头朝下栽倒在地。

    “操他妈的!汤米,我差点没忍住,就凭那些白粉,我们会坐牢坐到死的!”他大声喊道,在空旷的仓库停车场格外清晰。

    汤米说:“如果有人指控我们勒索和谋杀,我们一样会坐牢坐到死——如果情况好点,我们可能会在七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被放出来,那时候美国都大变样了。”

    “这他妈根本不一样!”

    “行了,保利。”

    “白粉是真的会害惨了我们的。”保利神经兮兮地说。

    “我当然知道。”

    汤米扶住额头,事情的发展比他想象的更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他一时间有点混乱,这种感觉就像是坐在极速下降的矿车穿行在即将坍塌的矿洞,他还没反应过来,铁轨已经将他带往了未知的地带,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一条石头封起的死路还是重见天日的喜悦。被背叛的痛心疾首率先在他的心中浮现,他的胃似乎被揪紧了,整个人喘不上气,而后是不可思议的惊诧与憎恨——萨列里瞒着他们卖白粉。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这东西一旦被抓到,后果他们绝对承担不起,他们会被判死刑,伊莎贝拉和母亲将会离他而去,而萨列里只是少了一个好用的工具,可是如果他们撒手不干,被踩成鸡肉酱的卡洛就是他们的下场。他慢慢地说:“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抢银行,市中心的储蓄借贷,我在咱开车去港口路上时说的。”他绷紧着脸,坚定地说,“我管山姆说什么,我就要干他娘的一票。”

    “你计划到哪里了?”汤米问。

    “你要入伙?”

    “只是聊聊……我可不想冒险。我是不会帮大先生运毒的,更何况他也没算上我们。你也瞧见了,恩尼奥·萨列里有了新的司机,有了新的保镖队,他似乎不再需要我们了。”汤米说,他试图给自己留出回旋的余地,“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再也不想去那条街了”

    “哪条?”

    “我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个只是挡了我们路的小妞烧成炭火。”

    “塞尔吉奥的情妇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不走运罢了。这不是你的错。”

    “就像我们别无选择似的。”

    “那又怎样呢?”

    “把计划说一下吧。”

    “我给你说,汤米,这活太棒了。那个地方警备很松,出纳员看起来也窝囊得要死……”

    “没说清楚前我是不会接的。如果我失手被擒,我老妈和伊莎贝拉会和我一刀两断的。”

    “要是我觉得我们干不了,我就不会叫你来了。”

    “假如有出纳员拉响警报,我们有多少时间能逃跑?”

    “在条子来之前大概有五分钟,或者更长时间。”

    两人站到了高架旁的路灯下。

    “我明白你得养家糊口,但你也得想想,干这一票能给我们带来多大好处。”保利搓了搓脸,叹了口气,“我想安定下来了,伙计,可谁愿意嫁给像我这样的奔四老男人呢?要知道,我除了犯罪前科以外一无所有!”

    “我听到了什么?哦,保利,你不是为了柴米油盐的生活而生的啊。不出半年,你就会无聊得往自己脑袋上开枪了,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轻轨来了,两人走进去,车厢内空无一人。

    “妈的,我现在就想毙了自己——这才好呢。咱们半年来除了打牌就是惹是生非,我都要懒得生蛆了,突然所有事情都爆发了,不赶紧行动就得完蛋。有天,我边打瞌睡边听大先生给咱们讲陈年旧事。第二天我的屁股上就挨了一枪,上帝呀!差点吓得我拉裤子。我真他妈的累啊——”保利说,“可是只要我们干上这么一票,就苦尽甘来了!我知道这有点自寻死路,如果我们能成,或许就有本钱开一家披萨店什么的,或者去国外,远走高飞!你认真想想,这是完全可行的。”

    确实完全可行,汤米想。积压久了的问题就像是被压实的千层皮饼,黏糊糊的撕不开,结成一团,只能落得个被垃圾桶里的蚂蚁蚕食殆尽的下场。最关键的是,萨列里已经怀疑上他们了,怀疑一旦成立,就意味着再拖下去,迎接他们这些昔日功臣的只有血淋淋的屠刀,他不想落得莫雷落那样的下场。同意吧,汤米对自己说,浓雾散去,你面前出现了两条路,要选看起来有一线生机的那条。

    汤米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用力搂住,保利的拳头轻轻砸在他的胸口。

    “这是个好计划,我知道你靠得住,所以才跟你说的,汤米。别以为我没看出来,自从发生了塞尔吉奥情妇的事,你就有点魂不守舍,尽管外表没有任何改变。振作起来,成吗?就当是为了你朋友我,也为了你自己。”

    “大先生不会同意的。”

    “现在还需要管他吗?他连自己制定的规则都不再遵守,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下一个就是你,下一个就是我。”

    “到时候再看吧,保利,你有想过逃到哪里去吗?”

    “啊,对,好问题……等到银行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钞票进了我们的麻袋里,运到了郊区的仓库。想想都兴奋,哥们。拿上钱的第二天直接到北郊区的汽车旅馆,怎么样?”

    汤米揉了揉太阳穴,说:“咱应该开车去更远的地方避避风头,几个月后再离开美国,不能从失落天堂走了,事情发生后机场肯定都是条子。”

    “我们该去哪里……意大利?”保利说

    “如果你想下轮船的第二天在街上被人枪杀,而且……你看新闻了没?欧洲那边的局势不太妙。我可不想被轰炸机的弹药了结一生。”正说着,汤米用余光瞥见车窗外熟悉的银行建筑,他拍了拍保利的后背,“普里莫站到了,回头见。”

    “快下车吧,老妈子。”

    “保利!”

    “咋啦?”保利眨眨眼。

    “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至亲至爱——你瞧见山姆的态度了吗?”

    “可山姆又不会害我们,山姆不会,哈蒙也不会,只要别让莫拉蒂那个老头子知道就好了。哦,对,莫拉蒂现在还在南方度假呢。”

    “谁也说不准。”汤米说。

    轻轨的铁门渐渐合上,保利的脸被反着灯光的玻璃切割成碎末。

    回到家的汤米·安吉洛趴倒在床上,软垫包裹住他的臀部和双肩。他两眼紧闭,但浑身紧绷,保利的一番话让他后槽牙发酸,就像是吃了一大串生醋栗,皮薄馅大的醋栗在他的舌尖爆裂开。酸涩的汁水渗进牙缝,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保利,美联储,萨列里,藏在雪茄里的白粉,这样想着,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昏睡过去。

    眼睛一闭一睁,透过玻璃窗的散发着幽光的阴云就告诉他第二天的到来,又是无梦的一夜。

    他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身上的衣服都僵硬了,穿了整个晚上的鞋子勒得他脚腕发麻,似乎是有些供血不足,撑起身子下床时,他小腿肚子突然抽筋,疼得他差点跪倒在床边。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谁?”汤米揉着发酸的小腿肚子。

    “是我,哈蒙。”

    汤米长长地“哦”了一声。

    “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只是昨晚睡得太迟。”

    “生意上的事?”

    “雪茄。”汤米揉了揉脸,“大先生从喀麦隆搞过来的,费了很大劲才弄到。我昨晚近十二点钟才到家。”

    “知道了。”哈蒙说,“今天晚上过来一趟,八点钟,我在奥克伍德等你。”

    “什么事?”

    “上次的报酬。”

    “为什么要你来转交?”

    “好问题,这是大先生的要求。”

    “我更想睡一个好觉。”汤米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别睡过头了,汤米。”

    “哈,如果我睡过了,你该怎么办?”

    “我会在明天早上等你。”

    “这不能叫做你在等我——你本来就住在那里。”

    “噢,你忍心做个失约的男人吗?”

    “我比谁都绝情。”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笑声。

    放下电话,汤米切了两块面包,飞快地吞咽进肚,手指站上了面包屑和油脂,他左跨一步,手搭在水龙头上。

    水池里盛过意面的盘子还没有洗干净,他转身打开冰箱,又撕了一块面包,蘸着盘子里剩下的酱料,塞进嘴里。

    将盘子全部放到壁橱里后,汤米换了一身更利于他居家活动的衣服——浅蓝色方形花纹的棉布睡衣和棉布拖鞋。汤米将沾了血的衬衫丢到地上,穿着温暖的、像黄油一般绵滑的睡衣重新躺回床铺,他感觉眼皮酸涩,于是闭上眼睛,给自己宽限了一段安静的小憩时间。窗外下起毛毛雨,他非常困倦但却无法入眠,背过身用被子将头蒙住,等到雨停,他才睡了过去。

    一声雷暴响彻天空,几乎是同一时间,措不及防的大雨席卷了这座城市。汤米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他发觉自己一觉睡到了傍晚。又开始下雨。盯着玻璃上的水珠,他想起了早上的邀约。

    汤米用清水漱了漱口,又抹了一把脸。从衣柜拿了件干净衬衫换上,系好领带。西装依旧是双排扣细纹黑色三件套,哈蒙曾开玩笑说他快看腻汤米那几套大同小异的衣服了。汤米取下挂在门口衣架上的毛呢大衣,拿起早就干透了的雨伞,从昨晚的夹克内兜里掏出钥匙。

    在走出大门的一瞬间,汤米就被冷湿的空气裹挟。显然,这不是一个拜访朋友的好日子,从海上吹来的风就像虱虫,啃咬着人们脆弱的关节。冰冷的雨水把所有人都变成毛发湿粘的野狗,狼狈不堪。失落天堂的深秋,每个人都是在湿漉漉的天空下苟活,一场接一场的雨让每个角落都被冲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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