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安吉洛头陷在柔软的被褥里,鼻子埋进被子,呼出来的气又被吸进肺里。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哈蒙说:“我看你想把自己闷死。”头发被揪起,虽然头皮发痛,但确实可以呼吸了。哈蒙拽着他的头发………
床单上亮着墨绿色幽光的丝线飘进他的眼睛,汗珠滴落下来,润湿褶皱的床单,他有些恍惚,嘴唇微张。
家族事务与感情似乎都回到了正轨。他仍然能够和哈蒙·辛奎马尼亲密无间——至少在□□上是这样的,保利·隆巴尔多在一次夜间聚酒时拉着他走到无人角落,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一切都准备好了,汤米,就等着咱俩去做。”他的好兄弟搂着他,对他们美好的未来进行无数的展望,就好像对墨西哥的沙漠风景和街边小店已经烂熟于心。于是蒙脸劫匪们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闯入了帝国银行,逼着经理打开所有铁门,经理试图让地下钱库的三个保安对抢劫犯进行反击,均被两人打退,经理颤抖着求饶,却被保利一怒之下开枪射杀。一楼的报警电话早被切断,但银行的系统向警察局自动报了案,拿着三四个装满钞票的麻袋的他们险些在银行正门被围堵。两人抱着钱从侧廊跑到银行后方,开着车从中心城区躲到北郊水库桥下的草丛里才堪堪摆脱了难缠的警察,刺耳的警笛声从他们头顶驶过。圣母玛利亚在上,那时的汤米·安吉洛自语道,在胸前画十字,他惊魂未定,心脏蹦得快要跳出来。他头向后靠,双手从方向盘滑到大腿,整个人瘫坐在驾驶位上。保利摇晃着汤米的身子,请求在刚刚路过的汽车旅馆偷一辆车,因为他们的车牌已经被全城通缉,他们需要一辆新车带着钱重新开回城里,停在山姆的巴勒莫俱乐部,对于计划外的地点的出现,汤米自然是不乐意的,两人现在完全可以直接开到另一座城市,然后坐上飞机逃之夭夭,况且抢劫银行的事情应该对任何人保密,哪怕是自己的至亲至爱,可保利反复强调着四人坚不可摧的情谊,路上不停重复着曾经生死之际的场面,激动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双臂失去控制在车内收音机的播放口乱甩,汤米拗不过,又怕情绪上来的保利抢夺方向盘,万般无奈的他在心里默默划着十字——今天第二次了,他不确定上帝是否还会继续保佑他们,他深吸一口气,踩着油门开向霍尔布鲁克的巴勒莫俱乐部。
“简直太好了,汤米!”
“汤米,你怎么不开心啊?我们发财了!哦我懂了,你还没有缓过神来——让我再重复一遍。我们发财了!”
“汤米,咱们是一辈子的好哥们。”
“先想想如何花掉这笔钱吧,汤米,咱们投资一部分,再购置一些房产。”
“有这钱明天我说不定就跑路去夏威夷了……”
“嗨,行了行了,我开玩笑的。没你我干不成这事。回家庆祝一下吧。明天咱们分钱。”
“啊…保利……”他喃喃道。
也许是保利·隆巴尔多让他变得摇摇欲坠,他真不应该听信保利的话,将车子停在山姆·特拉帕尼的俱乐部,让保利自行带回家处置,那他妈的就像是一个点着了引线的定时炸弹,谁都能看出来,如果不及时将这块烫手山芋转出去,那家伙马上就要把所有相关的人炸得四分五裂。可真实的沉甸甸的重量又让他感激早上用枪指着经理的自己。美钞就像是不值钱的废纸片,汤米掂了掂麻袋——这是他第一次以重量而不是面值来衡量钱的多少——全是十美元最大的面值,没什么看头,然后他用拴紧粮食袋的手法,揪起麻袋的两个角,给钱袋系上个死结。汤米扛起两袋钱,钞票受到挤压发出滑动的沙沙声让他既紧张又兴奋,他感觉自己离真正自由的生活又近了一步,但事情败露的后果又让他一点也没法表露出轻松愉悦,他看着哼起《重返索连托》的保利·隆巴尔多,开口想说什么,但又被自己喜欢强装镇定的天性挤了回去。他总是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但他心里清楚败露的后果,事情并非万无一失,他和保利的计划就像是豁了一个大口的渔网,要么连小鱼小虾都捞不上,要么能逮到一条连阿拉斯加湾最有经验的渔民都为之惊叹的红大马哈鱼。他只能去赌幸运之神站在他这一边,去祈祷保利隆巴尔多没有将罪名甩给自己后带着钱坐上去往瓜纳华托或者火鲁奴奴的飞机,去祈祷萨列里家族的任何人没有发现他们的异常——他在赌最好的一种可能的出现,否则自己就要成了那即将被人用鱼刀蝴蝶切割法剖开的大马哈鱼——他见过那场面:鱼贩拿着鱼的尾巴,说这是从凯奈河里钓到的,快刀从鱼鳃部位切下鱼头,接着从鱼的背部中间开始,沿着脊椎骨将鱼身切成两半,比血还要鲜红的鱼肉让整个摊子都变灰变暗,汤米手腕上最亮眼的袖口都压不住它的血红。利刃沿着中骨向头部方向切开鱼肉,但鱼贩没有将肉完全切断。接近鱼头时就停止切割,使鱼的前半部分仍然连接,另一面重复同样的操作。鱼肉展开,使红色的鱼片呈现蝴蝶状,中间脊椎骨的部分已经去除。那是他见过的最惨烈、最恶毒的红。
“专心点,汤米。你昨晚没睡好吗?”
他被翻过来,天花板的顶灯摇摇欲坠
……
幻想与回忆近乎虚假,真实的生活又让他哽咽。
昨晚从巴勒莫俱乐部回来后,性命之忧搅得他一整晚都合不了眼,他先是做了一个关于过去的梦,梦见在狭窄的巷道开出租车到了一个死胡同,后退的街景令人恐惧,他还梦见掉落在深谷,碧蓝的天越来越远,黑色的峭壁快要把他吞噬。醒来后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帝灵验,他再次入睡,梦魇却化作羊头人身的怪物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置于死地,四肢确实在床上,却总感觉被细线拉起,使不上了力气,他想要用力挥拳、踢腿,但身体好像被拆解了一样,分成了多块浮在空中。他好不容易从其中脱离,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浑身黏腻却在翻身中再次被拉回梦中。他无法逃离怪物的魔爪,试着掰开尖锐爪子的手在碰上怪物小臂的那一刻就被烫伤,当他真的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时,窗帘被大力拉开,日光照进来,怪物大叫着化为灰烬,哈蒙·辛奎马尼背光的身影从黑色的浮尘中走出,搅散梦魇所带来的可怕事物。汤米眯着眼睛长舒一口气,用手挡住脸,指尖碰到额头的薄汗。听着窗外的圆滑的鸟叫,他还得装作自己睡得神清气爽,去应付已经摸上自己唇瓣的手。
…………(详情可移步他处)
最近他越发纵容哈蒙·辛奎马尼在自己身上乱来,往日绝对会惹得汤米大发雷霆的事现在做了竟无事发生,哈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在汤米身上施展轻微的虐待性行为,就好像是对汤米那晚自作聪明的报复。毕竟是萨列里手下的杀手,无论床上折腾得怎样狠,下了床依旧像是无事发生,但除了掐住汤米的脖子或者拍打他的臀部,哈蒙没有再做更恶劣的事了,因为更激烈更过分的行为只会让两人的腰都受伤,进而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汤米从哈蒙的怀里爬出来钻进浴室。热气从未关紧的门缝漫出,洗完澡,他披上浴袍在镜子前刮胡子,哈蒙进到浴室,拉上浴缸的帘子开始冲洗。“别滑倒了。”汤米嘱咐道。待汤米洗掉脸上剩余的刮胡泡,才听见哈蒙“嗯”了一声,水声很大,哈蒙的声音又闷又低,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早餐依然是由汤米来准备。之前有段时间,大概是三五年,哈蒙在每个用去萨列里酒馆或者金天鹅的早晨都会一言不发地包揽下做早餐的家务,沙拉酱和奶酪三明治,和他们第一次过夜后的那个清晨哈蒙丢给他的那个蜂蜡布包着的一模一样,但汤米还是让他不要再做了,因为人不能每天早上都吃三明治。
培根在锅里冒着油烟,橄榄油聚成几滴圆润的油滴在煎锅中打旋。
汤米靠在厨房台面,端着盘子,开始享用撒了糖面霜的牛角包,他叉起培根一口咬下,油脂沾到汤米嘴角,肉丝连带着被他一同吞进。几口下去,盘里只剩油和焦糖色的渣滓。
擦完嘴的汤米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锅边一磕,蛋黄蛋清滑了进去,等待,汤米给蛋清翻了个面,转身去切面包。几分钟后,他用铲子铲起锅里的煎蛋,摆放在盘子边缘,和抹了开心果酱的干面包片一起摆到桌上。
“早餐在桌上。”汤米走到门口取下西服外套,将帽子扣在头上。转动门锁时,身后传来了哈蒙穿着拖鞋下楼的声音。
“你去哪?”
汤米松开了握住门锁的手,锁芯内的弹簧缩回原处,他转过身,两个指头捏着帽檐抬起一点帽子,“散步。”
“什么时候回来?”哈蒙慢慢走到他面前。
哈蒙难得关心起床伴的生活,这让汤米感到意外。
“很快。我吃过了,不用等我。”
哈蒙单手环上汤米的腰,他贴上汤米的脖颈,轻轻嗅闻着,然后狠狠咬上去,汤米吃了痛,轻声抽气但没有推开他,哈蒙很满意,松口后用鼻尖蹭了蹭汤米刚刮过的胡茬,“别整那些小动作。”
“只是散步。”他搂住哈蒙的脖子,在他的脸颊献上一吻。
“我不想你等太久。”哈蒙说,“中午吃肉酱意面,不要51号螺旋面或者通心粉,我更喜欢长条的。”
“好的。”
室外是如海中沙土般黏滞的阴云,潮湿的空气粘附在人体人们裸露出的肌肤上,他记得在帝国湾的第二个秋末曾见过同样的天,暴雨在他回家后的不久便在整座城市肆虐。他走到昨晚停在路边的湖蓝V810轿车旁,手伸进大衣内兜,在纸片中划拉几下,摸到冰凉的钥匙串,手指伸到环扣里勾住,但没有掏出来。回头看向二楼吸烟室,窗户大敞着,蕾丝纱帘向汤米·安吉洛挥舞自己的绣花手绢,吸烟室空无一人。他继续向下看,一楼窗户紧闭,白色纱帘挡住室外凄惨的天空,也蒙住屋内的情况。没人在看。
转手腕向左拧一圈打开车锁,双手搭在握把上时,他突然感觉背后发凉,一转头,敞开的千鸟纹西装和散乱的鬈发出现在窗帘后面,哈蒙没系领带。汤米的手松开钥匙串,转而摸上挂在侧腰的手枪,M1911,他最常用也是最擅长的一把,今天容不得半点差错。
哈蒙·辛奎马尼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哈蒙·辛奎马尼。欢笑的、悲伤的、愤怒的,质问的情感,汤米一个也感受不到,灰褐色的眼珠向下睨着汤米,就好像是在打量一个路过的人,事不关己的作风少见地出现在他身上。汤米摸着枪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压在心里的石头少了一块。
散步只是个荒谬到不能再荒谬的借口,他们都心知肚明。汤米·安吉洛不擅长撒谎,面对家人的追问与教父的猜忌,他宁愿选择沉默,他竟然有些感谢没有戳穿自己谎言的男人。他抿着嘴巴,心虚地低下头,希望帽檐可以全部遮住自己的脸,做好准备后再次抬起,想要张嘴解释几句——可能是将谎话雕琢得更圆满和僵硬,却发现对方已经隐入窗帘之后。飘飞的窗帘让汤米差点以为出现了幻觉。这种感觉的诞生并不是他虚构的,从早上洗漱时就是如此,他不禁怀疑难道这真的是一场始于八年前的幻梦?因为自己顺其自然的背叛,梦境终于要崩塌了,并要将他炸得粉碎。
他现在要去听听保利的意见,但他自己也有很多该如何使用那笔钱的想法,拿上钱,就能带着家人跑到墨西哥去,而不用忍受担心自己的小命被他人时刻掌握着的蚂蚁啃食感,唯一不好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再也见不到哈蒙·辛奎马尼。这是他能想到的损失最小的方法了。他决定让家人和自己分开来,以防自己被围堵时连带着她们也遭遇不测,伊莎贝拉已经接过他的电话,现在应该正拿着行李带着母亲和女儿坐在去往车站的轻轨上,今天晚上她们应该就能到达帝国湾,在那里等着他的消息,如果第三天的晚上,酒店的房门没有被敲响,那她们就去躲在新奥尔良的乡下,等着他的死讯传来。他没告诉伊莎贝拉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希望缄默法则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全她们,上帝保佑……这都是最糟糕的想法。多年来汤米还清了姐姐的房屋债务,供侄女佛罗伦丝上到了中学——汤米认为她将来还会上大学,安吉洛家要有一个大学生了。他还让家人搬进了好房子,自己也住进了小意大利还算不错的公寓,但他手头的现金少之又少。保利隆巴尔多的情况更加糟糕,他还住在和八年前他们初遇时住的那种小公寓,唯一好的一点是,那地方可以直接望到中心岛最高的建筑,只隔了一条河。他刚加入家族的时候,保利、山姆带着呀他在蓝色热带喝酒,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三人早上还得赶到小意大利去。保利让两人去他家过夜。
“就在蓝色热带的后面,只隔了一个街区。”他说。
山姆抢占了沙发,他只好在保利的地毯上凑活一晚。屋子很小,老旧的沙发和地毯都是烟洞,空气中充满烟味和霉味,被子又硬又涩,衣柜和书桌脱了漆,四条腿被虫蛀空,他至今还记得那晚小黄家蚁沿着他脚腕爬行时的瘙痒感,比吃饱喝足后蜷缩成黑球的蚂蝗还要恶心。
“好吧,我不能睡在地毯上。”汤米爬起来对着漆黑的客厅说。
沙发上传来布料摩挲的声音,山姆掀开被子,坐起来,然后发现自己的毛毯像马车上的华盖那样盖在汤米头上。他又对汤米说了声抱歉,卷起毛毯夹在两腿之间。
两双不同颜色的眼睛透着淡淡的月光对视。
山姆不耐烦地对着卧室喊:“你他妈的钱到底花在哪里了?”
过了半分钟,保利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他说。
保利不情不愿地让出自己的大床,拉着被子躺到沙发上。山姆自愿睡在大床靠墙的那一边,给汤米留出大片空位。躺在床上,汤米再次进入浅眠,没过过久,他又感觉大腿内侧发痒,仰头一看,山姆·特拉帕尼的手都快伸到他的□□里,而山姆本人还在呼呼大睡,他和保利的呼噜声快将房顶震塌,窗外天色微亮。不可否认,那是段幸福的日子。
站在保利的公寓楼下,他差点认不出来这里,土黄色的天笼罩之下街道的墙壁变得失真,河水泛着油腻的光。门口坐着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一男一女,男人戴着眼镜,脸上有雀斑,女人头上包着红底白圆斑的丝布,嘴里念叨着什么,汤米走进时听清楚了,她在抱怨清晨巨大的动静,这个街区已经很久没有新鲜事了,每个人都死气沉沉,这种事情她可吃不消,男人抠弄着自己的指甲说她胆小怕事。
公寓大厅有一股煮白菜的味道。走到一楼的楼梯口时那味道最为浓烈,想必是住在楼梯间的人在做自己未来一天的吃食。顶灯坏了一盏,墙上布满浅黄色的水痕。宽阔的走廊的两侧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杂物——清洁工具,单人床垫和水桶旁边立着已经干了的拖把,下面还压着包装纸片。床垫烂了一个大洞,沾上不知名黑渍的弹簧和黄色棉花迸出,故意为之的破坏让他不再具有修复的价值。汤米往楼上走去,他来过这里许多次了,那些杂物的位置几乎从未变过。保利·隆巴尔多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面。
门留有一条四指宽的缝隙,汤米敲门的手停在半空,离门板就差那么几毫米。他手腕一转,五指碰在门板上,另一只手伸进大衣,从侧腰掏出枪对准屋内。轻推木门,足有枕巾那么大的血泊垫在保利·隆巴尔多的头颅下,血迹顺着木地板的纹路向四周蔓延,末端已经被木地板吸干,保利的太阳穴赫然是一个漆黑的子弹洞,暗红色的血从掀起的皮肉里流出,空洞的眼睛盯着汤米的皮鞋。
保利·隆巴尔多死了有一会儿了,身上还穿着睡袍。汤米枪口对准屋内,试探着蹲下摸了摸朋友的背。保利确确实实是死了。无论他多么想抱着朋友还有些温热的尸体替他落泪,他都不能这样做。
河上的冷风从开了一半百叶帘子的窗户刮进来,摸上汤米的手腕,掉落在地的报纸抖动着滑到汤米的脚边,他踢开报纸,压着脚步,紧紧捏着手里的枪。左脚的脚跟对准右脚的脚背,右脚脚跟抬起,慢慢落在左脚的前面,手枪从左肩滑至另一头,他用眼睛扫视着,始终保持着腰射的准备姿势,如此狭小的空间,只要面向敌人扣下扳机,子弹十有八九都会掉进敌人的身体里,他从门口巡逻到客厅,又漫步进保利的卧室,检查每一个可能藏着凶手的角落,床垫下,衣柜和浴缸帘后也不放过。屋内仍是一片死寂。
他汗水洇出的指印抓满屋子所有能找到的盒子、储藏柜和木箱,保利的生活用品少得可怜,为数不多的东西都被他翻到地上,除了几个人为破坏成缺角的硬币,他就只找见了几个包装纸片的斗笠状碎屑,本该像主教堂外墙上仅作装饰的小型罗马柱一样整齐排列的打捆钞票消失都不知所踪。
钱也不见了。
丁零零——丁零零————
突如其来的铃声让汤米心头一紧,他背靠墙壁,透过百叶窗侧身向外看。
街上空空荡荡,自己的天蓝色V810待在路旁,门廊旁闲聊的一男一女,两个脑袋碰在一起。垃圾桶旁有三四滩已经被风吹干了的呕吐物。驼着背的老妇在河岸边走着,身后跟着她的孩子,船只上的旗帜在飘扬。
丁零零——丁零零————
铃声催促着他快些将电话接起,汤米再次瞟一眼窗外,跨到电话机前,拿起震动着的听筒,抵在自己耳边。
“坏事了,保利!”
这是山姆·特拉帕尼的声音。
“他死了。”汤米说。
电话里传来惊诧的喊叫。
“就在我眼前,他倒在走廊上。操他妈的头上被开了两个洞,尸体还没发硬。”汤米用食指按压自己的眼角,由于干涩,眼角发出挤压海绵时才有的出水声。
“我天,我就知道!但还是晚了一步,本来是想打电话警告他的,我的老天……萨列里!萨列里发现你们抢银行的事情了。”
汤米在见到保利尸体的那一刻就猜出事情的大概,但山姆·特拉帕尼的话还是像连环炸弹和一战巷子里随处可见的绊雷,将他的思考时间炸得四分五裂。
“保利被杀是他的清除异己的第一步计划,你也自身难保。你得趁着别人不知道赶快消失。”
“汤米,你还好吗?”
“保利死了……钱也不见了,全是萨列里搞的鬼。”汤米扶着额头。
“我告诉过你们!不要试图去改变。”
“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山姆。我现在缺点钱离开这里,你能替我解决吗?”
山姆似乎对他的请求早有预料,汤米话音未落,他就赶忙接上:“要什么都行,咱们是兄弟,有需求时在所不辞。要我现在来保利家里吗?”
“不,不。我不能待在这……美术馆,我们在市美术馆见面吧。”
“保持低调,”山姆说,“替我和保利好好道个别。”
“一会见。还有,谢谢你……整件事简直是支离破碎,我不知道还可以找谁帮忙,我差点以为自己完蛋了。”汤米捂住脸。
山姆似乎是在叹息:“我欠你的命,何止三条,只是在还人情罢了——我还欠你一次。”
汤米放下听筒,走到保利身边蹲下,抚摸着保利的背,嘴里嘟囔着什么,但他的朋友已经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了。
汤米开门离开这所罪恶的屋子。他出门左转,在二楼的储藏室躲藏,一墙之隔的楼梯轰隆隆地响,数双脚踏在地砖上,然后是胶皮摩擦在瓷砖上的刺响,隔了几分钟,待到狭小的储藏室本就凝滞沉闷的空气快被消耗殆尽,汤米才抬手整理一下袖口,推门出去。
警察与汤米安吉洛擦肩而过。汤米压着步子下楼,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对来者的疑惑,没有任何人盘问他。站在门口的还有一个穿着战壕风衣的男人。汤米拉下帽檐,绕过警车和一些围观的群众。警察也许会为保利伸冤,也许会认为保利罪有应得,谁让他们是人人唾弃人人惧怕的存在。
经过市政大楼时,他被迫放慢了车速,聚集在门外抗议者越来越多,挡住了汤米的去路,白花花的横幅和举牌像是码头散开的货轮垃圾。汤米摁着喇叭,人群没有退却的意思,他隔着玻璃听到了人们愤怒的大吼,不过不是对他的。其中一个穿着猎鸭靴,胸前挂着一个大板子的瘦男人退开向市政大楼的国徽嘶吼的女人,一边向车子靠近,一边对着汤米做刨水的动作,嘴巴圆得能塞下整整一百个鹰嘴豆。近处一个横幅的杆子莫名断裂,红笔写下的字和白布盖在汤米的挡风玻璃上。汤米捶打一下方向盘,摇下车窗让周围人退开,瘦男人用凹陷的圆眼镜盯着汤米,一摇一摆地后退。汤米倒车至人员较少的地方,轮胎左转带着车子离开了示威的人群,沿着第三大道向美术馆驶去。
汤米·安吉洛不知道山姆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将整个市立美术馆的游客清空。当他匆忙推开美术馆的大门,有人用枪管顶住他的背时,整个场馆空无一人,没有尖叫,也没有嘶吼。汤米曾经很喜欢来美术馆,他看不懂也无法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画作,唯一感兴趣的也是从埃及运过来的法老石棺。他来这里仅仅是因为美术馆酷似记忆中巴勒莫大剧院的外表和保罗圣方济大教堂的内里能让他捕捉到过去的安详记忆,哪怕是一丝,都能让他在晚上睡得像儿时那样安稳。
如今,曾经的灵魂安居之所就要变成他的困窘之地。
另一个人也靠了上来,但没有将枪顶上汤米的身子。汤米·安吉洛偏头用余光去瞟另一个人,模糊的角度里出现了美杜莎的青铜头颅和一个年轻人的脸庞。
“你和保利。你俩让我很为难啊。”
山姆·特拉帕尼坐在美术馆第二层的罗马柱白栏杆上,背对着一楼的汤米。由于距离,汤米只能仰视居高临下的朋友,他向前走一步,身后的两个人也跟上,枪管从他的肩胛骨滑到背后的肋骨,隐隐作痛。
“我知道,山姆。我是真的很抱歉。可我必须赶紧离开这个城市……你到底帮不帮我?”
“又来了……让我在朋友和家族中二选一。”
“你什么意思?”汤米强扯出的笑容僵在脸上。
山姆冷笑着,手扶在石栏杆上,优雅得像是在布拉格查理大桥的青铜雕塑。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钱。
“这就是你要从保利那拿的东西,比你应得的那份还要多——拿着吧!”
随着山姆的播撒,钞票像飘飞的蛾子,扑腾着翅膀从高处落下。纸钞的尖角划伤汤米·安吉洛的脸庞,有几张还滑过他的肩膀,他内心痛得就像是吞了一百把□□弯刀。他曾在集市上听说过马戏团里的吞剑者,甚至在镇上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吞剑者的照片,他回家告诉母亲马戏团将要来了,母亲不许他看这些不利于善心的书籍,也不许他去集市上,但姐姐最终还是带他去看了。无论是马戏团还是书中,吞剑者胜利和喜悦的表情与汤米不可置信的脸截然不同。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告诉你,汤米,他是自己找死的!没人试图陷害他,身为他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去害他?”
“你好像对此很生气。”
“我心情好着呢!哈。反而是你,爱在家里自怨自艾。自从莫雷落死后,我和大先生关系日渐融洽,现在你们两个走了,我就是萨列里阁下的副手,我他妈的升官了!比哈蒙那小子和莫拉蒂还要高一级。现在又找到了这么一大袋子钱。”他的语气里的快意一闪而过,话尾甚至有不明显的轻佻。
“那又怎样?”
“大先生知道弗兰克的事情了,汤米。还有那个婊子的事也是。”
汤米皱起眉,他可清楚地记得山姆那天低声下气的乞求。
“那个“婊子”?那可是你曾经示好过的姑娘啊,你就这样称呼她?”
山姆脸色更差了,但他的语气柔软得像是情人间戏弄的低语:“是你让她活下来的,汤米,是你做的,而不是我。”
“天大的笑话,我没想到你是个喜好颠倒黑白的人。”汤米尽情欣赏楼上站立的人发青灰的脸颊,并惊叹于世界上最歹毒的事情。
“我是真的很抱歉,但是生意有生意的规矩。真是太遗憾了,萨列里阁下真的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汤米。想来我们会在你的葬礼上放声大哭的。”
汤米嗤笑一声。
“死到临头还要维持体面吗,汤米。”
“我了解你,你觉得自己是一片赤胆忠心,但不是,你只是吓破了胆。”
男人似乎是被汤米的一番话击中了,脸色又开始变化,他扯动着嘴角,溜出来这样一句话:“也许吧。如果你们能不时回头看看,说不定能活得更久一些。永别了,你曾经是我的朋友。”
和山姆·特拉帕尼的命令一起降临的,还有汤米的拳头,用枪顶着汤米的棕发男人捂着鼻子哆嗦着后退,接着手臂被翻折到背后,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曲着,他嘴里爆出嚎叫,希望另一个前来追击汤米的同伴能帮帮他,同伴却像是中了女巫的法术,愣在原地没有反应。汤米蹲下躲掉从头顶飞过的子弹——从楼梯拐角射来的,他目前没心思去处理远处的偷袭者,汤米胡乱放了几枪,吓退偷袭者后,他转身打中在地上匍匐的棕发男人的后脑勺,血从一个方向炸开。与此同时,汤米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刚才没有开枪的人果然是乔凡尼——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乔凡尼的枪脱手掉在地上滑了两圈,然后汤米的怀里就多了一个男孩。
枪声不断,躲避的展品台木屑飞溅。美术馆里还有更多萨列里的人,汤米扯着乔凡尼的领子将他转移到较为安全的中央展示台,石制的设计让人没那么容易死。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平日里常用的冲锋枪打成在地下窜逃的鼹鼠。
几人从一楼交战到二楼的楼梯口,又从楼梯口跑到艺术长廊。随着他们的开火,数不清的玻璃展台和艺术品悉数碎裂,大理石像残缺的部分被流弹修剪得更短,四处飞窜的子弹有好几次也差点打烂墙后汤米的耳朵和头颅,他感觉耳朵快要炸开。当山姆投掷一个照明弹到他脚下时,鸣叫暂时剥夺了汤米几秒听力。他眼前的马赛克花纹地砖在震荡中浮现出和巴勒莫主教座堂的大门纹样相似的图案。
来人被接二连三地打退,同样冲击在一线的山姆躲到支撑着半圆形玻璃穹顶的石柱后,石柱半径足有两英尺。
子弹从汤米身边擦肩而过,身后的男孩痛叫一声,跌倒在地。汤米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乔凡尼!”
“佐伊,快开枪!”
子弹擦着汤米侧腰飞过,他匆忙蹲下,躲在石制展台后,险些被另一颗子弹开颅。
刚刚的枪声已经暴露了敌人。趁着安装弹夹的空档,汤米起身更换躲避位置,在躲入掩体的前一秒扣下扳机,子弹壳烫到了他的虎口。被叫做佐伊的男人腹部被轰出一个大洞,像一块摔在墙上的糕点慢慢滑下,奶油和芝士糖霜被拍烂,血液抹花了灰白的大理石砖。举世闻名的藏品悉数碎裂,洁白如玉的雕塑被一百一十颗流弹刻出狰狞的伤痕。汤米抬起枪管,又一个人捂着肚子倒下,咒骂声一刻不停,枪口左移,打中的山姆的帽子,与此同时,汤米的袖口擦过一颗滚烫的子弹,扣子崩到汤米的脖颈,留下一道红痕。枪口紧紧跟随着山姆特拉帕尼,骨头磕在石砖上的闷响,尖锐的金属滑动声同时出现。
汤米起身打掉在栏杆后的另一个枪手,腹部中弹的枪手浑身一软,从二楼的栏杆翻下去,汤米只听到类似于肉酱摔打在案板上的脆响,他再次观察整个二楼,只有乔凡尼的痛哼就像他在出租屋时听见的楼道电表声一样缠着他的耳朵不放。汤米从掩体后走出来,跟着地上大小不一的血滴,踱步到山姆特拉帕尼面前。他捂住被汤米打伤的肋骨,靠在罗马柱上,脚踝诡异地扭曲着,但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而是咧着嘴强装镇定,流出的血从围栏缝隙处滴到一楼的入口大长廊。
汤米举枪慢慢走近,“这次没人带你去看医生了,山姆。”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家伙的生死。你还是那个重感情的人,我知道。”
汤米没有理会他。
“你杀得了我,杀得了大先生吗?你可以逃跑,逃到天涯海角去,他会一直追杀你,一直追,直到你跑不动了……可你要让我活下来,我会和萨列里说你已经死了,你可以像弗兰克那样销声匿迹,失落天堂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你比较聪明,会一直保持低调的,不是吗?”说完,山姆发出一阵短促而不自然的大笑,他每笑一声,被血染红的蓝西装就越发刺眼。
“弗兰克他怎么了?”
山姆扭头朝地上吐了口血痰,然后咧嘴笑了。
见山姆不回应,汤米沉下声音:“快说。”
“他坐着飞机回到欧洲,在巴塞罗那的乡下住了一段时间,到这都没什么问题……但那个傻逼竟然赛狗下注。哈!哈哈!于是他被家族的一个朋友发现了,知道消息后的萨列里派出了一伙人……”
“他的家人呢?”
山姆眨了眨眼,鼻子吹出一个血泡。
“好极了。”他将枪口对准山姆的眉心。
从山姆的角度看,漆黑的枪口、汤米的手臂和绷紧的脸在同一直线,像要给山姆一记命定之锤。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审判。
静候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山姆心中燃起莫名的欣喜,他猛地瞪大碧蓝色的眼睛,没有看汤米,而是透过美术馆的半球状玻璃顶窗直视着昏黄的天空。太阳也是同样的色彩,类似化学物质燃烧发出的光,刺眼的光扎进瞳孔里,但将死之人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乎眼睛是否不适。
他相信汤米不会让他轻易死去,数年的情谊对于汤米来说没那么容易被仇恨掩盖,他从牙齿里挤出话,看起来像对着汤米咬牙切齿:“你舍不得杀我……汤米,你总是心软,这会害了你——这的确已经害了你,你下不了手,你的脑海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你的姐姐伊沙贝拉或者小侄女的声音,让你不要扣动扳机,汤米,托马斯·安吉洛,老天,我有多久没叫过你的全名了……我知道的,你还没法下定决心……”
“你那破嘴每张一次都让我更加想干掉你。”汤米走得很近,听到了山姆粗重且不稳的呼吸,这是一只挨打了的野兽。汤米脑海闪过了胶片似的回忆。
“哈哈……咱们找过不少乐子啊,对吧?还记得那次咱俩和保利……”
砰——
山姆·特拉帕尼像是被自己产生的热浪融化掉的白蜡烛,整个人缓慢地瘫软下去,捂着伤口的手也垂到腿侧,眼皮留有一条缝。悬着的命运之锤已经砸下。他的眉心被子弹开了个窟窿,血溅在光滑的地面,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再也讲不出任何话。
汤米沉默着,掏出手绢擦拭干净指纹,轻轻一抛,枪落在尸体怀中。他盯着山姆·特拉帕尼的尸体看了很久,直到远处乔凡尼的微弱的呛咳打断了他的思绪。
男孩听起来糟透了,看起来也是。
“妈的……”跑过去查看他伤势的汤米咒骂道。
男孩抽搐着,咳出的血溅在脸上,断断续续地呼出白气。汤米把车开到美术馆大门边,把他抱上车后座,让他歪歪扭扭地靠在皮座上。脚下油门踩到底,撞开美术馆没锁的铁门,车辆速度逐渐提高,不一会儿后座传来咛哼声。
“……汤米。”乔凡尼呻吟着。
“安吉洛先生。”他又小声叫道。
汤米通过后视镜看男孩。
“别讲话了。”
“你说我会失血而死吗?”
“你是巴托洛医生吗?”
“不是。”
“那你就没法断定你会怎样。”
“我还能再见到芭芭拉吗?她说她会等着我。”
“也许吧。”汤米说,他摸了摸脖子上被擦伤的红痕。
“求你了,汤米。我不想这样,我更想回去。”后座的男孩抽动着鼻子。
“你会回去的。”
“真的吗…求您向我保证。”
“我没法保证。”
“求您了,求求您。”
汤米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我后座坐的伤者数不胜数,山姆是次数最多的,他总能安然无恙,可是其他人就不一定那么走运,和莫雷罗开战的那段时间里每隔几天就要死一个兄弟,或者一天死好几个,谁也说不准。在前往北方公园码头支援特拉帕尼的路上,我们所乘坐的两辆车在卡斯特罗大道遭受了伏击,车子轮胎被打炸,整辆车开到绿化带,前挡风玻璃全部碎了,司机昏死过去,我撞开变形的车门,躲到花坛后面,最后伏击的人被我们解决掉,通行的保利叫来了医护车,伤员陆陆续续被抬上车。由于坐在后座,我伤得不重,还可以自由走动,我想把昏过去的司机拽下来抬上车,却发现他早就没气了。总是这样,我的其他朋友也大都在斗争中命丧黄泉。我们一直把生命浪费在所谓的黑/(帮天堂里,让那些真正养尊处优的人看看咱们面对的境遇,我们不能过着正常生活,我们都曾被或者差点被社会抛弃,我们被大街抚养长大,收音机里的广播让人去追逐梦想,怎么追逐梦想?手里抓着我他妈累死累活赚来的五美元,除了他妈的楼下的枪击和无尽的烦恼,我们能获得什么,也许死亡没什么,只是心跳不在了,托尼、博雅多兄弟、罗素·皮埃罗……他们都曾是个活着的生命,活着或死去的区别只有他们能说清,总是如此,乔凡尼,不要相信有人说自己参透了你的人生,说不清的才是真的,能说清的都是假的,那都是他们编造的谎言,就像是猎人放置在枯叶丛中的铁夹,等着人踩上去,把小腿肚夹得血肉模糊。你只能自求多福,谁也帮不了你,不要听信他人的谎言。”
乔凡尼的脑袋抵到车门上。看着男人冷漠的侧颜,磕磕绊绊地说:“那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吗?”
“不会的,孩子,我会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然后让医生治好你,一周之后你就会和山姆当时一样活蹦乱跳,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男孩又因为枪伤的疼痛紧闭着眼睛,呜咽了一声,“那以后呢?”他快要哭了。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他才说:“我不知道。”
再次发出一声微弱的咛哼后,乔凡尼阖上眼睛,他因为剧烈的疼痛说不上来一句话。汤米试探着叫后座的人,他再次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乔凡尼昏迷了,身上的血渍让他看起来像真的死了一样。他向东南方向的海滨大道驶去,方向盘像海鱼一样打滑。
探了探鼻息——还活着,雨丝浸润在他的脖颈,他抱起静悄悄的乔凡尼,踩着石砖路,敲响巴托洛大夫的家门,就这样的一小段路,石砖的颜色已经由浅入深。
雨雾蒙住整座城市,他摸着湿滑的车把手,心中说不清的苦涩。大雨跟随着他的离开的脚步降临。
当他行驶到郊外时,过去的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看到那间汽车旅馆,内心像是无数尖刺扎入。相同的道路,相反的感受。数年前走上这条路前往度假时有多放松舒适,现在就有多焦虑不安,尽管这没有直接的联系。灰暗枯燥的景色随着车后的溅起的泥水被抛弃。
托马斯·安吉洛一想到自己深爱的人会在追杀等行列中,他就感觉心痛不已。这八年里他爱上了一个男人,很幸运的是,男人也爱他,他爱哈蒙,他爱哈蒙的一切……对于他来讲,想要避免枪管下惨痛的事情发生,就必须忍耐离别。可是现在,他已经将自己送上了绝路。曾几何时,他只不过是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他不禁感慨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开出租时整天为生计奔波,拿上了钱也很快花个精光。加入家族后和山姆收保护费,虚张声势的快感是之前从没有的,手头也宽裕了许多,但还是不够,不够买一间更大更漂亮的房子,不够像萨列里随意拿捏的那些富豪一样肆意挥霍钱财,不够远走高飞,不够雇一些马仔来防止被子弹来一枪。身处于失落天堂这滩浑水里,他差点忘了,忘了有一天的早上他看见淡薄的粉色朝霞照进出租屋,在这喧闹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免费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好东西的照耀下,无数劳工们奔波劳碌的白日又要开始——离开了寒怆、寂寞,冷清的夜。他想像那些站在街头的失业闲人或是激进的评论家似的,讽刺一下政府的狗屁政策,抨击一下富豪们,当个愤世嫉俗的人——或者说赤色分子。但是转念一想,照别人看来他是没资格说这些的,开出租的、彬彬有礼的穷光蛋有天突然变成了招摇的黑手党的成员!飞上枝头变凤凰!老天爷啊,这听起来真的过于戏剧,但事实就是如此……自己甚至都快要忘了天天吃炖菜的日子,忘了住在城西工作区的破烂公寓里是什么感觉。住在十五美金一个月的出租屋,在昏暗的蜡烛前点清今天拉客的收获——他已经足够幸运,起码在大萧条之后能有个活干……他也忘了家人们当时的苦日子,要知道,姐姐伊莎贝拉结婚后生了孩子,他们一家赚得不多,需要帮助,为了分担家里的负担,汤米·安吉洛很早就出来挣钱了,他没上过大学,也没钱上,青年时每天在工会找活干,打工、拉货什么的,后来在父亲死后去修铁路。人总是这样的。滋润的生活过上了,那些高档酒、进口雪茄和大把的钞票会麻痹掉大脑,让人们不去想什么道德问题的是与非,甚至连自己曾经的穷困潦倒都记不起来了,就像住在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房子,除非房子爆炸,被余波轰出来,否则就会永远永远待在这监狱般的思想牢笼。
在保利和山姆之后仍会有人为了追求理想中富裕浪漫的黑/帮生活而重蹈覆辙。他们可以开上车随时离开,但永远无法摆脱这可怕的漩涡。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由法律来运作的,而是由人运作的。有的人遵纪守法,有的人毫不在乎,关键在于每个人的内心的想法,而且要想不让别人破坏自己的生活,还得有相当的运气才行,这可不像学校教的那么简单。对周围的事物更珍惜一些,更在意一些,无论是在婚姻、工作、还是犯罪中,任何地方都需要这样。
一切都太晚了。汤米·安吉洛搞砸了,保利和山姆也是,他们都向往着更美好的生活,可最后却比谁都差。在这八年里,他在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那东西在过去的某一时刻离他足够近了,可却不等他伸手去抓,便跟着波命运的浪越飘越远。长久以来,他做事一直想保持某种平衡。因为想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可是如果对生活没什么要求的话,恐怕也什么都得不到。在第一次旅馆追逐,看到那个死掉的人时,里边的东西就是汤米·安吉洛所看到的代价。他那时就应该离开,可他不能籍籍无名地回去。弗兰克·科莱蒂着火的房子在他心中燃烧,热浪袭来,火光冲天,烈焰舔舐着窗帘,浓烟滚滚之后,残存的灰烬将所有人掩埋,只留下飘飞的黑絮与倒坍的梁柱。他似乎陷入了纠结往事的漩涡,怨恨与思念充满了他,坚硬如钢铁般的人在土崩瓦解,但他仍不后悔。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他猛烈跳动的心脏和脉搏系在钟表的指针上,每分每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通过回想快乐的日子来让平静重回他的大脑……命运的风吹得他心里什么也不剩。
他唯一寄托着的太阳连最后一丝的光晕都不舍得留在失落天堂,雨越下越大,天色黑得快要赶上与边境警察追逐的那个晚上,但天空中不过没有雷暴,降下的只是瓢泼大雨。
不合时宜的光亮在转弯时照在汤米握紧方向盘的手背。后面来人了。汤米拿出车上的备用手枪,向后看追逐者,准备迎接最后的挑战。后视镜玻璃镜面上的雨珠止不住地流淌,他看不清楚。
啪——
轮胎泄了气,车身不稳,在路面上左右打滑倾斜,最终在一次过量的向右拐弯中冲向公路旁的树丛。引擎发出骡子般的叫声,车灯碎了一盏,黄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照在草从上,聚集在叶尖水珠散出一片光晕。
汤米捂着流血的脑袋,撞开变形的车门,冰凉的雨灌进他的领口,连几乎是被瞬间打湿,眉毛和鼻尖往下滴水。他先是摔倒在泥巴里,爬起来,踉跄着往路上走去,湿软塌陷的土地让他差点崴了脚,半截裤腿和上衣全都湿了,雨水冲掉了一些淤泥,帽子却被落在泥水里。
后方赶来的车停稳,离汤米有十米左右。车灯照亮淅沥沥的路面,细碎的光斑让他的伤口更加滚烫刺痛。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雨幕中出现,长条状的物体拿在他手上,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暴雨一刻不停,一瓢又一瓢地往他头上淋,堵塞了他的听觉,蒙住了他的双眼,世界上仿佛只有疯狂的、掩盖掉一切的雨声,他无处可躲,更无处可逃。
一声骇人的巨响过后,比流浪汉还要狼狈的男人脚步虚浮,斜着退了两步之后,脚腕一扭,朝后倒去,四肢摆成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
当开枪者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的一条腿突然伸直,顶着胯骨挣扎着翻身,又用手肘作为支点扶起自己,跪趴在地上。似乎是体力不支,他的手腕撑不起他的上半身,整个人又一次趴倒在路中央。踩在水渍上的沙沙声愈来愈近,被雨水洗亮的皮鞋映入他的眼帘,然后视线便被从太阳穴流下的雨水覆盖,变得朦胧一片。
至此,一切对于汤米·安吉洛来说才真正都不重要了,一切都无法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的面颊与冰冷潮湿的沥青地面紧密相贴。雨点一刻不停地砸到身上,耳边唰啦啦的雨声不禁让他回到了在西西里前往帝国湾的轮船上的夜晚,贫瘠荒芜的故土离他愈来愈远,轮船飘在大西洋的冷水之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大海与听着沉闷的雨声,他知道这又是一个难捱的漫漫长夜,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