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公交车到站,李攀先是找到一家品牌维修店,把许采芝的平板先丢在那,之后又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家小型私人疗养院。
前台一见到李攀就高兴地说:“来啦?那小子好多了,就是爱跑别人房里闹腾,你上去看看。”
李攀笑着应了声。
上了二楼对应的房间,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动静,李攀一推开门,却发现没人影,也没声音了。一看被子鼓囊囊的,哟,装睡呢。
李攀把包随手撇在隔壁的空床上,直接上手薅开他的被子。
“裹尸呢?这么热的天,别闷臭了。”
阮迈一看被识破了,干脆地坐起来,也不说话,睁着眼睛看她。
李攀往后边的床一坐,拉开包,掏出一部裂屏了的手机,拿在手里晃了晃,“你妈到现在还没联系你。”
阮迈仍无言地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眼神懵懂。
“别装了,我知道你听得懂中文。”她之前就见过这小子用中文和别人互骂,会说自然能听。
“……”
李攀交叠双腿,一手搭在膝上,倾身向他:“小子,我不是做慈善的。你没有身份证件去不了医院,把你塞在这间私人疗养院花了我好十几万,这笔钱谁给我出?”
阮迈移开眼,还是不搭腔。
李攀继续恐吓:“你妈到底去哪了,再没消息的话,我就把你交给公安,把你遣回越南了。”
阮迈这才出声:“根本没有十几万!我听见了你和护士聊费用,就不到两万!”
李攀笑了:“那怎么了,两万不是钱?咱俩也没多熟吧,我自己都舍不得住这么好的地方,凭什么让你白享受了。”两周多就花了一万多,可都是血汗钱,还花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
“……”
又哑巴了。
李攀也不说话了,直盯着他。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阮迈才说:“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你也听见了,说和我手机联系。现在我手机和手表都被你收走了,没联系就是没消息。”
李攀又盯他片刻,似乎在判断这话的可信度。
“没骗你。”
李攀从鼻腔释出一股气息,行,再等等。
她从包里又掏出个方盒子,甩到阮迈床上。
“什么?”阮迈低下头看。
“护士说你好没利索就天天跑去隔壁房看人家打游戏,把人家烦得要投诉。”
阮迈拆开包装盒,一眼就看到里面游戏机,眼睛亮起来。
“应该是翻新机,期望别太高。”
她原先把阮迈的手机和手表都收走了,怕他妈联系他后私下把人带走了。结果这小子没手机玩,整天无聊得发癫,跑到人家房间里看就算了,打游戏的是别人,他倒帮着人家大吼大叫起来。
疗养院的院长是李攀的熟人,当初李攀带他来时说没证件,但承诺不是什么坏小子,结果他那天在别人房里激动地乱叫,院长发信息找李攀告状说怕不是个神经病,李攀这才从网上花了几百块给他淘个老旧的3DS哄一哄。
阮迈马上按开游戏机琢磨了起来,李攀一手将游戏机夺回,食指虚点着他说:“老实点,少去人家房间里。这机估计不灵光,坏了我不会再给你买,所以别玩个不停,没事多看点书。”她又从包里掏出本书,又把书和游戏机一起放他床头的柜子上。
这书其实李攀自己也不看,是那天收拾屋子从某个疙瘩里翻出来的,带有拼音,自己留着也没用,索性也一起带来打发他。
阮迈眼睛瞄着左侧的游戏机,伸出的手却犹犹豫豫地移到右边,拾起那本厚厚的书。
李攀目露欣赏,心里却暗笑:还知道装样子,一会儿她走了,这小子准把书一扔,宠幸游戏机去了。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哪里看得下书。
阮迈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却偷偷瞟着李攀,见她坐在床边,眼神放空好像在发呆。于是转回眼继续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
过了十来分钟,阮迈又忍不住瞟看李攀,她竟还维持那个发呆的表情,眼神空洞。
察觉到他的视线,李攀回了神问:“看不懂字?”
阮迈点点头,表示确实看不懂。
“那继续琢磨,有拼音呢,学起来。”李攀可不惯着他。
“……”
“想让我赶快走了?”李攀轻哼,“没我,你就得去睡大街。”
“……没。”
李攀收回发散的思绪,见他也无心看书,便想闲聊着套点话。
她先问道:“你真名叫什么,在越南有上过学没?”
问完她才发觉这个问题有点好笑,好像中国人对小孩上学读书这事都有点执念。
“没。”
“那你怎么会说中文?”
“……我聪明。”
李攀嗤一声笑出来。
他没答名字,李攀就走去床尾翻看他的病历本,上面写着:阮迈-13周岁-支气管炎……
她听那个黄氏琴平时好像喊他“云卖”,原来写出来是这个名字。
阮迈没证件,自然没法核对姓名和年龄的真假,不知道他们母子有没有撒谎。
李攀继续:“你们这一家到底怎么回事,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非法入境吧?”
“还有,你妈到底惹上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把你丢下自己跑了?”
她见阮迈眼珠子左转右转,有些心神不定,于是缓了语调安抚道:“你放心,我不是爱多事的人,我就等到你妈来把你带走,以及等她承诺告诉我的事情,其他的我不管。但你们毕竟不是走正路的,我得知道你们惹了什么麻烦,好规避着,免得你被抓了。”
“我不知道。”
见李攀慢慢眯起眼睛,脸色变冷,阮迈有些急促地辩解:“我真的不知道。她这几年带着我躲来躲去,最近一次安顿下来就是和你一起在那家酒店打工,那天突然就把我塞给你了……”
“以前也有这种情况?”
“没。”
李攀也不纠结了,换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从越南跑来中国?”
“讨生活啊!”
这话应得,像个大人腔,估计他妈教他学来应付别人问的。
“怎么入的境?”李攀已经单方面坐实了他们偷渡者的身份。
“不知道。”阮迈这下肯配合着摇摇头了。
这也不知道?
“你该不会是在中国出生的?”李攀问。
阮迈点了下头。
他今年十三岁,也就是说,这一家子至少已经在国内生活十四年之久了——如果他对年龄没撒谎的话。
也难怪这小子中文说的那么熟练,之前都能和人对骂了。
李攀又问:“你们就只在国内打散工,从来没干过什么杀人抢劫的违法勾当?”
阿琴那天的慌张,让她感觉这人身上不止藏着非法入境这一件事。
阮迈垂下眼皮,又蹦出来一句“我…我不知道。”
不同于往句“不知道”的敷衍,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躲闪。
这么看来,那个叫“阿琴”的越南女人可能有点问题。这小子,到底年纪轻,连这么直白的拷问都经不住。
不过,杀了什么人,抢了什么劫,违的什么法,现在见不到阿琴,只逮着个一棍打不出多少闷屁的毛小子,她就算想当个好心的无籍警察也力不能及。
李攀想起阿琴的丈夫,问阮迈:“你爸呢,我从酒店离开后的那几个月,他干什么去了?”
她在去高沧镇开超市之前,在朋友的快捷酒店做过几个月的客房经理,一边养病,一边等着私侦的消息。
那时阿琴也在那家酒店做客房服务,和儿子阮迈一起住在宿舍。阿琴的丈夫似乎在别处工作,不和母子俩住一起。他有几次到酒店后门找过阿琴,恰巧让李攀碰见。
李攀几个月前就离开那家酒店了,本身与阿琴也算不上多熟络,不知道他们在后来那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导致阿琴半夜打电话给她说要做交易。最后把阮迈急匆匆带来丢给李攀的也只有阿琴独自一人,小半月过去了,阿琴和阿琴的丈夫都杳无音讯。
她的预料中,阮迈应该露出或愤恨或伤心的神色,这样可以猜测他爸是抛妻弃子,还是已经撒手人寰。
但阮迈先是迷茫地眨了下眼,又说出他的经典台词:“不知道啊。”
李攀也迷茫了:先前是不是看走眼了,这是装糊涂的高手啊。
阮迈缓了几秒后,似乎才想起那人,说:“哦,他去外地了。”
“工地有活要人,他就去了。”知道李攀肯定会追问,他自己补充上了。
李攀细想他刚刚说话的反应,片刻后问:“那个男的不是你亲爸?”
阮迈别开眼,又低下头,视线聚焦在书上,不再答话。
在酒店的时候,虽然那个男人有时来找阿琴,但却很少见他和阮迈亲近,结合阮迈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李攀口中的“你爸”就是指那个男人,十有八九,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那他亲爸去哪了?
见阮迈已经有些躲避和抵触了,李攀压下心底的疑惑没有再问。她不想把阮迈这个闷葫芦给逼太急,到时候反把他的口子给堵死了。
她转了话头道:“护士说你现在好多了,有什么想吃的,下周来给你带。”
阮迈又把头抬起来,目光期待:“有没有‘banh mi’?”
帮米?有些熟悉的名字。李攀想了想,点开手机的浏览器输入“越南法包”,然后把搜索出来的图片给阮迈看,“这种?”
“嗯嗯”阮迈点头如捣蒜。
这是一种越南美食,李攀在国内的越南餐馆吃过,在法包里塞满了肉和胡萝卜丝、青瓜丝、香菜和各种酱等等,算不上多特别,但里面的馅都是她爱吃的,味道确实不错。
可也不是哪里都有的,自己还得费神去给他找。
“想得美。”
这小子又把头低下去,不说话了。
李攀觉得逗他很好玩,这小孩安静的时候很沉闷内向,估计怕说错什么话露馅了。可一遇到什么就咋咋呼呼,情绪全返在脸上,藏不住事。
她问:“你不是在中国长大的吗,怎么也吃得到‘帮米’?”
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应该不大可能去得起中高端的越南餐馆。
“我妈给我做。”阮迈脱口而出。
“你妈在酒店的时候不是还整天骂你来着,看来对你挺好的。”
阮迈没理她,兀自翻起了书。
李攀察着他的反应,心里又起了些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