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平房有些年头了,装修都很陈旧,屋内是水磨式的地砖,院子是露天的水泥地。李攀当初就是因为有院子才租下这间平层,在夜晚打开前后门,等穿堂风冲进院子里,能把人身上的热意掠走许多。
可许采芝还杵在门口,她肯定不愿意开门。
李攀终于忍不住:“不开门好热,至于吗你,怕成这样。”
许采芝捂着胸口:“我都被整出心理阴影了。”
李攀忙着把食物摆到盆子里,随口接她话茬:“哟,美女有故事啊?”
“好多年前了,是我前夫,之前没跟你说过吗?”
“没。”她离过婚的事情,李攀倒是知道,但具体细节似乎没听她提过。
许采芝终于离开门边,走进院中,见到桌上摆着两瓶饮料,她转移话题问:“这是啥?”
“奶啤,你没喝过?”
许采芝摇摇头,“我不喝啤酒的,好像也没见你喝过,买它干啥。”
李攀直接帮她开了易拉罐,还“贴心”地给她插上吸管,笑说:“淑女专用管。”随后她把自己的饮料也给开了,马上大咧咧灌了一口,真舒坦!
她对许采芝说:“度数很低的,喝起来跟酸奶一样,你尝尝。”
李攀自己也是喝酒容易上脸的体质,以前在公司需要应酬时只能硬着头皮喝,喝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把酒量练出来,倒是喝成了医院常客。离职后就基本不沾酒了,但有时劲上来了光喝些甜腻腻的饮料又不得劲,奶啤就成了替补。
许采芝将信将疑地吸了一小口,没有预想中啤酒的冲劲。入口确实是酸奶般的质地,又微微带些啤酒的清爽气泡感,好喝!她俏皮地对李攀伸出大拇指。
李攀对她抛了个眼波:我推荐的,必须好喝。
两人唆了几根串,李攀重拾话头问:“你和前夫怎么呢?”
许采芝舔舔嘴边沾着的孜然粒,说:“你真想听啊?”
她感觉李攀其实不太喜欢八卦别人的闲事。
“爱说不说,还装上了。”李攀又捡起一根肉串送进嘴里。
许采芝思索了几秒说:“那我讲了啊,你别又嫌我倒负面情绪给你。”
“倒倒倒,今晚你随便倒,就当我报答你这几根串的恩情了。不过先说好,我可不擅长什么劝解安慰的话。”
许采芝看她,想了想,抽了张纸擦干净嘴巴。
“我从小就是很听话的乖乖女,我们家嘛做生意还算有点钱。但我后妈不太疼我,实际上只有外婆和我关系最亲。我高考完成绩一般,只够上三本,本来想去国外学美术,后妈不肯,非让我留在国内上大学,说不想让我跑太远。她实际上就是不想给我花钱而已。”
李攀配合地回了声:“嗯嗯,这个你提过。”
许采芝继续说:“我规规矩矩地上了十几年学,简直就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会……也不能叫书呆子,我成绩都不算很好。”
“然后我后妈平时都不怎么管我,等我快毕业的时候她突然假惺惺说要给我介绍对象,连我爸也赞同。我爸私下找我诉苦说生意难做,想和那男的家里搞好关系,就打算撮合我和那个男的。”
“现在想想就觉得我傻得冒泡了,毕业的时候才22岁,那么年轻,就算再废物,出去玩两年也比直接嫁人好。可是那个时候……性格太懦弱了,从小到大又被他们教育要听话要体谅家里,唉,结果就英年早婚了。”
李攀漫不经心地安慰道:“现在也年轻,还没奔三呢。”没记错的话,许采芝今年二十八,还比自己小三岁。
她见许采芝还惆怅着,说:“继续,之后呢?”
许采芝缓了片刻,忽然转了话头问:“你说,如果一个妈妈,抛弃了自己的小孩一走了之……是不是很恶毒,很不负责。”
李攀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略感惊讶:“你生过小孩了?”
她向右面倾身,眼神绕过桌子重新打量她:外表看真的一点生育过的痕迹都没有,肚子依旧瘪瘪的,腰身纤细。
许采芝骤然间红了眼,手里撰着木签子往桌上一捶,语气开始加重:“书不是我想读的,婚不是我想结的,儿子也不是我想生的。我所有的事情全部都由不得我做主,像个傀儡一样!我讨厌那个男的,有时候连带着看见那个小孩就觉得恶心!”
李攀费了三四秒功夫,才绕明白“那个小孩”就是指她的儿子。李攀想,是不是她那时候产后抑郁了,所以才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有敌意。
许采芝继续说:“那个男的在外面乱搞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本来就不喜欢他。可是备孕完了之后,他就又开始酗酒赌钱,对我又不好。后面我要边带小孩,边挨他发酒疯的打骂,可是没人在意我。我亲妈早不知道哪里逍遥去了,我后妈那一家每次都敷衍了事,我受不了那男的,每次回娘家住没几天,她就要快点把我送走。被赶了几次我才明白过来,那个不是我娘家。”
李攀搜肠刮肚,脑子想烂了也没能憋出什么安慰的话,半晌才挤出一句:“这算家暴了,有报警吗?”
“报个屁警!”许采芝情绪激动,难得撒泼一回。
“平时打得不算很严重,就推推攘攘,骂比较多。这种程度,那些人不都是劝我忍呗。反正都不尊重我,那男的也完全没把我当老婆,还说我不挣钱光享福。”
“我一开始还想,忍,忍呗,当一辈子忍者神龟呗,谁让我没挣钱。是后来有一次,那男的喝多了……其实我怀疑他嗑药了,反正那天回来很不对劲,我就说了句回来太晚了,他上来就给我一个巴掌,然后又笑嘻嘻地掐我脖子,吓死我了。小孩被我俩的动静吓得在哭,他去吼小孩,我就趁机爬起来跑出门,鞋都没穿,简直是狂奔。”
“我……我那个时候真的太害怕了,他当时疯疯癫癫的,我怕他又对我干什么,所以我只顾着自己赶紧跑,完全没想过把疯子和一个三岁小孩留在一起会怎么样。”
李攀聚神听到这里,意识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心下一沉。
就见许采芝抬起手捂着眼,试图阻隔泪水的滑落。“我就赤着脚跑跑跑,我们那片是新建没多久的别墅区,人不是很多,我很怕他追上来,不敢停,拼命跑到一个警察局里,他们刚要帮我出警,就有人报案说有一男的在砍人,地址就是我的那个小区。”
她哽咽着,在今晚又一次宣布儿子的死讯:“连脸都被砍得认不出来了。婆婆骂我不配当妈,不配当人,连自己小孩都敢这么孤零零丢下。我实在没力气和她吵了,随便她骂吧。”
“我两个家都没法呆了,录完口供就回邻市外婆那住了一年。可能还是离得近,我老是做噩梦,所以想找远一点的地方,去年就来高沧镇了。”
说完,许采芝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李攀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她:“你是不是更看不起我了,怂到这个份上,连亲生儿子也不管了。”
李攀把手里喝空的易拉罐慢慢捏瘪,片刻后才慢慢说:“你其实能想明白的吧,你唯一的错事,不是没救他,而是生了他又没有办法去爱他。”
许采芝抬头望天,有些脱力地说:“是啊。我自己活得窝囊,懵懵懂懂地就要和同样又蠢又坏的男人养育另一个生命,忘记自己根本没准备也没能力去对他负责。”
“以前听科普说,因为生产后的激素原因,母亲就会自然地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被催着逼着哄着生下他,一看见他就像看见我过去懦弱无能的人生,让我厌恶痛恨……”。
她曾怨恨亲生母亲不要她,结果她自己却也抛下她所不爱的孩子。
许采芝低下头,弹了眼泪,故作轻松地撑着下巴对李攀说:“你听了这么多,就不发表些见解?不应该帮我骂那一家老小的畜生吗?”
李攀听她这样,知道她难受归难受,哭归哭,也没太拿婆家的那番污蔑来内耗。她想了想说:“这是你的经历,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指指点点的。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敢自己一个人出来重新开始,能好好地坐在我对面说往事,我除了向你表达敬佩外,想不出什么见解给你。日子还得过,继续往前吧。”
许采芝自嘲道:“敬佩啥,敬佩我懦弱的那二十几年?敬佩我对亲骨肉的冷血?”
李攀摇摇头,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反正一句话,不婚不育报平安”。
许采芝抽张纸擤了擤鼻涕,终于释然地笑了声,“我得把这话裱起来,一天念个八百遍!”
李攀挑了下眉。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我憋了两三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可把我憋坏了。”
许采芝知道李攀是因为今晚烧烤摊那个冒昧的男人,想给她个宣泄情绪的口子,并不是真的多想听别人的事情。她转了轻快的语气想结束这段不堪的忆往昔:“所以我现在一看见那些稍微壮一点的男人就害怕,我前夫身型也不小,压着掐我的时候根本没法反抗。你以后不准笑我了哦。”
李攀连连认错:“小的有罪,小的该死,自罚两根串。”
许采芝说了许久,有些口渴。她握着早已化出一滩水的奶啤罐子喝了几口,认真地看着李攀,想让她也宣泄一番:“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来高沧镇?而且我听超市那个兼职的小妹妹说,你有时候要去什么医院看一个小孩,是你孩子吗?”
有一回许采芝去找李攀,她不在,方子彤说她可能去市区的一个医院了。
许采芝当时还心里不平衡,说为啥李攀肯告诉方子彤,却不肯和她说去市区干啥。方子彤解释并不是李攀主动说的,是因为有一次电脑又卡住了,她不知道价钱于是赶紧打视频给市区的李攀,然后她就看见李攀似乎在一个医院里,旁边有个小孩。
李攀说:“我都多少年没谈恋爱了,哪来的孩子,那就是个亲戚的小孩而已,都十几岁了。至于来高沧镇,就是赚钱呗。”
许采芝不信:“高沧镇这么穷,你要赚钱也应该去好一点的城市吧,你不也是大学毕业吗?”
李攀又是那副敷衍的样子:“爱信不信。”
“啧,你老这样。有什么好瞒的呀,我都对你掏心掏肺了,我不管,你也得说你的!”
许采芝发现李攀不单不关心别人的事情,也不喜欢和别人说自己的事情。可是两人现在不都算是朋友了吗,为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李攀坏笑道:“我又没逼你,是你自愿跟我说的。”
许采芝把喝空的易拉罐往她身上砸,瞪她一眼,又不死心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啊,你都过三十了,家里人不催吗?”
“没人追啊,我有啥办法。那我挂块‘本人待售’的牌子跪在路中间看谁能要我呗?”李攀满不在意地说。
许采芝嗤一声:“你怎么可能没人追。”
李攀耸了下肩:“那你帮我问问,为什么他们不来追。”
许采芝站起来睨她,不满地说:“你真扫兴!国家怎么不把你征去保密局工作,多好的苗子。”
“又不是在开故事汇,那说我给人当小三,现在未婚带一娃就不扫兴了?”
许采芝真信了,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睁大两只晕妆了的眼睛:“天,真的啊?”然后她在得到李攀看傻子般的眼神回复中打了蔫。
“怎么那么八婆呢你。快收拾,完了送你回去,有点晚了。”李攀也站起来,把桌上的残羹一通扫进塑料袋里。
许采芝也帮手收拾,说:“改天我给你画幅画呗,我顺便练练手。”她大学期间也自学些绘画类的技能,只是那时没那么认真。现在心闲下来倒真想往这方面去研究了。
“你到时候挂门那去代替你那些可怜的花,不然你这屋里也太寒碜了。”
前几天许采芝想拿两株花给李攀,结果得知李攀家门口的整个花架子都被人踹了的消息,她还表示以后都不养了。
李攀点头,“行啊。等你以后出名了,我再拿出去卖它个百八十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