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桥啊,这些鸡蛋你带着吧。”
屋里老人的腰几乎与地面平行,角落里摆着个小小的黑陶罐,罐底一圈洗不掉的泥印,罐口一圈露出了原来的陶土,配着同色的盖,扭制的钢丝穿过盖便成了绳,把它拎起来放到石头地上还会发出‘铛’的音,这是铁质的盖。
一只满布裂纹、松皱的手捡起罐子里的鸡蛋细细摩挲着,干裂的粪便和毛发一搓就掉,又在白方布上再擦一圈,淡黄色的鸡蛋壳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光洁发亮,好像那才是真正的灯泡,那手把它小心翼翼地握着放进装着大米的塑料桶里,桶上面印着‘防水涂料’几个字,那是从建筑工地上捡回来的。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很快陶罐空了,桶满了,她满意地笑着把陶罐盖上,提着桶出来。
阳光下老人的腰还是没直起来,依旧与地面平行着,额头裹的蓝布在地上投影出一个三角形,头顶的头发花白稀疏,连抬头说话都费劲,只是这样的费劲她也很开心,她冲着跟在身后的少年说道:“这里刚好55个鸡蛋,你好好提着。”她努力支着脖子把头抬得更高一些,转过身面向少年,一张黢黑干瘦满是皱纹的脸被头巾衬得更苍老,眼睛却明亮,脸上的笑容慈祥充满爱意,她继续说,“带给罗叔叔和黄阿姨,他们这么照顾你,你可要听话,不要想家,我在家一切都好,放假了还是要回来的……”
她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很多,话语里隐藏着不舍和想念,少年站在屋子的阴影里看着她,轻声地应着声,他背着大大旧旧的军绿色背包,穿着一件松垮发黄的白色T恤,短裤也是洗到发白的黑色,衣服接缝处有些肆意生长的短短的线头,被风吹得四处摇摆。
他希望奶奶能自己吃鸡蛋,不要再留着了,别人不缺这些吃的,可是说不出口,那一家人,对他也算不错,更何况这是家里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了,也是奶奶的心意,仿佛这样她才能心安地接受孙子受人恩惠,不至于完全手心向上朝人伸手,尽管这点东西远不及他得到的恩惠。
家里只有他和奶奶,他去学校了,就只剩奶奶在家,每次回家看着桌上的菜他都很心酸,一个炖白菜,一个咸萝卜干,不是那一顿,几乎顿顿都是,只有他在家才有难得的荤腥。
他想,奶奶啊,再等等,再等我三年,念大学我就可以挣钱了,其实他每一天都在祈祷,祈祷上天让她身体健康。
顾远桥坐在摩托上,一手拎着装鸡蛋的桶,再回头看一眼站在瓦屋下的老人,那双眼睛太过明亮,里头的不舍和孤独向他倾泻而来,嘴角蠕动着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也只朝他一挥手:“走吧。”
“好,我放暑假就回来了。”他用力握紧手里的桶,仿佛能带走她一丝不舍和孤独。
老人冲他笑笑而后转身走向屋内,摩托车轰鸣一声,带着他驶离,顾远桥依旧回头瞧着,越来越远,直至转弯处老人又回头看过来,他视力很好,看到了一大颗泪从眼角滴落。
……
第二天去高中报道,今晚他得住在罗叔叔家里,但他不在,煮饭阿姨说他去邻市开会去了,家里只有黄阿姨和她女儿在,母女俩都不太喜欢他,看着他提着的桶立刻捂住鼻子厌弃地说:“又是鸡蛋,好臭的鸡粪味。”明明他还在门口,离着她们有10来米远,而且他没有闻到一点异味,奶奶擦得很干净。
他窘迫的拂拂身边不存在的味道,似乎这样能减少她们讨厌的气味,手却一直拎着桶不曾放到地上。
“呀,你又带了土鸡蛋啊,给我吧,这个鸡蛋…”煮饭阿姨听闻立刻接过,嘴里念叨着提进厨房又离开了。
“顾远桥,你下次再带这种东西能不能抽真空再拿你那破外套包着,屋子里的空气都被你污染了,真恶心。”说话的是女儿,一手梳拢着头发一手捂着口鼻,因为没戴眼镜眼睛眯着看他,虽然几乎看不到眼珠,顾远桥还是能感受到那双眼里迸发的厌恶。
可他记得罗艳很爱吃他带来的鸡蛋,有次还特意问煮饭阿姨:“这个煎蛋怎么没昨天那个好吃。”
阿姨说:“那是顾同学带来的,昨天是最后一个了。”
罗艳撇撇嘴不语。
“远桥又带鸡蛋来了啊,让你奶奶留着自己吃,老人家要多补充营养。”罗树中看着他。
顾远桥摇摇头:“没事,奶奶吃了的。”
罗树中又感叹一句:“土鸡蛋确实香一些,想当年我小时候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给我煎个鸡蛋,吃了我才去上学,在我小时候可金贵了,现在想买都买不到,大多数都是冒充的,吃过的人一吃就知道了。”他又拍拍顾远桥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要好好读书啊,你奶奶还在家里等你。”
“嗯。”顾远桥低下头默默吃早餐。
他在罗家住了三年,小学毕业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说是国家大力扶持贫困户,要求精准扶贫落实到每一户,他家被评为五保户,最贫困的那一类。罗树中是市里的书记,也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隔壁顾远桥小时候常去的废弃茅屋就是他家,当他看到这个小小的男孩站在自己曾经看着母亲做饭的窗口殷切望着自己的眼神一下就动容了,当即提出收养他,带他来到城里上学。
顾远桥和奶奶都立刻答应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村里人几乎都来了,那天他家泥坪地里的人是他长那么大见过最多的一次。
“这小子算攀上高枝了,运气真好。
“你不要你奶奶了?”
“你舍得自己去享福,把你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
“小白眼狼。”
“可别忘了你奶奶,好好读书,她可只有你了。”
“遇到贵人了,快谢谢这位领导。”
……
叽叽喳喳的各种声音都有,他一个小孩子背着破破烂烂的粉书包被一些人东拉西扯到坪地中间,几乎被人声淹没,奶奶在和那位要收养他的人聊天,穿着她最宝贵最喜欢的衣服,虽然下摆有一个小小的洞,也不影响她脸上的开心和骄傲:“我们远桥可聪明了,小学每次考试每一科都是满分,随了他爷爷和爸爸,他爸爸当时也考上大学了,只是……”。
顾远桥回望一眼又转过来,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奶奶穿上最漂亮最贵的衣服,也不理会那些还在审问关心他的人。
“你怎么看那些叔叔婶婶对你说的话。”罗树中笑着向那些人挥手,再摇上车窗问他。
顾远桥缩在后座角落里,生怕自己沾了灰的衣服蹭到旁边人的呢子西装外套上,那看起来就很贵,闻言他挺起腰背,眼神明亮地看向发问的人:“我只有努力念书才能让我奶奶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会的。”
“好,很好,有出息。”罗树中大声赞叹,又伸出手抚摸他的头,感叹道,“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我当年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让我妈也享到福。”
于是初中三年顾远桥都住在他家,寒暑假才回去,他很感谢罗树中,他给了自己新生。
所以对于罗艳和黄阿姨的挖苦刁难从来不记恨,也不会和罗树中说,虽然他知道那位叔叔挺喜欢他,但毕竟自己就是打扰了别人的生活,他也有求于人,有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都懂。
以往每次他带鸡蛋来罗树中都在家,她们从来不会当罗树中面说他,只是不和他说话,这一次恰逢罗树中不在,母女俩都把对他这些年来累计的极度厌恶的情绪毫无保留的发泄出来。
顾远桥回答:“好,下次我多在桶外边裹些东西。”
罗艳拿筷子的手又放下,更正道:“还要抽真空,不然……”
黄阿姨直接打断她女儿的话:“这些不重要,我什么时候能再也看不见你。”煮饭阿姨离开了她才跟他说话,顾远桥记得自己对这位阿姨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很优雅美丽的女士,看上去也很温柔,可实际她跟自己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像这么长的句子三年来也才听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刚来,她说:“你以后尽量不要和我说话,我不想回答你,你也不想让罗叔叔为难吧。”
他的笑僵硬在脸上,也应了声好。
此后他们的交流多数是罗树中在的时候,他称呼她一声‘阿姨’,她点点头,很多罗树中要他和她说的话他也基本只得到一两个音节的回复,‘嗯’‘问他’,她不得已叫自己的时候也只说“哎!”,顾远桥也能迅速领会到在是在叫自己。
就这样顾远桥第一天就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上学起的很早,总是第一个去学校,放学回家也是直接回那个暂时属于他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有洗手间,所以除了吃饭他基本不出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也为自己打扰了别人快乐幸福生活而自责。
“高中是寄宿制,我会尽量少回来的。”顾远桥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他头顶的正上方悬挂着一盏巨型吊灯,只是那吊灯是因为美丽而显眼,是因为美丽而存在在这个家里,他是因为不得已而显眼,因为不得已而存在在这个家里,截然不同的境遇和存在。
“那就好。”黄阿姨没再说话,罗艳开心的说着,似是又想到什么又让他站住,“在学校里不准和我说话!”
顾远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