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齐发现下起雪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回头看见钟表上的数字,5:43,冬天的夜晚来得真早。她把一个下午的时间都花在发呆这件事情上,从顶层自上而下俯视,高架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从一片冷冽肃杀的寒冬驶入暖黄的霓虹中,视线渐渐模糊,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层层叠叠的灯光,拥拥簇簇的行人无法在她狭小的视域中被妥善安置,她陷入深沉的回忆,眼前尽是一个人的虚影,直到发现身侧纯净的天穹多了许多浮游的噪点,一转头,这才发现下雪了。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雪势不大,但很密,纷纷扬扬沙粒一般在空中飘舞,不一会儿,外面那些低矮的建筑便蒙上一层灰白,她刚从纷乱的回忆中抽身,此刻看到雪,心情更加愁郁,强忍着不安干坐一阵子,还是忍不住起身离开窗边。
如今她所住的房子,是上海寸土寸金之处的大平层,有300多个平方,遵照家齐的意愿装潢成极简风,客厅除了沙发,地毯,小茶几,便只剩投影仪和天花板的灯带。两个月前她刚搬来的时候,姜玉铭替她找了两个住家阿姨,三人一同住了几天,家齐便辞退了她们,理由是自己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况且,如果平日里的衣食住行都被别人一概包揽,她的生活便没有任何支点了。这话不假,但家齐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没说出来的话姜玉铭不会知道:她太想他了,见不了面,她只能通过做家务打发时间——过去两个月,她一直如此。
但今天情形有些不同。
从早上起床后家齐心里就堵得慌,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她在空荡荡的房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旺盛的倾诉欲非但没有得到丝毫压制,反而发作更甚了。她这时才记起后悔,如果住家阿姨还在,至少能陪自己聊天,无论说什么都好。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无息地落着。
窗内响起咕咕钟正点报时的声音。
六点了。
等等,已经下午六点了。家齐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般望向茶几上的花瓶,里面的茉莉是上一周送来的,已经萎得差不多了,翠绿的叶失了水分,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洁白的花瓣也染上了暮年的黯黄。
家齐的心突然跌到了谷底。
像是被抽调走所有力气一样,她全身软绵绵的站不住,情不自禁地吞咽下口水,少顷,脚步虚浮地挪到花瓶旁边,抚触弯曲皱起的花朵,鼻间凑近,闻不到一点香味。
她瘫坐在地毯上愣神,少顷,爬起来看见对面高楼上的显示屏在播放护肤品广告,那么巨大的屏幕,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代言人的皮肤纹理都清晰可见,他真好看啊,这张脸捧在掌心看了这么多年,还是生不了一点腻,只是和过去不同,如今他的面孔平添了男人的成熟,他慢慢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清朗纯洁的少年人了。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
家齐走到玄关处换了鞋,从入户门的柜子里找出一把伞,无论今天雪有多大,她都要出门。
她要去买茉莉。
家齐此前从未去过那家花店,但知道名字,用手机导航了一下,距离她十几公里远,开车是很方便的,但她闭门不出太久,她想去感受人群。
一出大堂,家齐就被迎面袭来的冷风吹得浑身一激灵,温暖的室内待久了,她似乎对寒冷失去了想象,不过这样也好,一个下午,她都感觉大脑又滞又涩,如今总算是清明了许多。家齐撑着伞慢悠悠走到离家最近的地铁口,看到一对情侣,女孩子摘下男孩子外套,不满的抱怨:刚洗的头发。男孩子笑笑不说话,细心地帮女友掸去脸颊上的雪花。
家齐鼻子酸酸的,说不上因为冷还是别的。
地铁不能直达,她转了好几次线,出了地铁又步行了好一会儿才到达目的地,这家花店距离她原来住的地方倒是不远,姜玉铭大一和她在一起之后,每周一都会在这家店订花送给她,此后五年,无一例外,除了今天。
“玫瑰不好吗,为什么要茉莉呢?”18岁的姜玉铭以为唯有玫瑰才能代表爱情的坚贞热烈,但家齐却捧着一束素白茉莉不撒手。
“茉莉茉莉,莫离莫离。”家齐凝视着爱人的眼睛说。领会深意的姜玉铭眉开眼笑,笑意直达眼底。
那时家齐20岁,是的,她20岁,第一次收到花。家齐宝贝似把茉莉捧回她们的出租屋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早中午晚为它洒水。但毕竟不是长在土里的花,即使她悉心照顾,花香还是一日一日式微,花瓣也在大约一周后枯萎,姜玉铭看出家齐凝视茉莉时眼里的黯淡,茉莉茉莉,莫离莫离,她这样告诉他花朵的寓意,他当然知道她对这花以及两人情感寄予的期望。他瞒着她,在下一个周一又捧回一束茉莉,看到家齐又惊又喜,姜玉铭也开心,“一束花而已,以后每个周一,你都会看到新鲜的茉莉。”
此后,家齐慢慢习惯家里总是萦绕着茉莉的清香。每个周一,茉莉被准时送到门前,或含苞待放,或正值盛年。然后,花开了,花谢了;一些事物生长了,一些事物湮灭了,到了今天,就只剩一个空花瓶了。
摊开想,家齐尝试这样安慰自己,一束花而已,没准他今天工作忙,顾不上也是有的。她想通了,可没过一会儿又想不通,五年了,他说给她买花已经成为吃饭喝水一样的习惯,习惯是不能被轻易改变的。
小时候,家齐读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人公总在与男主人公亲密之后,在花瓶中留下几朵白玫瑰,后来,女主人公离世,男主人公读到女主人公生前的信,女主人公在信中的坦白并没有让男主人公意识到“永远离开”意味着什么,男主人公读完信,看见桌上的花瓶第一次空了,才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那时候家齐太小了,她摩挲着书页上的文字不得其解,一个人向另一个人直言自己已经撒手人寰,远比一个空花瓶更能具象“离开”的释义啊。
直到今天,家齐也亲眼目睹了一出“空花瓶”的悲剧,才算切身体会了这种痛苦。
就像她和姜玉铭的感情。
他没有如女主人公一样写信告诉她,抑或站在眼前一字一句告诉她,我想要离开,我将要离开,他不会直截了当的触发她的焦虑,她的不安,她有关别离的阵痛,他只会用越回越少的回家次数,空空如也的花瓶来消磨她的心。
家齐走进花店,店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家齐看她满脸稚气,明显不是店主,便多嘴问了一句,小姑娘回答说,“店主开了分店,现在常去分店那边,我是她外甥女,有时候没课了就来替姑妈看店。”
家齐听着失神,原本她来这儿,也是想看看订了五年茉莉的花店店主长什么样儿,天不遂人愿,她苦笑,五年时间,开了另一家店,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奋力向前,只有她被留在原地了。
她环视一圈,问有没有茉莉。
小姑娘见她方才独自愣神,便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手机屏幕上去了,家齐这么一问,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眼睛粘在手机上,家齐见状也定睛一看,是一直以来很受欢迎的一档综艺节目,她看的时候,年轻帅气的男嘉宾正无比绅士地替淋成落汤鸡的女嘉宾披上浴巾。
“你很喜欢他?”家齐终于理清了小姑娘视线所投射之处,好奇问一句。
这次,小姑娘反应过来,想到刚才的花痴形象,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起来,“当然啦,谁会不喜欢呢。”话一出口,又意识到,若是个寻常客人,不会多嘴这样问的,没准眼前这人也是姜玉铭的粉丝,“你呢,你也是他的粉丝吗?”
家齐见状,只好尴尬地摇摇头,“不,我只是最近一直看到他。”
“对呀,”小姑娘点头如捣蒜,“他刚红嘛,还是个新人,所以只能做飞行嘉宾,等他以后更红了,也许就能做常驻了,”说罢,头又转回去,屏幕中的女嘉宾围着浴巾向他羞涩一笑,他做了一个比心的手势,为了节目效果,屏幕上顺势出现一些飘升的粉红泡泡和故作惊叹的音效。
家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催促说,“帮我看看有没有茉莉。”
“哦,好的,”小姑娘从家齐的神色中嗅到倦怠的气息,瞥了她一眼,应下后忙不迭去找茉莉。
片刻后,一个声音从里面的隔间传出,小姑娘探出头问她,要几朵。
几朵,之前姜玉铭送她的茉莉都是九朵。家齐下意识要开口,眼睛瞟到角落的方向,出口之语鲠在喉咙,她指着一盆茉莉盆栽,“这个怎么卖?”
无根的花朵总会枯萎,如今她想要长长久久的清香与洁白。
家齐捧着一盆茉莉走出店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地面和屋顶都覆了一层浅浅的白,空气中多了冷冽,她深吸一口气,肺部都交换着雪的气息。
花店门口不好打车,她犹豫片刻,弃了雨伞,腾出双手抱着花盆,跟着导航去往附近的停车点,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陷入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