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破了。
尸山血海中到处都是哀嚎声,大漠的马蹄踩碎了明靖国人的脊梁,也把明靖的国威碾进尘土。
前方战报的速度追不上大漠铁蹄的嘹鹰,军情与布防无法及时传到,使明靖的军队一退再退。
北境沦陷到大漠人手中,知府第一时间指挥烧掉粮草,而后在城墙上自戕。
颗粒无收的大漠人盘踞北境八郡,在真正入冬前向明靖发出和亲的邀请。
信函到皇帝手里那一刻,京中女眷嫁的嫁,病的病。平时争先恐后玩乐的公主小姐齐齐落湖,一个个高烧不退,烧得床都下不来。
老皇帝召集适龄未婚女眷,听取咳声一片。
咳一声,倒一个;咳一声,倒一个。
到最后,竟只剩了我一个。
我与皇帝遥遥相望,相顾无言。
皇帝皱着的眉舒展开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端着一国之君的样子,龙纹随着他的动作张牙舞爪。他问:“你是,舒悦?”
也不怪皇帝发出这样的疑惑。毕竟自从我生下来,他跟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低着头,听见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嗤笑声,却清楚地知道这声音出自谁。
我向前一叩首,平淡地说:“回父皇,儿臣是。”
“好!”皇帝一喜,身边太监即刻跪奏笔录。
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皇帝浑厚的声音,二者交织成网,从天而降,将我牢牢禁锢。一字一句似钉似锤,将我敲定在一张薄薄的纸上。
就这样,我被塞进凤冠霞帔,抹上胭脂水粉,手上捧着碧翠的玉如意,蜷成一团,像蜗牛般缩进花轿。
工匠关上雕花的门,在外头披上红绸,活像在收拾个什么将要送人的物什。
而我也确实是那,身不由己的物什。
出城那日,皇帝也来了。
我在小窗中看着他,忽觉记忆中丰神俊朗的陛下竟然生出了白发。
他走在最前头为我送嫁,出城后又落下来与我同步。他也在小窗中看我,长长地叹气:“舒悦,父皇薄你。和亲是无奈之举,待明靖休养生息,夺回北境,便将你风风光光地要回来。”
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转而又狐疑地想,明靖真的还有救吗?
三皇姐搀扶着皇后,闻言便捂着嘴偏过头去。
皇后只当她伤心害怕,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我回头瞧着来送亲的百姓。人头攒动,延绵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有人表情肃穆,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嬉笑嫣然……乌泱泱的,漆黑的一片,活像话本中描写的浩瀚的黑海,叫嚣着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的队伍先行出明靖,后头紧跟着质子的队伍。
质子是我的四皇兄季舒懿,但我与他并不相熟。
他住在皇宫的最东边,我住在最西边。我们之间隔着宽阔的御道,还有如云如海的宫殿。
十六年,我未见他一面。
他与贵妃依依惜别。
贵妃怀中抱着年幼的七皇子,哭得几乎晕厥:“我的小懿啊……”
贵妃的声音顺着风飘到我耳边,我缓缓低下头去。
路程上实在无聊得紧,我便央求外头的陪嫁宫女,让她给我撩起帘子。
小宫女心软,几句话说下来就答应了。
经过疮痍的北境,我远远看见一群人扛着锄头。
送亲队伍经过,他们纷纷回头,黝黑的皮肤几乎与泥土融在一起,他们像耕地里收割之后的稻茬,深深扎根在泥土里。
大漠的风光果真与明靖不同。我从未见过的沙漠,骆驼,草原,都在路上看了个饱。
还有与明靖截然不同的马。
我曾在秋猎中见过明靖的战马。可哪怕是父皇□□那匹汗血宝马,也不如大漠随地可见的普通马来得强壮。
那小宫女同我说了许多事,说七皇子不愿为质,撕下衣袖在软轿中悬梁,被侍卫发现及时救了下来。
我听着这些事,只觉得有趣,便问小宫女从前在哪里当差。
她说:“我曾在皇后身边呆过一阵,又在贵妃身边跟过半年。后面被发配到花房,又去了辛者库。”
我唏嘘不已。
2、
半个月跋涉,队伍终于到了大漠皇室所在。
大漠皇帝派来一队使臣,将所有人带到了大漠国君帐前。
我捏着手里的玉如意。说不紧张是假的。
大漠国军沙哈已经年近半百,有三子一女。传闻沙哈生得鬼憎神厌,青面獠牙,幼年便被母亲厌弃,与野狼争食长大。
而这次在长驱直入明靖的将领,是他的大儿子恩特谟。
花轿的门是榫卯砌死的,只能从外面打开。
这时候去掀花窗显然不合理的。我只能在逼仄黑暗的空间里轻声挪动,将耳朵贴近花窗。
“这……这不合规矩……啊!”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人齐齐尖叫。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极重的心跳声鼓动着耳膜,脑袋空白一片。
紧接着,敲击声一下一下凿着轿门,很快就把整扇雕花大门都卸了下来。
小宫女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来,伸到我的盖头下:“公公公,公主……”
听着这声音,竟是被吓哭了。
嗤笑一声接一声地,从不同地方传过来。
我定了定神,想着也没什么好怕的,左右不过一死。如此,我握紧了小宫女的手,跨出花轿。
不知什么物什携着破风声而来,下一瞬,盖头落地。
我的右脚还在花轿内,矮着身,尚未在草地上站稳,被一块凌空而来的石子掀了盖头。
大笑声兜头盖脸地扑过来,带着南方养不出来的爽朗快意,将我圈在其中。
我忍着愠怒,迎着大漠人猖狂的笑,准确地找到了那个无礼之人。
他注视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他身边那人服饰华丽,想来那才是主子。可他莫名朝我一笑,我忽觉不好,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上前抬腿一脚,便将我踹到了花轿上。
小宫女吓坏了,一个劲地向旁边缩,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随即决绝地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公主不是故意的……”
我佝偻着背,捂着胃部,只觉得天旋地转,腥甜味从喉咙冲到口腔,抑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无礼之人讥笑道:“大胆直视皇太子殿下,这就是你们明靖公主的礼仪!”
皇太子!?恩特谟!?
我抹掉嘴边蜿蜒的血,跪下来:“不知是皇太子,舒悦失敬。”
我扣着地上扎手的草,缓着胃部的疼痛,小口小口地呼吸,心绪流转。
愣神之间,季舒懿被大漠人提着衣领扔到我身边。
我侧着头看着他染尘的衣角,随着他的动作被提起:“你们这群蛮人!”
啪!
他被人一巴掌扇得趴了下去,又撑着要起来:“我宁死!”
大漠人按着他,我不忍地别过头去,只求他快些如愿。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下马来,阔步走来。他声音宽厚,想来已经不年轻。我估摸着,这大概是大漠国君沙哈。
“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起头,看到价值不菲的狼皮大衣,长长舒出一口气。
果然是!
沙哈蓄着胡,带着大漠特有的毛帽,一双鹰眼锋利而透亮。
他看我许久。那双眼实在太有压迫感,我抑制不住地低下头去。
“明靖的人,跟我们实在是不一样。”沙哈大笑,重重地拍恩特谟的肩:“她是你的,你可要好好对待这位尊贵的公主。”
恩特谟高大魁梧,正是最健壮的年纪。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缓缓说:“父亲放心。”
我咽了一口唾沫。
沙哈的视线转移到质子身上,再说出口的话早已不见笑意:“把皇子请下去。”
心腹会意,用布条捂着季舒懿的嘴,架着他拖了下去。
3、
想象中痛不欲生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事实上,我过得还算安逸。
女眷与伤员的帐子在大帐西边。这里靠近仓储,是大漠的腹地。
第一天,我不被允许走出自己的营帐。恩特谟派了两个伤员守在门口,谨防我寻死或逃跑。
我喝着马奶,与唯一的陪嫁宫女在帐中谈心,她是唯一一个我所相熟的人。
交谈中,她终于告诉我,她叫素秋。
她父母双亡,自幼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是宫中的小侍卫,偶尔两人也能打个照面,她已经十分知足。
于是,我问她怎么会被选中为陪嫁宫女。
她双唇嚅嗫,话在嘴边转了一轮又一轮,最终化为一声吁气,散在干旱的空中。
我只听清了如云一般轻的三个字:“贵妃啊……”
如此,我被囚禁了三日。
三日间,我听着马蹄踏过的声音,还有女子爽朗肆意的笑。
我忍不住到帐口张望,却往往只看见一匹黑马扬长而去。
大漠的夜尤其黑,伸手不见五指。
凌冽的风从山顶滑下来,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将营帐吹得微微摇摆。
夜间实在是冷极。没有明靖中暖呼呼的炭火可供取暖,我与素秋只得挤作一团,裹着羊毛与马毛交杂的草席,在风的怒吼中睡去。
午夜时分,狂风将歇。我沉沉地睡着,梦回明靖的皇宫。
我的生母,是后宫中不起眼的采女。
我如何而来,我自然不可得知。
宫里的嬷嬷说,是皇帝醉酒,一夜荒唐。
我生于一个冗长的冬日中。直到记岁,也没能等来皇帝赐名。
直到我娘终于忍不下去,带着我到御花园去堵皇帝,皇帝这才惊奇地摸着我的脑袋,想起来那个曾经与他一夜风流的美人。
皇帝大手一挥,给我赐名“舒悦”,连着宠了我娘好几轮。
也不知道是我娘真的命薄,还是受了宫里娘娘的迫害。
那年秋她便一病不起,最终死在深冬。
于是我成了无人管束的野孩子,在后宫中,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淘气地上蹿下跳。
终于,我长到八岁,被人从深宫中拎出来,到皇后娘娘跟前,成了三公主的陪读。
我启蒙晚,识字慢,在学堂中常受欺辱。
那些自诩高贵的皇家小姐在我的书上画王八,害得我被夫子责罚;在我的椅子上倒墨水,害我弄脏了衣裙,却又指点我不爱干净。
我那时不懂。只知自己也姓“季”,是皇姓,骨子里流着皇亲的血,也同她们不相上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野性与无知作祟,我掀了她们的书桌,将墨水泼在她们脸上,与她们扭打在一起,只觉得还施彼身实在爽快。
三公主不顾发髻凌乱,哭哭啼啼地去找皇后。
皇后见了,生了好大一顿气,罚我抄写《女训》《女戒》各五百,并且停了我的课程。
我委屈极了,说是她们捉弄我在先,反倒恶人先告状。
皇后听了,也罚她们抄写五百次。
我觉得,皇后的为人,是顶顶好的。
第二日天光大亮,素秋不见了。
我被急急带到大帐前,押着跪了下去。
“此事为奴婢一人筹划,与他人一概无关——”
素秋以头抢地,磕得额头鲜血淋漓。
我看向一旁同样跪着的季舒懿,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悲戚。
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却依旧跪得笔直,脊梁直指上天。
“她作为公主的侍女,在质子的吃食中下毒,公主有什么要辩驳?”沙哈被簇拥着,站在人群中央,淡淡地问。
我低头看着素秋,看见她的血咽进沙土稀草中。
素秋不停地磕头,并不看我。片刻后,我才说:“她所做之事,我一概不知。”
我的话无异于给素秋判了死刑。
沙哈沉思片刻,决定绞死素秋。
她被大漠人拖着往外走,我的眼神便追随着她。
最后一刻,我看见了她眼中挣扎的解脱,那是赴死的坦荡。
我收回目光,而季舒懿一动不动。
我看向沙哈身边,由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恩特谟。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的天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这场闹剧。
事情末了,我又被软禁在营帐中。
而这回,则是连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4、
又是三天,我偶尔能听见帐外悦耳的哼声。
这哼声很大程度上解了我的烦闷。于是我便挪到帐边,时时刻刻盼着。
帐边果真听得真切不少。哪怕语言不通,我也听到了不少八卦。其中不少是关于季舒懿的。
诸如:沙哈让季舒懿给他的两个小儿子讲课,被季舒懿嘲讽了;季舒懿喝马奶酒的时候呛着了,险些背过气去。
当然也有与他无关的。其中叫“哈日骨”的人频率挺高:哈日骨的宠物产下了幼崽,于是哈日骨变勤劳了,每天哼着歌往返粮仓给它取食物;哈日骨的鹰又打下来几只飞鸟,还将大皇子的鹰抓伤了。
我估摸着,他们口中的“哈日骨”便是沙哈的独女。
又一次,那个声音哼着歌经过。
我学着大漠人的发音,喊:“哈日骨!是你吗?”
对方惊喜地“啊”了一声,说:“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我掩下眼中浅淡的笑意,“你的鹰很勇猛!”
哈日骨哈哈大笑,吹了个口哨,紧接着便有一声鹰啸从天空传来,盘旋在我的帐上。
“它叫‘奇’,是我的奇迹!”哈日骨说,“等你可以被允许出营帐的时候,就来找我玩!”
我答应下来。
可我的囚禁,遥遥无期。
我抚着玉如意,从上面扣下来一块金子,捏在指间细细摩挲。
第二天一早,天光微亮。
我轻轻推醒守在门口打盹的大漠人,请他们带我求见大皇子恩特谟。
因为语言不通,我好一通比划,直到阳光完全覆盖大漠。
喝完一碗米粥,他们带我走出了营帐。
在久违的阳光下,我闭眼感受着温暖爬满全身,驱走夜晚刺骨的冷。
恩特谟从远处打马而来,眨眼间就到了我面前。
他实在是高大。哪怕面对面,我也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全貌。
我并不同他虚与委蛇,直奔主题:“你们在北境没有拿到粮食,今年冬天会难熬吧。”
恩特谟盯着我,半晌,挥手屏退左右。
“你有什么办法?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没有忘。”我说,“正因为我是和亲公主,才有这个借口不是吗?”
恩特谟示意我凑近,我便附在他耳边说。听完,他饶有兴趣地笑了:“你倒是大义。”
他侧身走过,顿了顿又说:“要是你那皇兄也有这样的觉悟就好了。”
我不语,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这次过后,大漠人似乎是默认了我的身份,允许我走动了。
我的猜测没有错。连年干旱,大漠自产的粮食不足以支撑他们过冬,所以终于发动了战争。
可不想北境知府如此决绝,竟然将粮草烧了个干净。
和亲,并不是他们停战的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大漠的粮草不足以支撑吞并明靖的战争。
我活在深宫,却也深知粮食的重要。亦知道以此作为交换,野心勃勃的恩特谟不会拒绝。
夜晚,我将自己裹成粽子,准备休息。
恩特谟掀帘进来,规规矩矩地坐在我对面。
“在大漠这些天,还适应吗?”他问。
我被问得愣了一下,惊奇地挑眉:“同明靖实在是不一样,但还不错。”
末了,我想了想,又补一句:“就是太闷了,无事可做。”
恩特谟静了一会儿,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学骑射,训鹰。”我微微一笑,也不知道在这的昏暗里他能不能看清。
黑暗中,我似乎看见他的眉头一松。他说:“这不是难事,明天我让哈日骨教你。只要你能做到你所承诺的,你将会是大漠的恩人。”
他解下厚重的衣物,和衣躺在我身边,背过去闭上了眼睛。
我裹紧了被子,缩到草席一角。
往事随着困意如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我的清醒。
我自小便是无人管束的,总想翻出那四四方方的天地。
与那娇生惯养、宠爱万千的小姐公主不同,我打小的愿望就是纵马天地,逍遥一生。
困囿的十六年让这个梦想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不可自拔。
我借和亲这一机会逃离皇宫,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未来到底是光明还是黑暗。最后终归是渴望自由的感性占了上风,将害怕摁死在萌芽。
以卵击石,虽概率微乎其微,但未必不可一试。
我踌躇方寸间十数年,对明靖,实在是谈不上多少感情。
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