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恩特谟已经不知所踪。
我摸上那一方草席,温度已经全然散去。
我穿戴整齐,来到营帐后的一条小河处洗漱,遇上不少前来晒衣的妇女,还有撒泼的孩子。
妇女们普遍比我高半个头,揽着一家人的衣物,在岸边架起架子,搓搓打打。
而孩子么,自然是天真地撒欢。
见我靠近,她们聊天的声音小了几分,小声喊自家的孩子。她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又侧着眼偷瞄。
我听不太懂大漠语,但还是微笑着上前去,手脚麻利地洗漱,然后转头就走。
恩特谟一向言出必行。
回到营帐,我就看见了站在帘子边的那个高大身影。
她扎着高高的鞭子,衣服有一半嵌入腰带中,翘着手点着脚,手中的马鞭一晃一晃。
我走上去去,轻轻地拍她的肩:“哈日骨皇女。”
她惊喜地转过身来:“你醒了!我以为你还在睡呢!”
她同我在岸边看到的那些妇女不同。
她热情,奔放,开朗,同我想象中的那样,豪情万丈。
哈日骨同我说笑着去马厩,她给我挑了一匹温驯的马。
我在她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抚上马头,让马儿嗅着我的气味认人。
哈日骨是个好老师。在她的指挥下,我很快完成了第一个任务——骑上马背。
她牵着绳,拉着马儿走出马厩。
我轻轻晃动缰绳,控制着马匹向前。
大漠荒野,烈日高悬。
放眼望去,是看不完的沙漠与草原。
哈日骨同我并肩在沙丘上。展开双臂,天上盘旋的鹰便滑翔着落下来,站在她的臂缚上。
“大漠的长河落日我是看厌了,也不知道你们明靖的落日是不是如诗中所言,‘落日五湖春’‘夕阳苍翠忽成岚’?”她歪着头问我。
我自嘲一笑。
说起落日,倒是见过天边云霞烧得同宫墙一般殷红。可日落西山仅在尽头存有一线光辉的景象,我是从来没看过的。
“明靖的宫墙太高,遮天蔽日。落日,我不曾见过。”我如实回答,“明靖的日出,我也未能有幸一见。”
哈日骨愕然片刻,只好摇摇头:“你们明靖的人,可真是……”
好半天,我也没听见她的形容。但那种言语不可描述的悲戚,我倒是略能体会。
我们骑着马往回走,渐渐远离了余晖。
分别以前,哈日骨痛心疾首地说,如果我出生在大漠,必然是她强有力的对手。
我笑而不语,在帐前目送她打马离去。
一连半月,我都十分刻苦地练习骑术。
从一开始的走马都不直,到后来纵情驰骋。
就连无意间遇上的恩特谟,也对我露出惊艳与赞许。
他训兵回来,支走哈日骨,同我一齐向营帐而去。
“快要入冬了。”他提醒我。
我看着前方逐渐昏暗的天空,目不斜视地问:“季舒懿怎么样了。”
“跟之前一样,不吃不喝,光捧着书看。”恩特谟回答道。
他不明白。明明他们并没有对他做多么过分的事,可为什么季舒懿这般排斥他们,以至于三天两头寻死。
我抿着唇,紧盯前方,冷哼一声。
恩特谟频频看我,眼神里是将要溢出的不解:“明明是兄妹,却这般不相同。”
是啊,明明是兄妹。
年幼时欺辱我的人,也是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缄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6、
翌日,我早早起来,做了两块甜点,提着它们去见季舒懿。
季舒懿守着在明靖时的作息,早早便起床,捧着唯一一本书反复翻看。
见我来,他有些意外。
我放下食盒,取出糕点,推到他面前。
糕点的卖相说不上好看,但至少能入眼。
我并不想同他打太极,便开门见山地问:“你还记得素秋吗?我的陪嫁宫女,被哈沙绞杀那个人。”
季舒懿的脸色瞬间白了,想来他是记得的。
他的目光变得警惕:“你想说什么?”
我怜悯地看着他。
“明靖后宫中,皇帝独宠贵妃,连带着她的娘家鸡犬升天。你作为质子被送来,到底是好是坏,不用我多说。”
我同他目光相接,在他眼中看见了慌乱和不确定。他双唇嚅嗫:“你什么意思……”
“贵妃已经有了皇子,想要的当然是帝位。你被送出来,不管是历练还是放弃,你既然姓季,那就有机会。”我自顾自地斟上一杯茶,朝他举杯:“贵妃杀你,势在必得。”
季舒懿生母的出身并不比我的生母高。只是她运气好,生的是个皇子,被抬了嫔位。后来生母病逝,他被寄养在贵妃名下——那时候,贵妃还没有皇子。
“同样是贵妃的孩子,为什么被送出来的不是七弟,而是你?”我眉眼含笑,他却看得起了一身冷汗。
什么狗屁的“休养生息后便来将你接回来”,不过是一个让你甘愿卖命的谎言。
质子尚存一寸生机,可和亲的公主送了出去,便真的再难回头。
我恶劣地笑着,把杯中的茶泼到地上,水顿时滲入干涸的土中。
天不救我,我自自救。
天不佑我,我当自佑。
我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季舒懿的手将书攥得极紧,青筋毕漏。
他养在贵妃名下,自觉贵妃对他极好。他将贵妃当作生母看待,哪怕是贵妃诞下亲子,也不曾因此同她生过嫌隙。
在太学中,他是夫子口中的“天赋之人”;在民间,他的高洁傲气为世人争相效仿。
可是,可是……!
我回到自己的营帐,落了一头的雪。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好,云积得很厚,灰蒙蒙的一片,绵延到天边,重得快要掉下来。
太阳从东边走到头顶,终于在厚重云层中破开一丝缝隙,洒下金光。
我坐在营帐中央,刚喝了一口温热的稀米粥,恩特谟便掀开帘子,站在门口。
他沉默地注视着我。我一碗米汤见底,他终于开了口:“季舒懿死了。”
“怎么说?”我喝完最后一口。
“初步判断,他是吞金而亡。”
“哦,”我轻轻地答一声,呢喃道:“吞金自杀。”
恩特谟不置可否,绕开了这个话题:“最近不会太平,你最好不要乱跑了。必要的话,让哈尔骨陪着你吧。”
我轻微地点点头。
7、
如恩特谟所说,开始动荡起来。
我每日都被赶去集合的妇女们吵醒,干脆也早起了。
我本想去随着去看看,但一出门就见到了蹲坐在地上的哈尔骨。
她还是那样干净利落的装扮,拿着马鞭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
“醒了?”她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我点头,看着居民们匆匆走过,她也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这是要赶去集合,准备打仗了。”
我问她:“你不去?”
“本来是要去的。不过嘛,”哈尔骨雀跃起来:“大哥交代我照顾你,说什么完成跟你之间的交易。”
我轻轻一笑绕过这个话题,问:“那我们今天做什么?”
“给你挑一只鹰,我们去训鹰。”哈尔骨豪气地一挥马鞭,扬起尘土。
大漠的鹰习惯了翱翔,长出了最结实的翅膀以供飞翔。它们是空中的不败之军,野性难驯。
我骑在马上,追逐着孤鹰,同时要想办法如何抓到它,好几次从马上翻了下来,摔得一身是泥。
左手摔得脱臼,哈尔骨抓着我的手,一扭便复位了,倒是疼得我满头大汗。
几天下来,我终于迈入训鹰的门槛。
晚间,我将鹰关在鹰巢中,回到自己的营帐,却看见了不速之客。
“皇子殿下这是,大捷了?”
我抖落氅衣上的雪,挂在架子上,走到他跟前。
“没有,”恩特谟看起来憔悴了许多。新长出来的胡茬没有刮,眼下还打啦着眼袋。
我心中一个咯噔,忽而有些不敢走了。
这家伙不会战场失意,来拿我开刀吧?
“不过也快了。”他喝下一口酽茶,反问道:“战况怎么样,你在这里会不知道吗?”
我哂笑。
确实,前方缴获的物资经清点,便一批一批地向大本营运。
这几天来,我的吃食从米汤变成米粥,偶尔还能吃上一些馒头面饼。
粮食,是最能反应出战况的。
如此一来,我安心不少。
8、
大漠的作战能力的无可质疑的。
哈沙坐帐掌控全局,恩特谟为前锋,两个兄弟为左右翼。
大军势如破竹,在明靖内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明靖兵败如山倒。常年重文轻武苟且偷生,让明靖几乎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武将。唯一以命守国门的老将——北境知府,在夏末秋初那场耻辱之战中自戕。这一战,明靖的军队如无头苍蝇。
哈尔骨给我念恩特谟从前线上寄回来的书信。
先是问了我的安好,再是询问哈尔骨的功课。
恩特谟在信中写道,大军已经攻入了明靖皇宫,生俘明靖皇室中人一万九千六百多名。并按照我与他的交易,将宫人全部下放回乡,流放皇族。
他在信中向我详细说明了皇族的情况:皇后与她的一双儿女自缢于城墙之上;贵妃被皇帝赐死;三公主在清点人数之时妄图趁乱离宫,被乱刀砍死……剩余皇族,按照我与他的交易,流放到天南之处。
哈尔骨唏嘘不已:“皇兄说,攻入皇城几乎没有阻碍,御街两侧百姓夹道相迎……”
“说到这个,你真的不曾恨过哪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吗?”哈日骨撑着脑袋,歪着头看我。
“说不恨是假的,”我无奈,“不过,反正以后不会再见,爱恨都没意思了。”
她颇为不理解:“见不到了又怎样?我要是真的恨一个人,哪怕是死了,也要挖出来鞭尸!”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心里无甚悲伤。我轻声道:“这是他们自找的,怨不得谁。但我要是鞭尸,可就没意思了。”
“话说回来,”哈尔骨好奇地看着我,一双棕眸中满是探究,“你到底跟皇兄有什么交易?”
我用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她:“这个嘛,这是秘密。”
哈尔骨笑着拍了我一掌:“你们明靖人真是讨厌死了!拐弯抹角神神秘秘的!”
我无言,只好笑着。
在来和亲的路上,经过北境,见到那一群扛着锄头铲子的人,我几乎是立马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在修粮仓。
北境是北方粮仓,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粮食是要上贡的。如此重要的大片耕地,明靖不会坐视不理。
他们暗中耸动百姓修筑粮仓,安抚百姓,却没想到眼下却便宜了大漠。
我将那处粮仓地址告知恩特谟,他立即派人连夜去探虚实。
所幸,我赌对了。
有了这一处粮仓作为后备,北境其他地方的粮仓也被挖了出来。
在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粮仓中,抽出一半作为军用粮草,支撑着大漠拿下了北境后的第一个省区。
接着便是第二个,然后直奔皇宫所在。
9、
半个月后,大漠彻底吞并明靖,在原本的明靖皇宫之上建国,国号“世净”。
而我与恩特谟的交易,也接近尾声。
我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将它放在帐边。
我求见了恩特谟。
他是前天连夜急驰回来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事,如此急着回来。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个最后见他的机会。
我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却见他一手捏紧了茶杯。
“你要走了?”他诧异地问。
“是。”我颔首,“明天一早,我就会动身。”
我看见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这也是我与他的交易内容之一:我若能助大漠夺下明靖,大漠便还我自由身。从此山高水长,清风明月,君向潇湘我向秦,再无瓜葛。
恩特谟能应下,那便是哈沙默许的。
恩特谟没有再说什么。只在我将要离开前,让人给了我一袋金子。
我并没有拒绝,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最后,他说:“明天我一早就要策马回宫,不能来送你。哈尔骨也还在清理宫中的事……你一路小心。”
我没有回头,倒是看着天上高悬的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终将自由。
第二天,我带齐所有东西,带着我的马和鹰,还有一个包袱,离开大漠营帐,策马向着日出的地方去。
风撩起我耳边的发,卷着鹰啸,吹过旷野,压低每一棵小草的头,呼啸着自由。
风的尽头,恩特谟与哈尔骨骑在马上,并肩看着初升的太阳。
“哥哥你看,”哈尔骨指着天上觅食的鹰,在刺眼的光下缩成一个移动的黑点,“好勇猛的鹰!”
恩特谟轻轻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