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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僧劫

    收到魏遮春的来信,得知京城有变,王承允留索隐在南方处理运河分支遗留的问题,带着鲁建邺北上回京。

    温氏一族已被全数扣到狱中成为人质,只差一个温金玉。

    军队行至京都与江南,中南交界处的紫玄山脉,忽然前方有人挡道。

    “大胆贼人!宣仁帝的返京路你们也敢拦!头上长了几个脑袋!”

    鲁建邺拔刀护在圣前,同时沉静道,“他们的兵器底部都有一角缺口,是前朝的兵,眼下横在这,肯定是曹府安排的。”

    裴忘年的父亲在政时尤其宠爱同父同母的妹妹隽阳公主,他在裴隽阳大婚时陪送了一支精兵,叫她挺直腰板离家,护她在中南周全。

    王承允摘了头盔,身侧人忙伸手接过去,他朝着眼前层层人马,以文人之道行长辈礼,缓声道,“平炀有要事回京,南下一趟未曾去曹府拜访,实属失礼,隽阳姑姑身体可好?”

    前方终于传出一阵女人笑声,裴隽阳从层层裹裹的兵卫中现出身来。

    她挽着简单的发髻,身上全无配饰,却掩不住携于骨身的清冷贵气,她嘴角挂着一丝欣慰又哀怨的笑,仰视着日头下,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郎。

    “平炀长大了!身量这般高大,肩宽腿长,标志又俊朗。若是平忧还活着,也该像你一样。啊,不对,怎么还叫平炀呢?忘了你们已经不是从前爬墙逃课,偷我的脂粉去街上换酒钱的小崽子,既穿上龙袍,便不用再对我施旧礼,反倒是我要恭恭敬敬的唤一句陛下才是。”

    她行礼未至,立马有人托住她的双肘,叫她没能行下这一礼。

    她抬眼看,王承允近至眼前,经久不见的混世小少爷,眉目间已然压了层厚重风霜。

    王承允道,“姑姑远在中南数年,有些事想必未有耳闻,京都有寒风,吹散了许多人。”

    裴隽阳垂着头笑。

    她怎么会没有耳闻呢。那场血战中她的小侄子从皇位上跌进棺材里,裴氏一族从浩瀚星空首沦为史书中过往一笔,史书已然翻页,如今崭新宣纸上赫然当首的,是王氏。

    皇权富贵,毁人心性,聚散不由人,生死不由天,自古如此。

    裴隽阳笑笑,用长辈姿态攥着王承允的手,“难怪平炀这双四季暖炉般的手,越发冷了。好容易南下一趟,我为你备了酒席,何不吃饱休息后再走?”

    “实不相瞒,朕在京中还有要事,非走不可。”

    王承允熟练的抽手后退,叫人拿来一株粗壮的大红珊瑚,“这是在温府抄的,给姑姑摆着玩儿。”

    “臭小子,这东西价值连城,什么叫摆着玩?”

    裴隽阳神色如常,“不是故意误你回京,是有些事情,这次不说,怕是以后再没有机会了。你在京城一叶障目,哪里知道中南与赤水之间的城墙,砌的稳不稳呢?”

    “还有你那个宝贝皇后,有关她的事,我知道的,你未必知道,你着急回去就是为她?不必着急,她已无恙,你尽管和我走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她知道京城无恙。

    无非是遮春朝南放飞的那只系着皇城金腕的信鸽,被她一箭射下来了。

    王承允半信半疑,卸了盔甲孤身一人跟裴隽阳赴宴。

    鲁建邺急忙拦他,“陛下,不能去,这明摆着是鸿门宴啊!”

    “裴隽阳的嫡长女曹贵妃,去了趟赤水就深居北寒寺,带发修行,曹双木一直盘算着分国而制,更何况陛下忘了上位时杀的是裴隽阳的侄子,颠覆的就是她家王朝吗!”

    “朕知道啊。”

    王承允定神道,“你忘了裴氏手上也欠了朕几条人命,朕跟她走,真正该担心的人是她。”

    “她是带兵来的,若不随她意,回京只能硬闯。她那全是老掉牙的陈年旧兵,真打起来也只会毫无章法的拼命乱杀,朕的兵何等金贵,犯不上打这些虾兵蟹将。况且中南有灾,只听朝奏,不曾亲身感受,赈灾就是纸上谈兵。鲁将,这趟中南,朕非去不可。”

    鲁建邺拧着眉头唉叹一声,“中南贼心不定,早平晚平都是平,不如趁今天,臣等血洗了曹府,叫陛下踏实!”

    “血洗曹府之前,得先保京城无恙。”

    王承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侧目道,“你带人继续回京,护着皇后。”

    “既如此,臣知会索将军一声,叫他忙完手头的活儿赶来中南接驾。”鲁建邺惴惴不安,行礼退身。

    回中南端城的路上,街上乞讨的除了受灾的流民,还有许多剃度僧人。

    路边肉贩舍得将边角料喂狗,却不舍得送给乞讨之人,身着官服的大老爷满脸横肉,坐在酒肆二楼与歌姬戏耍,那歌姬带着彩色围帽,并无长发。

    王承允定睛看了良久,心下一沉。

    永安女子皆以长发为美,只有寺中尼姑没有长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好一幅萧条荒景。

    王承允面色沉重,放下车帘,“曹刺史统中南六城二十载,为官政绩,真是越发出彩了。”

    帝王称赞叫人脊背一凉,裴隽阳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只微扬嘴角,没说话。

    王承允叫马车停下,他下车亲手买了笼包子,递到路边乞讨的僧人手上。

    待面前的人狼吞虎咽吃完,他开口道,“你身上可有度牒?中南曹府从前有位虚谷大师还俗戌边,立下战功,自此永安僧人皆可凭度牒换每月米粮,永不受饥寒。这条规令已实行十年有余,端城没有吗?”

    这僧人以为是有人要查度牒,剩下的一个包子掉到地上都来不及捡,连滚带爬的逃。

    裴隽阳为立在原地的王承允披了件大氅,“陛下不必管他,那是个没有度牒的假和尚。”

    度牒是礼部发给僧人的身份凭证,可享受免除徭役,赋税等特权。

    这是僧人之本,中南的僧人竟这般鱼目混杂,难以规制。

    王承允随她回到车上,“中南寺庙数量为永安之首,治理寺庙的手段实在太松,僧人乞讨,尼姑卖身,岂非败坏风化?”

    “中南水深,陛下日理万机,广通言路,也该听到一些风声才是。”

    裴隽阳似乎并不怕他看到这些,到了地方就带他下车,进酒楼。

    烟花女子不识圣尊,飞蛾般往他身上扑。裴隽阳一冷脸,她们终于认出刺史夫人,抹了冷汗让出路来。

    裴隽阳带王承允上楼,边走边自若道,“中南从前林木茂盛,百姓弃田伐木,最初是赚到了钱,但后来土地荒废,干涸,旱灾也就来了。”

    “百姓不思己过,反而以为是神佛怪罪,日夜跪在庙里庙外诵经,不求上进,祷告的人铺满长街,许多不三不四的人都削发做了和尚。曹双木见民愚昧,僧不像僧,便下令拆庙,把那些金银做的菩萨佛祖全砸了,换成钱和粮食,贴补到百姓身上,叫他们不信神佛,信人,信己。”

    中南百姓迷信入骨,难怪流民闯宫,嘴里说的都是惩戒妖后,神仙降灾云云。

    管制是必须的,但眼下中南灾象,真假僧人已经全然忘了戒律清规,沦为流民,游荡荒淫,这才是比天灾更严重的灾祸。

    “德政之令,不在法令繁密,而在民心归厚[1]。”

    王承允大刀阔斧的正坐车中,情绪不高,也懒得再顾及长辈面子。

    他说,“百姓手里的神佛,曹刺史再砸十年也砸不完。”

    砸了菩萨还有佛祖,砸了佛祖还有鬼神。曹双木要是真想管制,就该想对策叫他们自己松手。

    眼下这般,遗祸无穷。

    “曹府莽撞,未及陛下周全,得此点拨,有过必改。”裴隽阳一怔,随而用笑盖住了情绪。

    小厮弓腰笑着,为这一行贵客推开房门,里边竹丝管乐样样皆全,如水般灵动的舞女们露着杨柳腰肢,随着扬起的彩幔掂足转圈。

    王承允在门口站着,迟迟不肯踏过门线。

    裴隽阳见他不动,问,“陛下,怎么不走了?”

    王承允侧额看她,“朕家中有贤妻,不喝春楼酒。”

    “听曲儿而已,不必饮酒。”裴隽阳笑着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她一招手,许多姑娘飞鱼般游了过来,将他扯进房间,小厮在外关好房门偷着笑,“嘿!竟然侍候到皇上了!这店啊,今日算是蓬荜生辉!”

    旁边的人连忙来把他拉走,“蓬荜生辉不敢求!但求别见血吧!”

    王承允注意到舞女空空如也的彩帽下露出的肌肤,突然想到温金玉的兵,也全是削发僧人。

    他顿悟,终于知道温金玉的兵是哪里来的了。

    他颔首无言,静静地转着手上的扳指,没说话。

    “贵客到了。”

    帷幔后独坐饮酒的男人放下酒杯,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裴隽阳巍然不动,淡定喝茶。

    王承允藏于桌下的手握紧剑鞘,了然一笑。

    “原来这顿饭,是温世子请的。”

    ……

    京都端凝殿

    这座殿原本是归置珐琅瓷器的库房,其中收藏数量与种类繁多,视若拱璧,平安最喜欢这座宫殿,总进来转。王承允便叫人清扫布置一番,装了几个数米高的檀木书架,摆上她平时爱看的典籍字画,将端凝殿给她做私人书房。

    “什么?你说,裴隽阳请王承允赴宴?!”平安当时就坐不住了。

    “今日为甲寅日,白虎值日,白虎凶猛,有伤灾,牢狱,爆发,是凶日。”

    冯秋尔皱起眉头从外头进来。

    她穿着一身浮花锦缎素衣,头发简单的挽了个发髻,未施粉黛,面色红润,发丝乌青,宛如天上下来的小谪仙。

    被她这一句,陈公公认定了自家皇上陷入龙潭虎穴,吓得站都站不稳,一股脑瘫在地上,想到近日的御书房,狠狠唉了一声。

    “御书房里的折子都要堆成山了,大臣们日日求见陛下议事,只待陛下归京!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陛下要是染了病气,这可如何是好!这么简单的道理,鲁将军,你怎能不规劝他!”

    “臣劝过了!陛下惜兵,又要亲自去探灾情,不愿莽闯。”鲁建邺说。

    大殿上一片寂静,鲁建邺见皇后一言不发,想到陛下叮嘱,他咳了一声,将嗓音有意压得柔和一些,“皇后勿忧,臣已知会索隐,他很快就能去中南与陛下汇合。”

    “中南引渠是大事,筑堤材料才运回去,听闻程嘉许屡次上报,说僧人阻拦工程,还打伤了他们许多重工,引渠进展艰难,索隐去了必先平乱,分身乏力。”

    魏遮春一番话陈明表里,接着请柬,“鲁将军受任坐稳京都,保护皇后,不便动身,臣愿下中南迎陛下回京。”

    “遮春!”这下元姣姣也坐不住了,“你是文臣,手上功夫仅能防身,中南凶险莫测,你去怎么行!”

    “遮春才刚上任,又是文官,这事你管不得,会被那些老古董们参本,说你成急功近利,手掌遮天。”江洛跟着分析。

    “臣不怕这些。”遮春道。

    “遮春啊。你是不怕,可你是被皇后推进官场里的,难道你想让皇后落一个后宫干政?陛下无事还好,但凡伤及皮肉,百官不但要参你一本,还要揣测皇后有不轨之心。”

    冯秋尔知道魏遮春最在意的什么,一语道破,遮春这才作罢。

    她不是要保魏遮春,她只是清楚的知道王承允的命门在哪,那是他身与魂的支撑,一经摧毁,皇帝必久病失心,再无宁日。父亲叫她忠君侍君,所以,她可以不保遮春,但必须要保卫平安。

    她预料到王承允归路不顺,临行前特意交代他归路莫理故人,居然还是被拦下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上天旨意,凡人避无可避。

    冯秋尔心力交瘁,喝了口淡茶。

    “臣给父亲写封信,他从中斡旋,必能保陛下无恙。”

    平安对她点头,“务必要让叫司徒先生知道。”

    冯秋尔起身行礼,退出殿门去忙。

    平安又对江洛道,“还有件事,要烦请西北王。”

    “闲着也是闲着,那本王便去中南接应平炀。”

    江洛也缓缓起身。

    “是要接人,但不是他。”

    平安走到她的面前,“是想请你去北寒寺接一趟曹颖,眼下中南最缺的除了米面粮油,还有再世华佗。”

    江洛点头,觉得这话有道理。

    所有人都终于稳下心来,庆幸还有这么一个定海神针留在京都。

    卫平安朝鲁建邺那边点了点下巴,“鲁将军。”

    “臣在!”鲁建邺起身,等候差遣。

    她弯起嘴角,“鲁将军,你的马借本宫一用。”

    皇城内外没人能拦住平安,她越过众人,扯开那匹纯黑烈马的缰绳。

    身后是此起彼伏,声嘶力竭的“皇后”喊声,平安未曾回头,双腿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京都文有秋尔遮春,武有鲁建邺。

    足够了。

    她要去中南带王承允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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