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老僧围坐在仅剩屋顶的空庙里叹气。
这里到处都被烧光了，里边没剩一个桌椅板凳，全被洗劫一空，妙手住持连声叹气，“佛光衰而濒于亡啊！”
此言一出，声声叹息中夹杂着吸鼻落泪的声音，让人忍不住心生萧瑟。
如今正值灾年，百姓手中无粮，身上无衣，每天都有人去世，一些僧人靠为亡人超度为生，由此，百姓称之为超亡送死之术。
自省博世的僧人尚被当成路边烂泥，脚下蝼蚁，更有不守戒规，饮酒食肉假僧蛊惑人心，传播火身法，缪称火吞金身便能成佛，此传播污秽虚言者，多数成了中南刺史曹双木的明堂刀下魂。
更有假僧带着大批百姓跪满庙堂，称灾为天放，君无德，民受遣，要请天神息怒。
自此，大大小小的佛堂内外跪满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更有百姓废寝忘食，杀光阻拦他念经的家人，最终自己也死于祷告之中。
曹刺史不忍见荒景，下令拆庙砸佛，命人将告示贴满中南六城，称僧人有度牒者，逐出寺庙且留性命，遇无度牒者，杀无赦。
佛光微淡，失去圣光，蒙尘于世，渐渐消隐。
“神佛不能沉匿！吾等当拨开云雾，迎晨曦光啊。”
一缕光穿进院落，停在空悟大师干涸的眼角纹路上，他起身，逆光而立。
“当今圣上宅心仁厚，若吾等向曹刺史提出于国于民有利的救国之法，并承诺教僧人改头换面，曹刺史向上禀报，圣上必不忍赶尽杀绝，同
意留庙僧活路。”
其他人抹干眼泪，眼神跟着逐渐坚定起来。
“对，不能坐以待毙！”
“兴复庙堂！还吾等清宁！”
.....
他们看到了空悟身后的光，并愿逐之。
“平炀！本太子拿了姑姑的金钗！带你去酒楼潇洒！”裴忘年得意的朝他挥手，叫他翻墙跟上自己。下一秒，他的头被一箭射穿。
王承允惊恐中低下头，发现自己就是执弓之人！
他想逃，但往后一转身，发现后边是倒在血泊里的父兄阿姊，他们死不瞑目，呜咽着嗓子喊，“阿允.....逃啊！逃啊！”
王承允额头冒出一层紧密的汗，手上心也全是，他全身无力，眉头紧紧的皱起来。
平安看的揪心，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却叫不醒他。平安无声的陪他做完这场噩梦，也陪着他掉眼泪。她见到了深陷梦魇的王承允，才知道为什么他舍不得杀掉自己。
原来他离不开自己。
凭这一点，她能毫不费力，且不用见血的杀掉王承允。
杀他便能夺政，夺政便能发兵，发兵便能真正的平赤水，统一版图！
择日不如撞日。
她提起师傅送的短剑，俯身压了过去！
眼泪落到王承允的眼窝，他没醒。
平安的剑贴到王承允的胸口上，只差抬手一刺！
她停了片刻，咬了咬嘴唇，突然扔了剑。
“真烦，王承允，你真烦。”
他们是一类人，都是没人要的孤魂野鬼，空有华服在身，心早就空了，谁又能真正杀的了谁呢。
她吻干新帝的泪痕，像只猫儿趴在他的身上，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若没了你，其实活着挺没劲的。”
她被自己刚才的想法吓了一跳，立马否定，“也不是，有没有你都一样，主要是我菩萨心肠，否则，你绝对活不到今日，知道吗？”
“那我，谢菩萨？”王承允不知何时醒了，眼角的泪痕还在，嗓子还有些发哽。
平安吓了一跳，缓神起身，正仪表。
“你做了一晚噩梦，本来就闹的人睡不安稳，现在又吓我一跳！”
王承允从身后把她抱住，借被子把她裹进怀里，“对不起啊，以后再也不做梦了，原谅我吧。”
卫平安听的笑出来，“以为你是皇上有多了不起，梦也要被你管？”
“眼睛红成这样，怎么不说心疼阿允了？”王承允埋肩低语，用脸蹭了蹭平安的肩膀，心满意足的重新闭眼小憩。
“还有什么好说的，本宫已经是皇后了，再不用装模作样的讨好你，懂吗？”
卫平安口是心非，侧眸见他又闭上眼睛，望着他颗颗分明的长睫毛，有些出神。
苍天不公，凭什么一个武将还能长得这般精致啊？
“阿允。”她出声，声音喑哑。
王承允闷闷的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就算我没有被你带到京城来做皇后，我也要把你招到赤水做驸马。”
“是吗，阿允感动的要哭了。”王承允糯声道。
卫平安摸摸他的脑袋，像是在揉大狗毛绒绒的头，“别哭，乖。”
“我不会哭，我只会在梦里哭，怪吗？”王承允道。
“不怪。”
平安把手搭在他环着自己的胳膊上，“有我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往后你只有好梦，没有梦魇了。”
“你的解药是温金玉给的？”王承允突然认真起来。
“其实不是他给的，这解药是我研究蛊毒时顺手研究出来的，只是兜兜转转到了他手里，才叫他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平安道。
“那他，倒是胜我一筹。”
王承允问，“他也答应你，给你在江南建行宫了？”
平安没答，看了他良久，“索隐叫人带来口信，说司徒先生就要到了，我饱受非议，就不陪你去见先生了。”
王承允颔首，想了想，下床穿起衣服。
外头人进来侍候洗漱，他将手上的金扳指摘下来，和平安的衣服一起递到那人手上。
“去街上最好的裁缝铺做两身干净得体的华服，照着皇后的尺寸。”
待人走后，屋内响起爆炸般的动静。
“你疯了？为了拦我不出门，把我衣服全给别人？裁制新衣起码要一上午，这一上午我就不下床了？你把我困在屋里就算了！你还要把我困在床上是吗！”平安开始后悔了，为什么刚才那一刀舍不得刺下去。
王承允过来用指尖撩她裹紧身子的棉被，被平安伸出手打了一下，裹得更紧了一些。
王承允迷迷糊糊的笑。
“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初见夫君长辈，穿正式些，总不会错。”
他把自己的另一套衣服丢在床上，“要不先穿我的？”
“滚啊！”平安真烦了。
他们住的这家宅院是裴隽阳安排的，江洛送曹颖回中南，第一个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索隐的人保护司徒先生来端州，王承允已经亲自出去迎了，迟早要回来歇脚。
一丝｜不挂不成体统。
平安穿好自己的里衣，外头披着王承允宽宽大大的衣服，坐在黄花镜前，侍女进来为她洗脸梳妆。
……
刺史门前，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僧人被当成一块破布般扔了出来。
门卫大声笑道，“什么老和尚也敢上门和刺史谈条件，我家刺史已经对你们这些和尚痛恶至极，快回去吧！刺史连面都不见你，更别提帮你把这些破纸往上禀告！别再上门讨打了！”
空悟大师颤抖着爬起来，捡起散落满地的文书，“刺史还未听贫僧讲完，怎知这不是条良路？”
“满口谎言，找打！”
门卫说着又飞上来踢了一脚，空悟大师背身着地，口中吐了一大口鲜血。
“贫僧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把这文书，呈至，呈至陛下！.....”
“老和尚怕是被打傻了，就你这样，能不能活着爬到陛下面前都是两说！你想叩阍面圣，是越讼！从端城到皇城，隔着层层的官，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这破纸拿上去吗？你去京城，这一路不知会死在谁的手里！”
门卫笑着，他身后拿着棒子的那群守卫跟着一起笑。
“死，也要呈！”
空悟大师攥紧文书，攒满力气爬了起来，正要走，又被门卫踹倒在地。
“刺史本意是不必给你留命，哥几个心软才告诉你几句实话，既然你贼心不死，哥们儿不如现在就下死手，免留遗患！”
砂锅大的拳头挥到空悟眼前，空悟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躲了，他闭上眼睛，拳头却迟迟没有落到他的脸上。
再睁眼，面前门卫和守卫已经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显然是被收拾了一番。
“民为水官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僧也是民，僧人扎根中南，世代植树护土，曹刺史这般忘恩负义，僧无怨，不怕朕......”
这句话没说完，他身后的司徒先生轻咳一声，摇了摇头。
王承允心领神会，继续骂道，“僧无怨，不怕皇帝有怨？”
门卫还嘴硬的喊，“少威胁人！我们是曹刺史的府丁！中南六城谁人敢惹到曹府身上？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王承允往趴在地上的人背上一坐，那人刚躬起来的身子立马扑通贴回地上。
王承允没理他们，垂头看了眼脚上的金丝黑靴，“换做往常，谁弄脏我的靴子，我就要用谁的颈脉血冲干净，不过今日心情好，你们谁的脑袋都不用掉，但我接下来的话，你们得照做。”
门卫口嫌体正直，连忙跪在地上给他把靴子擦干净，“照做照做，爷说什么是什么。”
他朝那人踢了一脚，“先把大师扶起来，找曹府最好的府医来看。”
门卫瘪瘪的缩回身子，感觉很为难。
“我会进府拜见曹刺史，就说人是我让救的，他不敢怪罪你。”王承允说。
门卫屁颠屁颠的跑进去，王承允站起身，扶上发鬓花白的司徒伯远，语气和缓，“师傅慢些。”
“无碍，无碍。”
司徒伯远站在门口，往里边奢靡华丽的院子看了一眼，他笑叹口气，垂下头，低声道，“平炀啊，中南不比京都，你初入京时撒下的粮食银票没有落到中南百姓的手里，而今又逢旱灾，百姓对你是有怨言的，逆反心也强，政策不好执行，容易事与愿违。因此不必声张身份，设身处地的为百姓做些好事，种下善因，待百姓回味大悟，会夸你是良君。”
朝中文武虽认得司徒伯远，但平民百姓全不认识他，见都没见过，更别提紫禁城里的九五至尊。
“是，平炀明白。”王承允点头。
曹双木与裴隽阳匆匆来迎，正要行礼，王承允咳了一声，“隽阳姑姑，刺史姑父，平炀带家父前来拜访。”
裴隽阳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曹双木还在咂舌想平炀是谁。
裴隽阳不怨他蠢。
全天下知道陛下字平炀的，不超十个。而她并不与曹双木交心，自然也没提过这样的细微之事。
“进来说，进来说。”裴隽阳堆满笑带人进去。
曹双木一头雾水，也跟了进去。
待屏退众人，只留下了索隐派来的槐枝和槐叶，他们将闭门闭窗，规规矩矩地站到王承允身后。
桌上摆的是曹府最贵重的天目釉茶杯，杯里泡的是曹府珍藏的金丝袍。
王承允向他们解释了隐瞒身份的用意，他们连连点头。
裴隽阳道，“司徒先生难得来中南一趟，陛下又莅临寒府，二位对中南灾情防控可有对策？”
“有是有。”
王承允看了看曹双木，“只是朕的驻边兵截下封信，前阵子给朕一看，朕大受震惊。”
他将信封拍到桌子上，扬起笑，“曹刺史看看，这是谁的墨宝？”
曹双目脸色凝固，拿起信封，看了看，手滞于空中。
这是他写给卫麟的最后一封信，信上写着他愿意去赤水为官，并附十箱金条作为诚意，助赤水拿下中南。
“中南灾起时，有人传曹刺史散家财救灾，朕只当刺史大义，原来是用从百姓身上搜刮的金银，救济百姓啊。”
王承允一扬手，槐枝和槐叶立马将他扣住，板着他的双臂逼他跪在地上。
“今晨空悟大师求见刺史，刺史为何不见，反而叫人取他性命？”
“陛下，臣征繁税，破假庙金佛，全是为了中南，为了百！呜——”
曹双木话没说完，槐枝扯下团布塞进他的嘴里，还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呸！全是空话和套话，你明明是为了分国！”
“槐枝。”王承允喊了一声，示意不必多言。
曹双木梗着脖子不肯松口，哈哈大笑，吐掉口中布条，破口大骂，“神气什么？你也不过是王府落下的一缕孤魂罢了！王府世代忠良，你的父兄阿姊，都是前朝砥柱，若是王老将军知道自家出了你这样的逆贼，恐怕死也不得安宁，半夜要来掐死你！哈哈哈哈！！你神气什么？不过是赶上个好风口，被风刮到王位上罢了！你才是这天下最大的逆臣贼......”
话没说完，他脑袋一垂，往前一耷拉。
“眼下中南民心不稳，不宜有大丧大乱，我只把他打晕，没伤性命。”
司徒伯远收回手，重新坐到位置上，“平炀，商要事。”
槐枝，槐叶把他绑起来，捂住嘴，经裴隽阳的指点，把人架到旁屋书架后边的密室里。
“打死也没什么，不过是秘不发丧。”裴隽阳拂袖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陛下？”
王承允松开手，手中剑归鞘，发出清脆声响。
他缓过神，在司徒伯远的柔和注视下，从盛怒中挣脱。
刚上位时，比这更难听的话都能受着，冷静的像个死人，怎么现在这般压不住火？
他揉了揉眉心，回归常态，“朕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