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临三年二月,息戈城内,还未竣工的有仙阁轰然倒塌,带走了三十多个鲜活的生命。
一个月后,城外发生起义,起义军包围都城,要求摄政王仙梧绞杀妖士仙棋,以此还死在有仙阁里的工人一个公道。
但此时此刻,就在有仙阁废墟不远处,百姓的日子倒没什么变化。
这个名叫青炤的古老小国已经经历了太多年内乱与政权更迭,弱小而无能无力的老百姓对起义早已见怪不怪,唯有用麻木换取一丝平静。
“这有仙阁啊,是摄政王专门为美人军师仙棋建造的大楼,他说他要把仙棋放进去,当做镇国之宝,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瞧。”
小面摊里,热腾腾的锅汽袅袅升空,吃面的人望着不远处的废墟,忍不住发出唏嘘。
“呼,多漂亮的阁楼,金灿灿的,可惜看不到咯。”
“呸!有什么好看的!你知道为了建这一栋楼死了多少人吗?除去被砸死的那三十多个,还有十几个活活累死的呢!现在这楼附近全是怨气,闹鬼了都,没人敢靠近!”
“是啊,除了死了人,为建这楼,摄政王还花光了国库里的银子,那么多真金白银,可都是从我们的米粮里一粒一粒刮下去的税款啊!如今就这么白白糟蹋了!唉!!”
这时,一个少年拍桌站起来,脚踩在凳子上大喊:“要我说,就该把那个什么美人军师丢进有仙阁,让他尝一尝生前受苦受难的鬼魂的怨气!把他活活吓死最好!!!”
众人齐齐朝少年望来,只见这小哥生得清秀,一张标致清纯的脸放在破旧邋遢的衣着里,犹似遗失在黄土里的宝珠。
可他的语气和姿态却无法和清纯二字挂钩,凶巴巴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怨气与憎恨!
少年发觉旁边人都在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失态,表情一转便羞涩地坐了回去,埋头吃面。
有人凑过来好心提醒道:“小兄弟,这话可不能这么大声地说,若传到摄政王耳朵里,他会虐待死你的。”
杨忆苦嘴里抿着面,腮帮子恨得发抖,眼中含泪,咬牙切齿嘟囔道:“我才不会死,该死的是那混蛋仙棋!”
吃完面,抹干净嘴,杨忆苦眼神变得坚毅,大步朝杂货铺子走去,用全部家当买了把匕首。
“什么美人军师,害死我妹妹,我要把你抽骨扒皮,让你变成白骨军师!”
*
仙棋站在明宫前的高墙上,俯瞰仙家守了三百年的青炤古国。
多么美丽的古老河山,如今却满目疮痍,烽烟四起,都城息戈到处弥漫着低迷颓丧的怨气。
天空中浅浅的蓝色伴着时隐时现的阳光映在仙棋金紫色大袖边缘,在他身体周遭浮现出微弱的闪闪的紫气。
须臾,云层遮蔽了阳光,紫气渐渐消失,仙棋的衣服颜色随之变得黯淡,亦如他眼中最后消弥的悲凉。
他变得面无表情,提起裙子,攀爬上墙沿,低头瞧见脚尖下是五丈之远的,遥不可及的地面。
他捏着袖子,十指不由自主紧了紧,吞下一口口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只剩一只脚尖还悬空在墙沿外。
三月惊蛰的凉风吹拂他散落的青丝,额前的碎发模糊了他的视线。
仙棋深吸一口气,抬眸遥望远方,那儿正是有仙阁废墟所在的方向。
随后,他放开袖子,舒展双臂,慢慢合上眼睛,任由身体缓缓前倾。
此刻,看到遗书的摄政王仙梧正在满皇宫疯狂寻找仙棋,几乎入魔。
【准准,解决起义军容易,但消除百姓心中的委屈和义愤太难,若用我一个人的命就能换来和平与稳定,对我们来说简直不要太值得。以前的罪孽我替你担下了,希望以后,你能带着一身清白,好好辅佐阿亦,哥哥没有别的遗愿,只希望你能听一次话。
祝我最爱的准准,长命百岁。若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你的亲人。】
仙梧攥着信,撕裂了束手束脚的华服,衣衫不整地卖力奔跑,猩红的眼睛直直扫过皇宫每一处角落,满宫回荡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哥哥!!!”
而此刻仙棋所在的宫殿,是仙梧最讨厌的明宫,每每来这儿,就意味着会失去很长一段愉快的时间,只能无聊地听大臣们汇报近日来发生的大事小事,最后还要在哥哥的监督下,给这些事情找个合适的处理方法。
总之,无聊透顶了。
仙梧厌烦明宫,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往这里来寻找正准备跳下高墙的仙棋。
“喂!!”
仙棋身体已经倾斜到三十度,坠落的空感已经提前漫布全身,然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背后突然冒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手的主人奋力一拽,将仙棋猛拽回墙下!
“啊!”
仙棋摔倒在地,捂着太阳穴,正郁闷呢,身旁那奇怪的人又鬼鬼祟祟地将他拖拽到墙根下,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仙棋内心不悦,但语气还算平和,甚至讲起了道理,“你干什么,别拖我,我是个人,我自己会动,唔!!”
杨忆苦:“嘘!!!”
仙棋被强行拖到墙根后又被强势捂住了嘴,他微愣,抬眼定睛一瞧,才看清身边出现的是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男子。
少年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没一件完整料子,粗布麻衣上处处贴有补丁,乱糟糟的长发在头顶束了一团鸡窝似的丸子,身上仅有的小挎包也是烂的,线头到处飞,整个人还若有若无地散发出一股焦糊味道。
倒是那张脸,白白净净,五官清纯可人,看着就很乖。
可少年的嗓音却有着与他年龄和相貌皆不匹配的厚重,尾调带有一丝沙沙的感觉,仿佛历经了沧桑。
仙棋不禁对对方的身份感到疑惑,一时出神,呆呆盯着少年的脸看了许久。
而杨忆苦在确认仙棋不会继续发出声音后,松开了他的嘴,猫着身子站起来,露出半个脑袋往明宫墙下的广场望了望。
这般鬼祟,就差把“我是贼”三个字写在身上了。
方才被杨忆苦救下时,仙棋第一猜测他可能是仙梧派来找自己的人,现下瞧过对方衣着与举动,便排除了这个答案。
仙棋:“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
杨忆苦快速蹲回墙根,食指放在唇边,对着仙棋用力发出“嘘”的声音,由于太过用力,鼻子和眉心耸出了一条条皱纹。
仙棋没什么反应,只是识趣闭嘴,默默瞧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杨忆苦把手指从唇边移开,表情舒展,歪了歪头,这才仔细关注起面前这个刚被自己救下来的男子。
在杨忆苦眼中,仙棋年轻漂亮,穿戴也十分漂亮,干净整齐的金紫色丝绸服饰、金镶玉的发簪下盘着色泽明亮的乌黑秀发、以及饱满耳垂上挂着的翡翠耳坠无不透露着他的养尊处优。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跳楼呢?
杨忆苦自顾自眯起眼睛,撇了撇嘴,心道:搞不懂,我想活着都难,你还寻死。
随后还翻了个白眼。
仙棋看不明白他愤愤不平的小表情,皱了皱眉,更疑惑了。
杨忆苦打量仙棋半晌,终于打量够了。
他身子转向面朝雄伟高大的明宫,抱住双手,一屁股靠墙根坐下,一只腿蜷曲,一只腿伸直,理所当然回道:“救人哪有为什么,就是该救的嘛。”
仙棋看着他,面对这朴实无华的理由,一时无言以对。
杨忆苦转过头,对上仙棋目光,“你为什么想不开?”
仙棋移开视线,学杨忆苦靠墙根而坐。
但不同的是,仙棋两只腿都蜷了起来,用手臂抱住膝盖,弯腰把下巴架在膝盖上,眉眼一拢,轻飘飘望着地面,变得忧郁。
仙棋:“因为有人想要我死……”
杨忆苦一听,当即嗤笑,“嚯!那你应该去把那人揍一顿,而不是满足他!”
仙棋微微失笑,可这笑是自嘲的笑,“你不是宫里的人吧。”
他架在膝盖上的脑袋转向杨忆苦,岔开话题,收敛眼中悲伤,平静而真诚地说:“进来偷东西被发现可是要先挨板子再坐牢的,我送你出去吧。”
杨忆苦扬眉一挑,骄傲地说:“不,我现在还不能出去,实话告诉你,我是来刺杀军师仙棋的。”
仙棋表情僵在好奇的那一瞬,情不自禁缓缓张开双唇。
杨忆苦愈发自得,灵动的眼睛望着仙棋,摇头晃脑地说:“我知道你在替我感到担忧,不过放心,我杀了他,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我可不会跟他一起死。”
然而下一秒,他“啧”了一声,摸摸下巴,忽变得为难起来,“只是吧……嘶……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好不容易跟着送菜的队伍混进来了,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仙棋低眉收回僵在他脸上的目光,回过神来表情愈发悲伤。
杨忆苦凑近撞了撞仙棋手臂,满怀期待地问:“诶!兄弟,你知道吗?指个路呗。”
仙棋叹了口气,阖眸道:“我就是仙棋。”
这会儿轮到杨忆苦目瞪口呆,良久消化不了这个回答。
仙棋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很多罪,对方想要自己死,理由那是信手捏来,连问的必要都没有,但仙棋还是想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杀我。”
杨忆苦才不回答,眼神一狠,缓过劲儿来,迅速从靴子里掏出匕首,用手臂顶住仙棋脖子,将仙棋死死顶在墙上,匕首顺势插进仙棋胸口!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仙棋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刀尖硌在他胸骨上的痛感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每一寸神经。
杨忆苦意识到扎的位置不对,扎到了骨头上,没扎准心脏,于是准备把匕首拔出来,再补第二刀!
然而,他用力一拔,竟拔掉了匕首的木制刀柄,剩下的刀身还牢牢插在仙棋胸口的骨头里!
杨忆苦两眼一黑,心中暗骂道:奸商!卖我质量这么差的刀!!
随后,杨忆苦甩手丢了刀柄,尝试避开刀锋把匕首拔出来。
匕首没了刀柄,杨忆苦就失去了使力的位置,尝试几次都拔不出来,除非徒手握紧刀刃,不顾受伤的后果才能将刀拔出。
但显然杨忆苦不打算让自己受一点儿罪,才不会使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
他甚至跟那刀较上真了,咬着牙,一副“我还拿你没办法吗!”的架势。
于是,那钝器在仙棋骨肉里动来动去,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来,疼得仙棋头晕目眩。
下意识的,他抓住杨忆苦手腕,用不清不楚的声音哀求道:“小兄弟,杀生不虐生……能不能给个痛快……”
杨忆苦闻言,尝试拔刀的动作停顿一瞬,随后表情更加凶狠,终于放弃了跟那把刀较真,转而双手狠狠掐住仙棋脖子,往死里用劲儿!
仙棋哑哑咳了几声后,声音逐渐变得虚弱。
他失去力气,松开杨忆苦手腕,手臂重重砸落。
最后时刻,仙棋的眼尾露出了释怀笑意。
蓝天白云映在他金色瞳孔中,他仿佛在云朵里看见了青炤美好的未来。
仙梧:“哥哥!!”
可是,他还没断气,一声熟悉的呼唤将仙棋已经死去的思绪唤了回来。
脖子上的手无奈又可惜地松开了他,大批大批冰凉的新鲜空气涌进肺里,呛得仙棋连咳不止。
他倒在地上,一手撑住身体,一手捂着胸口,努力抬起视线,看见明宫上方聚拢了厚重的乌云。
惊蛰的雨正在酝酿。
乌云下,杨忆苦破破烂烂的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跳上明宫屋顶,在一声轰隆闷雷后,逃得不见踪影。
仙梧扑跪到仙棋身边,将他抱起,嘴里不停哭喊着:“哥哥,哥哥,哥哥!!”
仙棋用刚恢复的力气,失望地挣开仙梧,下一秒便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仙梧扯着尖锐的嗓子丧心病狂大喊:“给我抓住那个刺客!本王要把他千刀万剐!!啊啊啊!!!”
在二人周围,瑟瑟发抖的宫人与卫兵们乌压压跪了一大片。
他们都知道,这位小小年纪的摄政王一旦发起疯来,杀人那是完全不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