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宽悠然坐下,眉头紧锁,嘬着圆润拇指,手指均速而有力地敲击桌面,若有所思,似乎在权衡利弊。
塔拉、塔拉、塔拉……
每一下敲击声都挑拨着云安芝的心弦。他敲一下,心脏便会缩緊一下。
半响,他停下敲击动作,摆手缓缓道:“你们先出去。”
他的人随即撤离了房间。庞大宽撇了阿远一眼,示意他快滚。
阿远迅捷提步,欲要离开。
云安芝见状,扯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乞求般摇头。她眼神里尽是不情愿,心中祷告道:“阿远仔,不要走啊。你留我在这,我会超级危险的。”
阿远犹豫片刻,还是顿步留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庞大宽威胁道,“是不是不想谈了?”
“不是,”云安芝啜出一口浑浊之气。她眉头轻皱,垂头思虑一会儿,最终还是不舍地松手,放任阿远离开。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谈判的资本,所谓谈判的资本都是捏造出来的。李承羡是权利漩涡中心的人,根本不会为了她这样的无名小卒,掀起惊涛骇浪。若是出了个三长两短,吃苦的只有她。
庞大宽平静地道:“我能把公文交给你。”
“但是,”他倏忽咬字加重道,“今日这些礼,你得当无事发生。还有,那些公文是机密,绝不可以外泄,尤其是我的事情。”
云安芝很快收拾心情地道:“好。”
“这些礼物,我会令人抬回去”庞大宽整理衣领道,“公文明日送来。” 语末,他径自起身。
云安芝目光深沉地不出声。
庞大宽拱身问道:“你有问题?”
云安芝淡然地问道:“你有收贿赂吗?”虽然她不抱希望这人会告诉她。
“笑话,”庞大宽哼笑道,“钱而已,我家有的是。” 话语带着狂蟒自傲。
云安芝觉得嚼之無味。
他说的,的确有道理。
“若是没事,不要找我”庞大宽嗤鼻嫌弃地道,“真特么的晦气,撞上女人。”
“你不是你妈生出来的么?”云安芝声线平平地道,“我会证明我比你能干的。”
“哼,巧舌如簧。”庞大宽不屑一顾,开启黄腔道,“能干?能干?”
此言一出,云安芝怒火中烧,掌心紧包十指。
“喔,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前面那几个官员,不是被人调走,就是失踪了”庞大宽火上浇油,狡黠地道,“愿你能活着从这个县走出去。”话语中带着满满的嘲讽。
说完,他便径直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了敞开的门扉给云安芝。
云安芝心中怒火无处发泄,攥着拳头使出全力锤向圆桌。桌子受此重击却纹丝不动,仿佛在嘲弄着她的无能。她无力奄笑,眼神里充斥着不忿,径而不直,身体半倾半倒,宛如彻夜不归的醉汉般。
她感觉视野倏然模糊,天旋地转。
此时,阿远正低垂眼睫地跨门而进,突然听到“扑通”一声。他迅速循声望去,看到是云安芝趴倒在地,便心急如焚地径直走去,想要将她搀扶起。可云安芝像是在跟他斗力般,根本拉不起来,于是他选择盘地而席,静坐在她身旁。
“阿远,我是不是很窝囊啊?”云安芝哽咽道,“谁都可以把我踩在脚下。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没有权势,现在我有了权势,为什么还是这么没用?什么都干不好。”鼻涕混着眼泪,泪痕满面,看起来有点诙谐。
阿远忍不住笑,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坏,又抿嘴忍笑。他温柔地摸了她的头,耳根微红道:“我不是很会安慰人,但,你是我见过,最最最坚强的女孩。”
“哇啊” 云安芝崩堤大哭,鼻涕跟眼泪不要钱般落下。
“别哭了”阿远手忙脚乱地道,“有点丑。”似乎是第一次安慰人。
云安芝用衣袖乱擦拭,怪责道:“都怪你。”
“诺,拿这个擦拭。” 阿远不知道哪里掏出了空白詩箋递给她。
云安芝哭得伤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过擦眼泪,糊完脸以后,瘪着小嘴道:“你好恶心喔,给这个给我擦鼻涕。”
阿远罕见地白眼道:“你比较恶心,拿衣服来擦。”
云安芝干瘪的小嘴多了几分娇笑,半弯着微肿的眼睛道:“谢谢你。”
阿远视线不自然地瞥向一边,脸颊通红道:“不用谢。”
云安芝嘴角荡起苦涩的笑,缓缓说道:“你能教我武功么?” 庞大宽的话给了她这个想法。
“为什么?”
“因为我想保护自己,我想保护那些对我很好的人,也不想拖累你。我感觉我在这里,离开了你就会死掉。我不喜欢自己这么没用,我不想依赖别人。” 她的眼神多了一丝坚定。
阿远怔了一下,未几思绪回笼道:“我没有觉得你拖累我。”
云安芝的眼泪“啪嗒”落在心扉上,冰凉瞬间平复了她的情绪。
“你别哭啊!”
“都怪你了!我今天把一年的眼泪都流干了。”手拿纸张继续擦眼泪。
她考试啃书,连啃四天不睡觉,全靠咖啡因过活的时候,没流过一滴眼泪;啃了4天书不睡觉,考出来只有40/100分的时候,也没流过一滴眼泪;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要像个婴儿般重新摸索一切,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你若真的觉得拖累我,”阿远眼神闪转道,“就好好执行殿下的任务。”
云安芝正色地看着他,神情凝重地道:“方便问你一个问题吗?” 语气中隐约透出讨好。
“说。”
“你……喜欢李承羡吗?”
阿远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问题。过了片刻,他思绪回笼,眼神失焦叹道:“殿下如此金贵,我配不上,更何况我是男人。”并没有正面回应到她的问题。
云安芝大概明白他的意思,那便是两人隔着鸿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不过,老实说,她觉得李承羡作为一个现代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应该能接受“只要喜欢上就是喜欢上”的价值观。
云安芝真挚地道:“你有机会的。” 语间鼻音浓重。
阿远“噗呲”一笑,摆手道:“不敢肖想。”
“你很好,你值得。”云安芝轻拍他的背道,“是李承羡白瞎眼了。”
阿远忿忿不平地维护道:“殿下双目明亮着呢!”
云安芝无语至极,笑道:“嗯,对。” 眼底沉着思考。
如果有机会,她可能会帮着阿远追妻。虽然追妻之路蜿蜒曲折,也不知道李承羡会不会想要留在这里。不过,有些回忆,即便对方离开了,也足够伴随一辈子了。只要曾经真心实意爱过,就足够了,正所谓“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云安芝跃跃地介绍道:“你知道吗?在我们的世界,有些国家,可以同性结婚呢!”
“嗯,”阿远低垂眼眸道,“殿下有跟白芝嫣提及过。” 额前的碎发落下一道阴影,教人看不出他的神情。
云安芝困惑地道:“跟白芷嫣说过?”
“嗯,”阿远点头,语气平淡地道,“因为这个,白芝嫣对你们的世界很感兴趣。”
云安芝有点愕然,心道:“难怪白芷嫣愿意帮助她回去,还对穿越者这般包容热爱。”
云安芝莞尔一笑道:“那你呢?你感兴趣吗?你若感兴趣我以后多跟你说说。”
阿远寞然道:“不,我不感兴趣。”
云安芝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心里有了含糊的答案。阿远应该是不想对异世界产生缱绻之意。毕竟听太多了,作为性小数群体,便会渴望出去看看,那个崭新的世界是如何的。
那“原”白芷嫣为什么会很好奇呢?莫非……
云安芝皱眉思考,一时半刻给不出确凿的答案。
阿远掐断她的思绪道:“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云安芝回神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不说了。”
阿远默然点头,岔开话题道:“你今早究竟做了什么噩梦?我隔墙都听到你喊救命。”
“诶” 云安芝尴尬地搔发髻道,“就是……”欲言又止。
她觉得这些心理弱点说出来,显得很矫情,但是她又有点想要分享给阿远听,毕竟他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都剖开了,自己也应该赤诚相待。
阿远也不逼迫她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也不是不可以说的……”云安芝徐徐道来,“就是,我有个朋友”
“嗯,有个朋友。”
“她是当大夫的。”
阿远句句回应道:“嗯。”
“她呢,被病患家属追了一路,然后被家属杀死了。”
阿远駭怪道:“她跟那病患家属认识么?”
“诶,你倒是问了个好问题!我,”云安芝口误,顿了顿续道,“我这朋友她根本没有见过那个病患,也不认识那病患家属。”
阿远问:“那为什么那病患家属要杀她?”
“好问题,” 云安芝故作深沉道,“我不知道。”
阿远不作声,只是抿嘴,似乎对这答案不是很满意。
“我真的不知道啦,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离奇啦。”云安芝俏皮地笑道,“不离奇的话,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对吧?”话语刚落,她张开双臂摇着手。
阿远别开视线,环抱着身子,令人猜不透他的意思。
云安芝轻敲他右肩膀道: “你生气了吗?”
阿远转到左边去。
云安芝走到他的左边。
阿远又转到右边去。
云安芝有点生气了,心一横,按住他的肩膀,走到他的前面:“嘻嘻,这下你躲不掉了吧!” 不小心对上对方的视线,她怔愣在原地。
阿远剑眉下的星眸湿润,不似昔日萧然,眼里蕴酿着心痛之色,活像被人辜负的小媳妇。
云安芝立即松开他的肩,缓缓地后撤几步,视线飘然不定。
阿远抽泣着说:“你朋友就是你吧!”
云安芝佯装听不懂,摇头晃脑,身子摇摆不定。她眼神闪烁地暗忖道:“这阿远真的是太太太聪明了。”
用人的时候,有个聪明的工作伙伴,会很称心;做朋友的时候,有个聪明的朋友,不用说话也能知悉全况那种,会很心惊。在他们面前,宛如没有穿底裤出门一般,非常没有安全感。
阿远皱起剑眉,似乎知道她不想承认,于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云安芝释出一口气。她就是喜欢这种有边界感的人,有进有退,一不会脑子热乎,一昧向前冲冲冲。
“今天的事情,不许跟任何人说哦喔!” 云安芝伸出尾指灿笑。
“嗯” 阿远这次主动勾住她的手指道,“拉勾勾,一百年不许变。”
云安芝笑出两个颊囊,一双凤眼明媚如旭日东升,一眼万年。
阿远看在眼里,直肠直肚地赞叹道:“你笑起来的时候,比殿下差一点点。”
云安芝仓卒惊愕,眼睛微微睁大,而后哼笑道:“男人啊,三心两意啊。”
阿远次口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
“骗你的啦,” 云安芝做鬼脸笑道,“我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她的思绪突然飘回白府的日子,想起白芷嫣也曾这般说过。脸上笑容消散几分,心头隐隐抽动,她思忖道:“不知道白芷嫣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阿远探头问道:“怎么了?”
云安芝摆着手淡淡道:“只是不知故人貌,有点挂心而已。”
“哦” 阿远木楞地道,“你在说白芷嫣?”
云安芝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心道:“这阿远真的太神,根本比演算法,还能猜透她的心思。”
她淡淡说道:“嗯”
“她是宰相府千金,不会有人欺负她的。”
“嗯,我知道”
“那你担心什么?”
“没有,”云安芝停顿,续道,“我没有。”
她搞不清楚李承羡跟李承渊是哪门子关系,还是不要透露太多心思给李承羡的心腹比较好。
阿远困惑地探勘她。
云安芝有了自己的思量,半真半假地胡诌道:“就是她对我很好,我想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阿远语气平静地说:“哦,以后有机会的。”
“嗯。” 希望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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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厢的京城,并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