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云淡风轻、乾坤朗朗,是凡界半年来唯一一天好天气。
偏偏行踪诡秘的虚空之门选在当日莅临,无穷的威力将凡界千万城池搅得天翻地覆。
凡人无力,面对此等天灾只能向天祈求庇护。
数不清的黎民正跪在狂风的漩涡中,不等开口便被卷上了天,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动荡人间之上是安稳平和的仙界。
仙君们一如既往的自在,全然不知一门相隔下的人间陷入了水深火热中。
神界一隅,无相殿内有一水池,名为万象窥天。以青溟之水凝魄,九天星砂铸形,浮光掠影间,山崩海啸,星辰坍坠,众生生死枯荣皆在寸许虚空中轮转不息。
一位穿着翠绿短襦、赤红褶裙的妙龄女子站在万象窥天池旁的双影台上,俯瞰池中光影。
“仙凡两界连通的大门锁了近两万年,早已将凡人的呼喊隔绝在外。喊破喉咙都无人听得见。”
漆雕魄默然,左腕佩戴的嵌宝镯忽地一闪,清风拂过水面,池中清水倏然升起——她的指尖已先于思绪,接住了那面小水镜。
刹那间,狂风骤起,小水镜陡然爆发,猛地将她往万象窥天池中扯去。
她来不及思考,只得屏住呼吸,十指深深嵌入白玉栏杆,口中速念防御咒,试图以一人之力对抗虚空之门。
谁知下一息,万里无云的苍穹凝起雷云,一道紫电如天剑坠落,瞬间吞噬尽整座无相殿。
漆雕魄以身躯硬抗天雷,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精准跌进万象窥天池,炸出十米高的水花。
刹那间,天雷褪散、狂风静止,断壁残垣之中,仅剩一湾池水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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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巨力撕扯身体,却又觉不到切实疼痛,仿若灵魂与躯壳都已虚化,只剩一抹飘摇不定的意识,在混沌漩涡里无助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渐散,有了一丝朦胧光亮。
漆雕魄缓缓睁开眼,她攥紧拳头再松开,重复几次,一股陌生之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的身体缺了什么?!
还不等她细想,周围的嘈杂声争先恐后入侵她双耳。
神界窥探到的一幕幕,正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她静静注视着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顺手接住了险些被刮跑的姐妹二人,眼角渐渐覆上一层冰霜。
怀中稍大一些的女孩似是感应到什么,她紧紧攥着漆雕魄的衣袖,颤抖着开口:“姑娘,你是仙界的仙人吗?求你、求你救救我们吧!”
漆雕魄没说话,找了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让她们躲好。
此门她关不了。
但有人可以。
“只要叫醒那帮蠢货。”
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仙界大门,调动全身灵力,奋力一击。
咔嚓一声阵眼破了,仙界大门应声开启。
两队精锐弟子阔步走出来,个个面色黑如锅底。几万年来从未有人触碰过的闭关阵法,竟有人敢挑衅仙界天威!
不想挑事的人踪迹全无,映入众人眼帘的,却是黑云压城、血流成河,令他们此生难忘。
凡界百姓的哭嚎声不绝于耳,领头的弟子惊出一身冷汗。
“快!快去请师兄和长老!剩下的人随我一同压制虚空之门!”
“是!”
漆雕魄在阵法破的一刻便飞身躲进漆黑小巷里,抹去一身灵力气息,他人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小巷虽狭窄,看不清全貌,但好在愈来愈强的灵气和逐渐减弱的风力,无一不在说明,虚空之门控制住了。
混入人群离开时,她看了眼天上地下的仙族,眼里的嫌弃快要溢出来了。压制虚空之门的弟子多到相当于五个小宗门的全体人数,而疏散人群救治百姓的弟子数量少了一半还要多,真是无用。
与此同时,仙门再次开启,一深一浅两道身影不紧不慢迈步而来。
二人交谈之间,着深衣者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街角巷口,不过须臾便平滑移开视线。
一刻钟前,一副空白卷轴从天而降砸中他的灵台,长达五年的闭关就此结束。待灵台稳固,惊觉凡界出事急忙赶来,恰好撞见外宗弟子叫来的仙友,得知事态平息,才放下心来。
“砰!哗哗——”
脆裂之声突起,隗暾颈后汗毛乍立,蓦然回首,那门那阵却在青天白日下,如桃酥一般沙沙碎了一地。
平心而论,这辈子最倒霉的一日莫过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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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一世顺遂半辈子,走狗屎运时必会踩坨黏的。”漆雕魄坐在村头草垛上遥望天空,手里一下一下撕扯揉搓着干草,轻叹出声。
身体残缺,即使借助虚空之门,她照样无法回到神界。
可偏偏,丢失之物是何模样她全然不知,哪怕用灵台感应依旧模糊不清。
“呼!”她单臂一撑从干草垛上跳下来,双手撑腰原路返回,“看来只能暂留了。”
迎面而来的微风像羽毛一般动作轻柔吹起她耳畔的碎发,亦吹走了固执的乌云,让红霞得以重见天日,很快,半边天空都将染作赤色。
漆雕魄长在神界,却并非神灵,是儿时受伤被下界游的先神捡回去的。
幼灵无法在神界生存。神界的前辈见她可怜便网开一面,不仅给她一处单独的住处,还亲自教授她术法,让她足以在神界靠自己活着。
在神界修炼之外的时间,她最喜窝在双影台偷看万重窥天池,看的最多的是凡界,对仙界知之甚少。
仙族寿命长,多重修炼。凡人受限于生老病死寿命至多百年,他们围绕五谷杂粮、七情六欲的一辈子平淡却也壮阔。
说来也巧,脚下的村庄正是她前日看过的白鹤村,仅仅过了三日,凡界的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
因虚空之门的摧残,房屋受损,村里的人只能寻空地安静等仙族来救命。
漆雕魄见不得民生疾苦,以前在神界时只能干看着,心中焦急却无能为力。既然现在下了界,自然要出一份力。每走过一处,凡是她遇到能救的,她都会救下,剩下一部分伤势严重只能减缓伤势等仙界人赶到。
就在她救完一位被巨石砸伤腿的男子时,他的妻子突然开口道:“仙人,村子后面的山窝窝里有一户人家,他们平日不怎么出门,您可否前往那里瞧一瞧?无论受伤还是……都麻烦您告知我一声。”
“好。”漆雕魄颔首,看着村妇指的方向,暗道巧合,正是她要寻的人家。
羊肠小道从两山夹缝中挤出,石阶长满青苔,蜿蜒隐入雾中。歪着脖子的古槐树杵在山口,树冠遮住半边天投下大片阴影。
漆雕魄见到这棵古槐树便知道此处人家肯定安然无恙。
古树是一个能够抵抗罡风的防御性灵器,对付虚空之门牵动的风绰绰有余。
她记得在万象窥天池里,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父亲那儿偷出来,轻微改动后将其栽下,后来槐树越长越大,父母几番追问下,他才承认自己炼器一事,获得了一顿毒打。
想到那日午后院中的鸡飞狗跳,漆雕魄忍不住笑了出来。
“私闯他人宅院,我有权将你打死!妖孽,速速报上名来!”
穿过槐树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手持菜刀,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院门前。
漆雕魄眨眨眼,眼眸微微睁大,“今日山外刮起大风,我受白鹤村村民所托前来探望。”
说着她不等对方回话,快步向前打量,“果然不是凡人,身上也没有仙族妖族的味道,你身上是有什么隐藏气息的宝贝吗?”
男子皱着眉与她拉开距离,扬起手中菜刀威胁道:“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否则,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漆雕魄微笑着后退几步,熟练转移话题:“门口那棵古槐树遭外力破坏需要修复,而修复仙器的人必须是地仙以上境界,我可以帮你。”
她指了指身后,神色泰然:“若不信,一探就知。”
男子一脸狐疑,但无奈槐树太过重要,若真出了问题,饶是把十个他卖了都赔不起。他背身拿着刀谨慎退向古槐树,一抬头便瞧见树干上的裂痕,触目惊心。
漆雕魄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男子深吸一口气,“你当真是地仙境界?”
漆雕魄微笑着点头。
“那好。”
漆雕魄侧首,不明白他的意思。
下一息,只见男子扔下手中菜刀,冲漆雕魄直直跪了下去。
夭寿啊!
漆雕魄当即跳起来,一个不慎踩到裙摆,“啪叽”一声摔倒在地,与那人相对而跪。
这一套丝滑的动作下来,直接将男子欲说出口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咳。”漆雕魄小声清了清嗓,一举一动颇有种欲盖弥彰之感,“我没站稳,你也起吧,没什么好跪……额啊!”
男子看着对面说着话突然五体投地的人,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姑娘,不必如啊啊啊啊——”
二人还未来得及起身,一道天雷贯顶而下,古槐树的防御屏障被轻而易举贯穿,地面瞬间熔出巨坑。
巨坑之内,黑如焦炭的两人同时吐出一口黑气,瞳孔努力聚焦,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两人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不可置信。
常言道,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是真的。
漆雕魄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双目一片清明。她给尚在恍惚的男子喂了一颗固灵丹,趁第二道天雷降下之前带人翻出巨坑,在原地设下结界。
许久,天色平静,想象中的第二道天雷并未到来,她悬着的心才落地。
她修为深厚,天雷劈一下顶多是皮肉伤;但对男子来讲,适才险些将他劈死,恐怕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要置身鬼界了。
“古槐树卸了一半的力,你方才服下的固灵丹会助你修复灵台,疗愈七魄,修养半月便会好。只是,”漆雕魄停顿一下,又道,“适才那道天雷威力堪比真仙境仙人全力一击,你的树彻底坏了。”
“还有,你都不怀疑我吗?我才说三句话你就信了,未免有点太……”太蠢了。
看看男子惨兮兮的模样,她还是不忍心打击他。
男子呆愣的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半晌,嘶哑的声音响起:“多谢,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像菩萨似的,应该不会骗人。”
话音刚落,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伴随着两声怒吼脸上浮现出一抹从容的笑意,他笑得漆雕魄毛骨悚然。
“漆三木!竖子!!你皮又痒了是吗!?”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是想将这院子夷为平地吗!”
夫妻二人正在房中温书习字,听到雷声之后二人夺门而出,全然不顾及外人在场与否,对着漆三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眼看铁锹快要落到“含笑九泉”的漆三木身上,漆雕魄闪身挡在他面前,徒手接住武器。
对上漆父漆母警惕的双眸,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天雷因何而降,她也不知。但不知归不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没被雷劈死,反倒被血亲打死。
“二位前辈且慢,晚辈漆雕魄受人所托贸然前来,方才我与漆公子在院前交谈片刻,未起任何争执,是这天雷落得蹊跷。还望二位手下留情,饶他一马。”
许是漆家父母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狠狠瞪了眼漆三木,扔下手里的铁锹扭头就走。
“还不快滚进来!”
固灵丹吸收的差不多,漆三木恢复力气站起身,对漆雕魄道:“壮士,漆壮士,还是头一次有人替我求情父亲母亲没揍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放心,三日之内我必唯你马首是瞻!”
漆雕魄:“……”
变化也太大了,再说见过报恩的,没见过报恩还有时间限制的。
心头莫名涌上一股荒凉,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质疑。
酝酿半天,她只憋出四个字,“……我复姓漆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