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虽无华美装饰,却处处透着主人家的用心,弥漫着浓厚的温馨。
石榴树下,漆雕魄接过漆母陈槐花递来的脸帕轻轻擦拭脸庞,一侧的漆三木再三确定父亲与母亲不会揍他,一改颓废,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他可以一口气从漆雕魄突然出现说到古槐树的制作原理,无论漆雕魄怎么打断,他总是能见缝插针抢过话头继续说。
直到傍黑天儿,天边最后一抹斜阳消失,这场属于漆三木的独角戏才结束。
主室,漆雕魄捧着粗陶碗一口接一口喝着香甜软糯的栗米粥,藏在方桌下的双脚微微摇晃。
似乎,心情不错。
她一路上想了许多法子,生怕自己无法顺利留在漆家。没想到漆三木动动嘴皮子,她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留下,且蹭了顿饭。
天色寂静,唯有一轮明月独挂苍穹,一家人来到院中赏月。
这一次,漆雕魄再没给漆三木开口的机会。
她将目光投向陈槐花,正色道:“前辈,我想同二位及漆公子做个交易。”
漆三木凑过来:“还有我呢?说来听听。”
“我知三位并非凡人。”
她冷不丁吐出这句话,令几人动作一滞,陈槐花停下手中动作,终于抬眸看向她。他们一直将这个秘密藏得很好,无论是白鹤村村民又或是仙界仙师从未发现。
“我不知姑娘从何得知此事。但实不相瞒,我与我家白菜粗人一对,除了寿命长点,其他与凡人无异。若姑娘想以此为要挟,大可放弃。”
“不是要挟,是交易。”漆雕魄眸色平静,“我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宝物,只有依靠灵器法罗盘寻找……”
漆三木再次被震惊,“你怎知我家中有法罗盘?!”
漆白菜也就是漆父这次没有打断他,因为他也好奇。
“抱歉,我不能说。”关乎神界的事,漆雕魄一概不能提及。“我没有恶意。你们助我寻回宝物,作为交换,我帮你们修好山外的槐树。”
夜霭如纱,虫鸣低哑,晚风掠过石榴树枝叶簌簌作响,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沉默。
漆雕魄垂眸,僵硬的双手搅在一起,指甲深深陷在肉里,她的头缓缓垂下。
此番言论太过唐突,但她别无它法。
“孩子。”
陈槐花的声音倏然响起,漆雕魄猛地抬头。
“您说。”
“为何不去求助仙界?”
“不喜。”漆雕魄认为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此话一出,漆三木看漆雕魄的眼神顿时变的复杂起来,仙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地,她竟然不喜欢。
罢了,看在她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便助她一臂之力吧。“母亲,她对我可是有救命之恩,看在我……”
陈槐花微微一笑,略过亲儿子的话,温声安慰漆雕魄眼里的紧张,“巧了,我也是。”
“什么?!”漆三木的嘴可以塞下一颗完整的鸡蛋,“母亲,你何时讨厌的仙界?”
“不止是我,还有你父亲。”陈槐花无情道:“否则你以为我们为何不让你炼器?”
漆三木无比夸张地捂着心脏,满脸痛苦。漆白菜摇摇头,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槐花重新看向漆雕魄,“这交易我们做了,院子建的大,正好还有几间空房,若不嫌弃你可以住下。”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漆雕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脆声道:“多谢前辈!”
她眼尾弯成初月,道道涟漪自心尖漫开。
在一切谈妥之际,漆三木猛然起身,一掌拍在石桌上,疼的闷哼一声。
“慢、慢着。”
他强忍着痛苦,一字一句道:“虽然漆雕姑娘你于我有恩,但你想住我也是有要求的。”
陈槐花翻了个白眼,知他又犯病,便带着漆白菜回屋,剩下漆雕魄和漆三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漆雕魄上下打量他,心里有数。
漆三木此人浑身上下哪哪都好,唯独那张嘴能将人气个半死。之前他从陈槐花和漆白菜那儿讨的打,皆因他的嘴碎。而且,他还有一个毛病——当他摆出一副傲气凌人的姿态时,便是要求人办事,死要面子。
“有话直说,漆公子。”
漆三木张望两眼,待完全看不见漆父漆母的身影后,才郑重开口。
“我十岁启蒙开始接触炼器一道,这么多年我瞒着母亲偷偷炼了不少,虽然她看起来好像都知道。咳,我见你修为不错,又有求于我,最好在寻找宝物之余,留一点时间替我试试这些灵器好用与否。”
漆雕魄先前在万象窥天池里看到过,他的确对炼器颇具天赋,无奈身边没有朋友,灵器炼制出来,最多能放在屋内当个器皿用。
“我并非有求于你,是有求你父亲母亲。”
漆三木听她这样说,以为她不同意,眼中染上几分焦急。
“此事我可以答应你。”漆雕魄拐了个弯道。
“真的?”见她答应,漆三木在原地直蹦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许反悔!”
“自然。”算是送他的见面礼。
往后很长时间,漆雕魄与漆三木总是结伴而行,或是研究法罗盘,又或是研究蒙尘的灵器,总之一切在按计划进行。
只是,如果漆雕魄未曾答应替漆三木测试灵器,她觉得自己会比现在开心许多,计划也会顺利许多。
墨斋,松烟墨的气味混着霉潮气在斗室间浮沉。
漆三木径直扑向堆着散乱竹简的榆木茶几,从厚厚典籍最下面翻出一支笔,一个箭步滑到漆雕魄面前,将那支笔悬在两人鼻尖之间来回晃悠。
漆雕魄上半身疯狂后闪,熟练躲过仿佛要刺破她双眸的笔尖。
她悄悄调整气息,对着漆三木的脸就是一巴掌。
她算是明白,漆家两位前辈为何不让他接触炼器一道了。
不可否认漆三木在这一方面的确有天赋,但也仅仅是有天赋。
没有师长引路,只能自己摸索着炼。经他之手炼出来的灵器毫无章法可言,与书籍记载的方式方法背道而驰。
凡界灵气贫瘠,天灵地宝更是稀有。他既没有上等灵草,也没有妖兽内丹,甚至连紫竹玉笔最重要的笔杆部分所用材料都是最下等的青竹,用“紫竹”命名,只是说出去好听罢了。
凭他摸索出来的这套独特的炼器手法走到现在实属不易,但,某些后果只能自负。
就好比眼前这支笔尖泛着黑光,笔杆上糊了整整五层符纸的紫竹玉笔来说,只要不炸,漆雕魄都承认它是个灵器。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裹着两圈白绷带的右手,一时无言。
“上次御风符数量有些多,我这次特意加了一张避风符来平衡,”挨了一巴掌的漆三木总算清醒了些,他眼冒精光道,“这次,肯定万无一失!”
漆雕魄:“……”
漆三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中划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便被大片愤怒焚烧殆尽。
记得那次他花重金从一个散修手里买了一张爆炸符,谁知那骗子符修以次充好!发现符纸缺了一角的时候为时已晚,漆雕魄刚提笔就爆炸,伤了右手。
漆三木仔细端倪后,转念一想:“过去十多天伤势仍不见好,说明那死骗子的符威力还是不错。下次有缘再见,买他一张爆炸符,然后我再打死他给你报仇!”
“你最好祈祷,你能活着见到那个死骗子。”漆雕魄冷声道。
漆三木哽住,僵硬的直起身,转移话题道:“你放心,这次任何带有攻击性的符纸都没有,大胆去试,本少爷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
漆雕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拿过紫竹玉笔抬脚就往门外走。
“还是老样子是吧?”
“对对,”漆三木急忙跟上,“刻防风阵就行。”
漆雕魄轻车熟路翻上屋顶,拿起边上的瓦提笔就画。
一息、两息……直到过去半盏茶的时间,担心的风吹草动依旧没有到来,漆三木舒了一大口气。
他双手紧紧握成拳,心中澎湃就要按捺不住了!终于!他终于混成了!
与被欣喜冲昏头脑的漆三木不同,蹲在屋顶雕刻阵法的漆雕魄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顾不上额头沁出的汗水,专心致志控制左手不听使唤的紫竹玉笔。
“苍天不负有心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轰——”
眨眼间,瓦片碎成粉末,山谷掀起狂风。
漆雕魄早已做好准备,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屋檐,把笔使劲塞回漆三木的怀抱,转身阔步跑进墨斋,关门堵窗一气呵成。
徒留漆三木抱着笔在狂风骤雨间飘荡。
她拿起桌上泡的茶一饮而尽,嗅到了腐朽的味道。
真那么容易成功,她都要怀疑漆三木被夺舍了。
屋外的嘶吼声逐渐平息,阳光重现的一刻,她与陈槐花、漆白菜同时推门而出,落汤鸡模样的漆三木就这样映入三人眼帘。
漆白菜环视一周,习以为常地拿出纸笔记录,“三月十七,欠柴火十六根,瓦十四片,鸡两只。”
“……”
次日辰时,白鹤村集市里多了两个背着背篓的年轻人。
漆雕魄扶了扶漆三木背上的背篓,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昨日二人闯下祸,今日为弥补漆父漆母特意早起赶集买些家什物件道歉。
“白鬼,你有没有觉得今日集市有些古怪?”漆三木的声音忽的响起。
漆雕魄纵然这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知道在凡界集市是最热闹的地方,不应该像当下这般寂静。
最令她不解的是,这里总有股灵气忽浓忽淡,就如同……被人窥视着一般。
二人沿街而行,漆雕魄捕捉到一抹高挑身形,不动声色带漆三木走到摊前,对摊主道:“蔡阿姐,又见面了。”
蔡阿姐,也就是拜托漆雕魄去山窝窝一探的人,见漆雕魄到来,忙俯身行礼。
漆雕魄眼皮一跳,抢在她之前开口道:“蔡阿姐,我阿弟最爱吃你家的大葱,前些日子吃完了,可把他馋坏了。”
蔡阿姐动作一顿,顺手拿起一旁的葱,接着漆雕魄的话说道:“丈夫伤未痊愈,我不能抛下他不管,这两日他身子利索些,我才得空出来摆摊,你瞧瞧,都是新鲜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话,听得漆三木一头雾水,他看着眼前的一捆葱面露难色,凑到漆雕魄耳边小声道:“我不喜欢吃葱。”
漆雕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闭嘴。”
她拿起其它菜认真挑选,状似无意道:“街上如此安静,是又有什么新律条了吗?”
蔡阿姐道:“哪有什么新律条?是那日大风之后,仙界诸位仙人不知为何在各地布下留影珠,搞得大家伙人心惶惶,生怕说错一句话,被当做罪人抓起来。”
“仙界在抓人?”
“也算是,”蔡阿姐向前倾了倾身子,“听说那日有歹人强拆了凡界大门,都知这门是仙界轮流看管,他们觉得丢了面子要找那人报仇呢。”
漆三木凑到跟前道:“听你的意思,倒像在帮那歹人说话。”
“可不敢可不敢!”蔡阿姐急忙摆手否认,此话若传到仙人耳中,她这条命可就交代在这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道:“我只是觉着那人祸不至死,毕竟她是为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