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关于宋松溪的过去,所有人像拧上了一致的发条似的,皆是讳莫如深。没过多久,胜雪就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想来是胜蓝已经想得清楚明白,顺带着原谅了我。至于宋松溪本人,他似乎被保护在一个玻璃罐子中,与各种消息绝缘了,他并没有听说我与胜蓝的那次争吵。
然而,对于我来说,他整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秘密一样,笼罩在我的生活的上空。
到了周五,我去学生公寓参加一个以水为主题的派对,主办方——某个国际留学生在草地里摆上了两个充气泳池,所有参加人员皆要身着泳装、或者与水有关的服装,比如潜水服。
我穿了一套紫色的泳衣,从国内带去的,所以还算保守,将整个身体该遮住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在泳衣外面,我另外罩了一层薄如翅翼的白色长裙。我站在游泳池旁跟一个英国人聊爱尔兰的时候,一只眼睛瞄见阿Ken穿着一条深蓝色的泳裤,带着潜水镜从我右手边经过。他跟胜雪一起,胜雪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布料很少的比基尼,她姣好的身材倒映在充气泳池的水中,婉约地像月亮。
我别了英国人,穿过人群去找阿Ken,自从胜蓝事件后,我跟他再也没打过照面,他仿佛拧上了与我有交集的那个水阀。我走过去,他正在跟一个俄国的金发女孩聊天,胜雪已经不见影踪。
我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嗨,阿Ken!”
金发美女跟我打了招呼后识趣地走了,我望着阿Ken,他脸上犹留着对金发女孩的不舍。
“好久不见!”我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昨天怎么不见你上瑞典语课?”
他笑一笑,说:“我调到了B组。”
我在瑞典语课的A组,A组B组不一起上课。
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过是想躲着我罢了。我拂了拂刘海,说:“你上学期选了文化差异课,对吗?马上就要考试了,你好歹指导我一下。”
阿Ken说:“我记得那个谁也选了那门课,你找她更方便一点。”
“找你就不方便了?”
他说:“是,现在有点不方便。”
我问他:“怎么就不方便了?”
他说:“我得写论文,最近太忙了。”
我说:“我们是朋友吧,作为朋友,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助,瑞典课我都帮你了,文化差异课你帮帮我又怎么了。”
他说:“我知道,我欠你的,但是我最近真没时间。”
他说着就要走,我捉住他,问:“你到底怎么了?你如果吃醋你就直接说啊!”
阿Ken回头看着我,一脸地震惊,接着他一点点地把我的手拿掉,说:“阿斯,别逼着我站队可以吗。”然后,他从两个荷兰女人中间穿过,接着女人迅速扭动身体,将阿Ken的去路挡的严严实实。
我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喊一声:“都什么年纪了,还站队,幼不幼稚啊!”然而,我的声音仿佛投石入海,听不到半点回响,就淹没在聒噪的音乐声中。
我有点胸闷,端了杯酒去阳台透气的时候,恰好跟正往外走的宋松溪撞了个满怀,他看到我,愣了愣,说:“阿斯?”
我看到他,也是一愣,但没说话。
宋松溪问我:“上次聚会怎么没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提胜蓝的事情,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人去看房。”
他问:“租出去了吗?”
我摇摇头:“人家觉得太偏了。”
宋松溪说:“你如果真心想租的话,就租给我吧。”
我终于按捺不住,劝诫他:“你能不能靠谱点啊,你搬进来跟我合租的话,我还怎么混啊。”
他蹙眉,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也只好豁出去了,说:“前两天因为你,我跟胜蓝大闹了一场,你没听说吧?”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听说了。”
我不敢相信:“你听说了怎么不给我回个电话?”
宋松溪拉了我一把,说:“这里太吵,我们去楼下说。”
他就推着我往楼下走去,这里果然安静多了,跟派对简直是两个世界,我俩找了个昏黄的路灯,席地而坐,我说:“说吧,怎么不给我回个电话。”
宋松溪踢了两脚石头,问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一怔,问:“我该知道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跟胜蓝说清楚了,她再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了,大家都是同学,应该和平共处,以后的聚会来参加吧,你也没什么朋友。”
我不服气道:“谁说我没朋友啊,我有明光啊。”
我不太理解他所谓的说清楚是指什么,是他跟胜蓝的关系,还是跟我的关系,但我没问,毕竟我跟他还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宋松溪笑笑说:“好,你有朋友。”
隔天,我跟一个叫安的瑞典人约定在市中心广场上的咖啡屋见面。我在两点准时抵达,我看见一个穿着运动装背着越野包、披散着头发的高个子女人。她穿着很普通,甚至有些男人气概,幸好,她人很和蔼。
“你是阿斯吗?”她冲我走来问道。
“对,我是。”
我们一同进入咖啡厅,望着满是瑞典文的菜单,我茫然不知所措,安似看出些端倪,便道:“时下年轻人都喜欢cappuccino,要喝吗?”
“好的。”我乖乖道。
“吃点什么点心?”
“不用了。”
“那我们坐在窗户下吧。”她指了指靠窗的一个位子,示意我先过去坐下,我很感谢她的善意。
安很快端来两杯咖啡和两碟巧克力布朗尼,我们开始聊天。
“我有三个孩子,大的叫thea,7岁,另一个叫majKen,6岁,小的inya,只有两岁半,我们在青岛生活了三年,孩子们都会说中文。”
“inya也会说吗?”我好奇地问。
“她能听懂一点点。”安跟我说的是中文。
“thea和inya来自广西,majKen来自重庆。她们都是很疯的孩子,我带来了照片。”她拿出一本很厚的相簿,找到一张thea和majKen在学校舞会上的照片,照片中,两个中国女孩飞舞着漆黑的长发一人手握一把小提琴单膝跪在地毯上,模样与夜班车上醉酒的瑞典女孩无妨。另一张照片是她们在画画,脸上被五彩缤纷占满,两个女孩咧着嘴大笑着。
“看起来很可爱。”我说。
“对,她们都很可爱。阿斯,你之前有过教中文的经验没有吗?”
“有的,今年我到贵州支教,教的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我娓娓道来,今年暑假那趟几乎耗尽我全部经历的贵州支教,至今,我尚不能从那惆怅的情绪里自拔。
我说得动容,安听得很专注。最后,她说,“我很喜欢你,但是孩子们也要喜欢你,周三下午你有时间吗?来我家跟孩子们玩玩好吗?”
“我没想到卡尔斯塔德竟有这么多中国学生,这几天有很多人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可能还要见别的人。”她说。
“没关系,这是应该的。”
“我的家在skoghall,坐车到edsviksvegen,我家在3号。”
我笑了笑,道:“我也住在skoghall,住在gunnarskar,离你家远吗?”
安很是惊喜,道:“我们离得很近,很棒!”最后,我们约定周四下午三点在她家里碰面。
告别了安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乘车去学生公寓见一个叫安德鲁的人,他是我到瑞典一周内认识的第二位瑞典人,第一位当然是我的host麦克。我跟安德鲁是在第一个周末的学生酒吧里认识的。
当时,麦克说要带我去酒吧体验下当地文化,我跟着他进去,在吧台出示护照后领了一张会员卡,凭借这张会员卡才能在酒吧里买酒喝。
我点了最便宜的小瓶嘉士伯,拿着翡翠绿色的酒瓶跟在麦克身后,他熟练地挑好沙发坐下,愉快地同周围人打着招呼,又兴高采烈地将我介绍给一大群人。总之,他在酒吧里十分吃得开,尽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不自在,但麦克在,至少我还不至于神经紧绷。
那时,刚过九点,昏暗的酒吧里三三两两倒着瑞典人,他们已经喝了一轮,半数以上都醉倒了,麦克那天只喝了一瓶啤酒,十点刚过,他就要走,他好像刚交了个女朋友,是个聋哑人。他们在手机上打字交流。然后他就抛弃了我去找那位女朋友了。
当时,我身旁坐的人,便是安德鲁,那时他已经喝了一瓶酒,起身去吧台买第二瓶。他要想去吧台得从我翘起的腿上迈过,他的棕色靴子擦到了我的牛仔裤腿,他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
“没事。”
他停了脚步,回身问:“你是中国人?”
我一惊,问他:“我的口音很重吗?”
“那倒不是,”他笑笑,“你相信吗,我听一句就能分出来你是韩国人,日本人和中国人还是东南亚人。”
“不相信。”我撇撇嘴。
“韩国人不会发r音,总是l的;日本人舌头短,听他们说英语,有点西班牙人的味道,如果他们说得快的话;中国人说话慢,有特定的语调,并且每个单词都咬地很重,发音没有曲线。”
我决定跟他做朋友,我说:“我叫阿斯。”
他问:“你全名叫什么?”
“刘毓斯。”
他跟我读了好几遍才像模像样地发了出来,“我叫安德鲁,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名字都是自己拼出来的,不像我们,可以查字典。”
“意思大概是想让我聪明秀气又斯文吧。”
“噢,是个美丽的名字吧?”
“是个美丽的名字。”
“我学过五年的中文。”他说。
我惊道:“是吗?你好。”我说了句中文。
“你好,”他立即应答,发音不错,“你吃饭了吗?”
我笑道:“你还挺地道。”
“我身上还有纹身。”他捋起袖筒露出雪白的大臂给我看,我轻读出声,“无丝竹之乱耳”。
“没有噪声,安全宁静。”
“是这句话的意思吗?”
“差不多。”
“我每周四都有中文课,我宿舍里贴满了汉字,下次你可以去我房间看看。”
“你这么喜欢中国?”
“不如说我热爱汉字更恰当些。”
一个外国人声称热爱祖国的文字,那种感觉实在微妙。即使我不刻意同他保持亲近,但在心理上,还是将他当做了盟友一般。于是我说,“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于是我们互换了电话号码。直到几天前,安德鲁才给我打了第一通电话,说:“我们这儿有一场中文学习会,你能不能来凑个人数?”我自然一口答应。
安德鲁在公交车站牌接我,他住的是瑞典人公寓楼,胜雪他们住的是专门给国际留学生的。他很热情地抱了抱我,我问他:“什么形式的中文学习会?”
他道:“每周六在市中心会有一个中国女人讲课,每周两节课,为了加强交流,我们组织了一场中文学习交流会,时间就定在每周二下午四点。”
我看了眼手表,叫道:“唔,刚刚开始呢……真好奇老外是如何学中文的。”
“你进去就知道了。”他朝我挤眉弄眼的。
我进入公寓,在二楼的厨房里看见了十几个瑞典人金发碧眼的男女正围绕着一个黑头发的男孩,他们似乎交流地正起劲,我悄悄加入其中,坐在沙发上。
安德鲁捣了捣我的后背,说:“那个人是我们上个星期邀请到的中国人,一直是他在帮我们答疑。”
等那位讲师回身拿正脸对着我时,我才惊讶地轻轻叫了一声:“阿Ken!”
课间休息,我去找阿Ken,昨天的不欢而散,没想到今天又不期而遇了。我走过去,问他道:“你最近一直在忙着教中文?”
“没有,一个星期只有一次,也不算是教中文,我学瑞典语,他们学中文,各取所需。”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阿Ken跟十几个瑞典人互动着,而我,却只跟安德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知道了他的家在哥德堡的一片岩石的海边,他生活在一个大城市,却喜欢卡尔斯塔德这样的小镇生活,在他读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物理老师是个中国人,他对他影响很深,所以他才打定主意学习中文,他说他明年暑假要去中国学中文,问我有没有公司给外国人提供工作机会,等等等等,他的确是对中国有所研究的,他的问题很杂,却很精。
结束的时候,安德鲁抱了抱我,说:“有时间的话来找我玩,如果凑巧是晚上,我们能一起看星星,我有顶楼的钥匙。”
之后,我跟阿Ken一起走出瑞典公寓楼,他一言不发,而我只关注飞鸟,于是,谁也不搭理谁,像是两个碰巧并肩走的陌生人。我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精神,不时地看他两眼,却不肯率先发声。
阿Ken终于按捺不住,问我:“你直接回家?”
我点点头,反问他,“你呢?”
“……我回公寓。”他说。
“我们找地方去喝杯酒吧。”我提议道。
“走吧。”他阔步往学生酒吧走去,已经下午六点,这个时候的学生酒吧不算冷清也不算热闹,但绝对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无奈附近只有这一个能专心聊天的地方,只能将就,我跟着他,一步一步朝着学生酒吧走去。
谁料想,快走到学生酒吧的时候,阿Ken忽然一转弯,拐上了另一条小路,很快,他的公寓楼出现在我面前。阿Ken在门口停了停脚,说道:“我有白兰地,去我屋里喝吧。”
我跟着他走进公寓楼,上了三楼,进了他的房间。他拿了白兰地,我们坐在屋里的小沙发上喝酒。他准备齐全,既有雪碧,又有柠檬,还有冰块,我什么也没加,鼓足勇气去喝了一口纯的白兰地。阿Ken则在杯子里扔了两片柠檬,三个冰块。
“我们和解吧。”我端起酒杯,单方面碰了碰他的杯子。
他愣了愣,我冲他扬扬杯子,而后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他又是愣了愣,才一仰脖,也是喝得干干净净。
“和解什么?”他一边倒酒一边吸溜嘴,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喝过这杯酒,我们冰释前嫌。”我再次举起了杯子,正要一饮而尽,被他双手拦了下来,端起我的杯子,竟全倒入他自己肚中。
“你干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冰,不需要冰释前嫌。”
我说:“那你还不是因为胜蓝的事情跟我翻脸了。”
他看着我,说:“不是胜蓝的事情。”
我说:“那你就是因为宋松溪跟我翻脸。”
能看出来他吃了一惊,旋即,他叹了口气,抿了口酒,说:“任何人都不能伤害松溪,包括你。”
“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叫你离松溪远一点,我只是告诉你,不要伤害松溪,如果你对他没意思,就别做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事。”
我实在是冤屈,问他:“我做什么让人误会的事了?”
他一饮而尽,说:“不论如何,你不能伤害他。”
实在是莫名其妙。
周四下午,我乘坐亮黄色公车长驱直入大森林时,我的心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我终于有了自己赚钱的机会,这是自由的前提和保障。到edsviksvegen站,下车时,看见安怀中抱了一个女孩,身后藏着两个女孩,正在等我。
我跟她抱了抱。我喜欢她身上丛林的味道。
“你们好呀,孩子们!”我笑吟吟地抓住那两个看似羞涩的小女孩的肩膀,她俩稍有挣脱,但很快,我们三个肩并肩地走在去安的家的路上。
在安的家里,我吃了一顿晚餐,跟孩子们一起画了一个小时的画,七点的时候,thea和majKen已经有些离不开我,非要跟爸爸一起把我送到站牌。安的丈夫叫马丁,跟安都在旁边的造纸厂工作。
把我送上车前,安给我100kr,说:“你今天的报酬。”
我有些窘迫,尚未习惯如此直接的方式,便吞吞吐吐,用蹩脚英文解释了半天,意思是,我希望按月支付而非按次支付。安同意了。
“阿斯,下个周四,五点,你能到家里来吗?”
“当然!”我高兴道。
如此一来,我的工作也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