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如春的室内,安置着一张檀香木雕花香几,香几上摆有一副青花缠枝香炉,正焚烧着翠玉兰香。
还有一个钧窑月白釉瓶摆在床塌边的矮几圆桌上,瓶中插着木青陶竹。
桌上还放着织锦多格梳妆盒,桌边摆了个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
本是一派淡雅清高的意象,却无法吸引这房间的主人回眸看一眼。
谢瑶嬛独自坐在窗户边轻咳起来,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无法承受江淮之带给她的痛苦,这般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拥抱她。
谢瑶嬛掀开窗帘,仰起头,透过小小的窗楹,皱着眉头,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空洞而迷离,面无表情的望着枯黄的秋叶随乍起地秋风无助的飘零,不觉一股凉意袭来,似有同病相怜之感。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无人可依靠的秋叶呢?
疾风来了,就只能如飘萍般随处飘零,无依无靠。
自从嫁入江府的这半年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好像被困在一个厚厚的茧里面,四面八方都是无法突破的坚固重围,她在里面无法活动,无法呼吸,她好像注定这一生都要被囿于在里面,直到白发苍颜,直到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止,甚至哪怕她死去长眠,她的棺椁埋入地下,她都没有办法挣脱出来。
琼芳看着谢瑶嬛散发着浓浓忧愁的样子,心中满是担忧,她强颜欢笑的故作轻松转移话题说道:“姑娘稍微等等,奴婢去拿嫁妆单子了。”
“嗯,去吧。”谢瑶嬛有气无力地回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怨。
片刻后,琼芳取来了嫁妆单子以及一个漆器描金镶宝匣子,后对谢瑶嬛俯首行礼,一脸忧切,语带愤慨的道:“这半年来,您补贴出去的现银足足有八千多两,庄院,田产,商铺等大多都补贴出去了,还有存在钱庄里的存单,以及房契,地契等也都补贴了许多,至于剩下的全部都放在这匣子里上了锁的。”
“好,我知道了。”谢瑶嬛声音轻柔,却自嘲似的冷冷一笑,这宣平侯府真是拿她当冤大头了,用了她这么多嫁妆,还不知道感恩。
后又用一贯温和的语调安慰琼芳说道,“无妨,侯爷刚才不是说了要补给我吗,自是说话算话,等一会儿,咱们去要回来就好了。”
即使谢瑶嬛明白,要回来补贴的嫁妆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即使江淮之同意,侯府里的其他人怕是也不会同意的。
可她也只能这样安慰琼芳了。
“嗯,姑娘说的对,一会儿我们要回来就好了。”琼芳自然也心知肚明,这嫁妆怕是没那么容易要回来,可她为了不惹主子伤心,自然也就顺着谢瑶嬛的话说了。
刚巧这时,外头有人唤了一声,“少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
琼芳急忙出去看了一眼,后又折返回来,贴着谢瑶嬛的耳朵,轻声道:“是菊香苑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翠微姐姐,怕是老夫人要说服您,同意宋惜惜进门呢。”
谢瑶嬛听了,随即勉强挤出一抹苦笑,起身道:“那便去吧。”
琼芳叫来外间值守的小丫鬟白芷与晴柔,分别拿了一件素锦织芙蓉花纹锦绫,和一件镶银丝边纹月白色披风,服侍谢瑶嬛穿戴好。
穿好披风后,谢瑶嬛仪态端庄,迈着沉重的步伐,裙摆在微风中微微飘起,却透露着优雅娴静的姿态,一步一步的走向侯府老夫人盛氏的菊香苑,琼芳和白芷紧随其后。
出了内庭,秋日渐寒,秋风瑟瑟,草木摇落,蒹葭院外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清幽的庭院中,先前栽种的雅致的玉兰,花姿潇洒的西府海棠,水池岸边的娇美芙蓉,摇曳生姿的牡丹都开败了,只有绿竹依旧在亭亭净植,挺拔向上的生长着,绿竹叶依旧青翠欲滴。
出了蒹葭院,越过几条复道回廊,穿过拱门,绕着侯府走半圈,就到了菊香苑了。
宣平侯府府邸宽阔华丽,雕梁画栋,气派宏伟,布局精巧,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是先帝赐给大靖立国的开国功臣之一——江淮之的曾祖父江南瑜的。
菊香苑是江老夫人的院子,是整个宣平侯府最为尊贵的地方。它位于侯府正中央,不仅位置最佳,占地也极广。侯府中小辈日日都会来此晨昏定省。
......
江家的儿郎们多半是在战场上打拼,入朝文官较少,加上江淮之的父亲,之前的宣平侯江纪元在仕途上不算得意,只是从三品归德将军,二叔江纪章也只是从四品明威将军。
但是,现在江纪元和江纪章也都不在人世了,他们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死在了沙场上,当今圣上感念其满门忠烈,特许江淮之袭爵。
之前只有江淮之和庶出大哥江淮安在军中还算得力,但在打赢北疆战事之前,江淮之也不过是四品忠武将军,并且才刚刚袭侯爵。
大房和二房没有分开住,依旧住在侯府。
毕竟只有江淮之与江淮安两个男丁了,若是分了家,江家只会走向衰败,是不能维持目前显赫家世的。
谢瑶嬛进了老夫人的菊香苑,只见入门就是镂空雕花气派的垂珠门楼,旁边不远处就是侯府后花园,花园中堆砌而成的假山高大巍峨,一眼就能望到。
越过方形拱窗,谢瑶嬛带着琼芳来到江老夫人盛氏的房中时,老夫人瞧着气色确是好了很多,她半躺在朱漆木架子罗汉床上,扬起嘴角看着谢瑶嬛,含笑道:“孙媳妇儿来了!”
江老夫人满头银发,松松挽着头发,身穿蜜合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锦衣,头上戴着金累丝衔珠抹额,越发衬的她瘦弱的身体单薄而衰老。
她皮肤苍白,颧骨突出,眼角纹很重,下巴尖尖的,脸皮也松弛的厉害。
谢瑶嬛微微颔首,屈膝下蹲,行了个晚辈礼,说道:“祖母安好,瑶嬛有礼了。”
“好好好,老婆子安好,好孩子,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江老夫人眉头舒展开来,眼角的弧度微微勾起,说道。
谢瑶嬛依言,莲步轻移,温婉端庄的缓缓迈开脚步,走向江老夫人身旁,坐在了罗汉床边的绣墩上。
房中还有江淮之的生母赵氏,大哥江淮安和他的夫人王氏,三妹江玲珑和其他几位庶出的姑娘也都在这。
奇怪的是,宋惜惜与江淮之不在这里,看来是找地方躲起来温存去了。
二房的二夫人沈氏也陪坐在一旁,一身散花如意云烟裙,头戴洒金珠蕊海棠绢花,穿着大方得体,但是她神情冷淡,神色似有不爽。
“母亲,二婶,大伯,大嫂,几位妹妹们安好!”谢瑶嬛依旧按照以往的称呼见礼。
大夫人赵氏眉眼带笑,回应道:“瑶嬛有心了。”
赵氏穿了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裙,头戴烧蓝点翠凤形钗,耳边带着赤金镶翡翠水滴儿耳坠,显得她绰有风姿,穿着精致华丽。
快知天命的人了,还保持着柔美的腰身,她坐在那里,全身显示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
“母亲言重了,媳妇不敢当!”谢瑶嬛漫不经心的淡淡答道。
“瑶嬛,来,再过来点!”江老夫人让她坐在罗汉床边,亲厚地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苍老干瘪的手心里,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说道:“现在淮之回来了,你也算是有靠了,这半年实在是委屈了你,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江老夫人说完,又热情的对谢瑶嬛道:“淮之既然已经回来,我同你母亲便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今晚你就同淮之把房圆了,日后诞下一儿半女,这侯府便真真由你做主了。”
接着,她又朝着身后的大丫鬟翠萍吩咐道:“去,让库房将红烛喜被都送到蒹葭院里,那里雪洞似的,一片苍凉,让人看不顺眼。”
“唉,奴婢马上去办。”翠萍恭敬的回应道,她说完就急匆匆的领着下人去办事了。
同时,老夫人又语重心长的道:“祖母知你素来端庄知礼,只是女儿家的总不能同自家夫君太过生疏了,淮之回来,你也趁着今晚好生同他亲热亲热。”
谢瑶嬛闻言,脸色猝然变红,她先是有些羞窘,随后又重重的蹙起了眉头,眉宇间皆是厌恶。
这老夫人确也是个人精,把话说到了前头,这是打算全她这个正妻的体面,逼迫江淮之来她房中,以此来威逼利诱她同意宋惜惜进门。
可江淮之都已经同宋惜惜有肌肤之亲了,他们不嫌膈应,她还嫌膈应呢。
她嫁入侯府,自然是想要服侍夫君,好好过日子的。可一想到江淮之已同他人有了肌肤之亲,且这半年来,两人夜夜同榻而眠,她心里就很是膈应,厌恶。
若她留宿江淮之,那她算什么?给江淮之侍寝吗?
这般想着,谢瑶嬛抽回了手,并不答应,而是不冷不热的说道:“祖母今日见过那位宋姑娘了?”
江老夫人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笑容一僵,眉头紧皱,随即勉强笑着说:“见过了,是个粗野的性子,容貌也没法和你比。”
谢瑶嬛平静的望着老夫人,“如此说来,祖母不喜她,对吗?”
江老夫人笑容勉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才见第一面,怎么谈得上呢?不过,既然陛下已经赐婚了,这是既定的事实,往后淮之在军中立功,她和你一同掌管着侯府内宅,享受着淮之立回来的军功,这样多好啊。”
大夫人赵氏也来插嘴劝道:“瑶嬛,你祖母说的对,就是这个理。”
接着,她又耐着性子对谢瑶嬛劝说道:“还有你放心,就算允许惜惜进门了,她也绝对越不过你去,你依旧是这侯府的主母,西府掌家权也还是你的。”
惜惜?叫的真是亲切,这半年来,她的辛劳付出算是喂了狗,她这个正牌儿媳还比不上外面不知羞耻,与江淮之无媒苟合,有辱门楣的女人。
“确实很好!”谢瑶嬛嘲讽的笑了一笑,她的语气中透着冷淡,“倒是委屈了宋姑娘做妾。”
老夫人不满的扯着笑脸,强颜欢笑的说道:“瞧你这傻孩子,陛下赐婚,怎么会为妾呢?再加上她父亲是睿王麾下的武将,是朝廷的正三品官员,哪里有官员的嫡女当妾侍的?她是平妻,和你一样都是淮之的妻子,无分大小的。”
谢瑶嬛嗔怒道:“无分大小?我朝有这个规矩吗?”
老夫人神色有些冷淡了,收了眼角眉梢的笑意,语气中透着疏懒懈怠,冷冷的说道:“瑶嬛,你素来懂事,既嫁入了江家,就当以江家为先,往后他们夫妻一心,再加上有你掌家操持西院家务,总有一日淮之能像他曾祖父那样成为显赫一时的名将。”
谢瑶嬛神色冷淡,沉声道:“他们夫妻一心,那就没我什么事啊。”
江老夫人听了,面色僵硬,不悦的说道,“怎么会没你什么事?你不是还掌着侯府的中馈么?”
谢瑶嬛摊了摊手,耸耸肩道:“以前是因为大嫂身子不适,我才暂时掌家,现在看来大嫂已经没事了,那往后当家的还得是大嫂,府中的内务,我就不便过问了,明日把账一对,交接了就是。”
大嫂王氏一听,连忙说:“我不行,我身子都还没好利索,再说这半年你掌家,大家都很满意,就继续还由你管着吧。”
王氏生的端庄富态,颧骨扁平,嘴唇厚实,穿了一身四喜如意云纹锦锻裙,头上插着嵌绿松石花形金簪,本是和蔼可亲的长相,却是个爱贪便宜,人品一般的人。
她对上只知道巴结讨好江老夫人和赵氏,对下就是欺软怕硬。
此时,她像是扔了一个烫手山芋般,说一千道一万的,坚决不接掌家权。
看到气氛僵持,有人开口了,是江淮之的庶出大哥——江淮安。
“是啊,弟妹,大家都满意你管家,你就继续管着嘛,你嫂子身体还不行,怕是不能管家了。”江淮安也帮着妻子说话,附和道。
他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袍衫便服,头上戴着卷纹镂空银冠,将发丝高高束起,一副翩翩世家公子模样,宝蓝便服袖口镶着银丝云纹滚边,腰间系着藏青色祥云宽边腰带,眉眼如画,身形清瘦,体型矫健,倒是与王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家人的样貌总是不差的。
他说的冠冕堂皇,而谢瑶嬛可不上他的当,她心里明明白白的,大家都满意,不就是因为她拿了嫁妆银子出来贴补么?
想到这里,她唇角讥诮,眉眼带着一抹嘲讽的冷笑。
她补贴的大部分是老夫人的医药费,林神医的药很昂贵,而且不是寻常人请得来的,一个月上百两的银子,这一年下来,光老夫人吃药的费用都花了近千两银子。
至于府中其他开支,她经常也会贴补些,主要是布匹绸缎,金银首饰,这主要是她谢家的生意,一年四季送些过来给大家做些新衣裳,新头面,倒是也并不心疼。
不过,那是之前了,以前她是真心想和江淮之好好过日子的,可现在,她不想再当冤大头了。
于是,她立即从床边站起来,不容置疑的说道:“就这么决定了,明日我和大嫂交接一下,往后,西府中的事,我就不管了。”
谢瑶嬛说完,就立刻迈开步伐,作势要离开菊香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