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丰耗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
——司马迁《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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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荒原,有零星的几座茅屋、浩荡的枯草衰木。站在小坡上远眺,能望见烽烟肆虐、杀声震天的角楼城墙。寒鸦在茫然的雨幕间轻快地穿过,它下意识地张开嘴,喉管却已发不出嘶鸣。
谢阑一身破烂衣衫,把一张裹着尸体的草席推入坑里。他喘息休整片刻,抬手擦去脸上的雨水,奋力用土把坑填满。
等谢阑把土压实,准备寻个枯木立个牌子的时候,忽然仰面望见一片如云烟的玄色袍摆,上面用银线绣着比象,银光好似在无声流淌。
那是一位撑着伞的青年。
那人垂着眼盯了他一会,然后下了山坡,不刻折返,手上拎着个扁平的木头,可幸凋朽的还不算厉害。他把枯木插入土中,摸出了一把匕首来。
“你母亲叫什么?”那人在要落刀前问。
谢阑睁大眼睛看他,眼里满上一层水汽,他拿衣衫抹一把脸,“……我不知道。”
战乱中不知道父母的姓名很正常,毕竟常年都在生死中浮沉。那人点点头,在朽木上刻下两个字。
谢阑凑过去看,可惜他并不识字,只能瞧出这字凌厉得很,刻痕极深,刻的人力度掌握的极好,才没把木头戳个洞来。
“先妣。”那人忽然说。
“什么?”
“对死去母亲的敬称。”
那人弯下腰来,在谢阑面前摊开手,“你愿意跟我走吗?”
“去哪?”
“一座山,没有战乱饥荒的山。”
谢七眨了眨眼,努力把眼里的水汽弄没,然后点点头。
那人便拿出一件毳衣把他裹好,抱到自己怀里。谢阑周身发冷,蜷在温暖的毳衣里,趴在他肩头一动不动,疲惫地闭上眼。
“你发烧了。”那人说。
谢阑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谢七睡得不踏实,在现实和梦里起起伏伏,挣扎得喘不过来气。
他再睁眼时,看见一片灯火交错,抱着自己的人叹口气,随即听见一声极轻的呼唤:“楚庭秋。”
这声音太无力了,好似是把满腔怒火摁灭揉碎,夹在汹涌的叹息里,最后用沙哑的声音宣之于口。
……
谢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梁欐。
这间房很雅致,小香炉氲氤着松柏的香气,黯淡的夕阳碎成片跌进来,镂花窗上抖着篠簜参差斑驳的影。
“醒了?”身侧有人说,“你再睡会罢,热还没退下去。”
谢阑刚想应声,却咳了几下,眼睛不自主地泛起泪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侧首看着坐在床边的人。
那是个莫约十四五岁的男孩,一袭深衣恍若山雪堆叠,没有半分杂色和文饰,手里拿着本厚重的古籍。
“不想睡么?”他问。
谢阑喉咙疼得很,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很哑:“你……”
“是你大师兄。”那人把书放在一边,起身给谢阑倒了杯水,“把你捡回来的那个人叫楚曦,是昆仑虚上阁的大先生,他现在有事出去了,我替他守着你——先喝口水罢。”
谢阑打量了他一会,“你也是神仙吗?”
那人把谢阑扶起来,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一本正经地哄骗道,“喝了我就告诉你。”
谢阑犹豫片刻后喝了,看着这位大师兄,期待着他的回答。
然而大师兄感觉到他的目光后却做出了他意料之外的答复,“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九州是有神仙的,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全死绝了——以此类推,我和师父都不是神仙!”
谢阑:“……”
那人语毕没再说什么,只是给谢阑掖好被角,继续捧起古籍来看。他把书翻过一页,感觉到某小师弟阴魂不散的目光,叹口气,伸手把谢阑的眼睛盖住,“快睡。”
谢阑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你……”
“嗯?”
“你叫什么?”
那人微愣,半晌后垂下眼看着他:“我叫江远。江山的江,远去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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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年纪虽小,但照顾人十分熟练,先是把谢阑额头上的帕子换了一道,哄着他睡下,又去看着炉火。
小火炉咕噜噜地沸着,江远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苗,侧首看看滴漏,时辰才过半个时辰,还需再熬。他嗅着苦涩的药味,难得出神。
他师父三天前突然下山,说是参落那边的战乱长久不息,他得去看看,顺道见一面上官先生,回来时必给他带一份糕点。
江远应了,掰着指头等着师父(甜糕)回来,结果甜糕没见着,却见到个团子。
……咳,不是团子,是裹了一层厚披风的小师弟。
当真是人世无常。江远木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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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无声地覆埋西沉的金乌,暮色四合,屋外的篠簜忽然掀涌起苍茫的声,夜色月光互相撕咬吞食,纠葛不清。
江远给谢阑喝了药喂了粥,等小师弟蜷在被窝里沉沉地睡过去,随手把桌上的一副摊着的手卷拿起,三两步跨出门,把门掩上。
江远姿势十分不雅地仰躺在石阶上,就注视着一个墨痕很新的名字。
谢阑。
其旁还围着不同的三枚篆文章印,分别是“太常”、“大先生”和“大公子”。江远看着那枚大公子的章印,无声地叹口气,抬手抚过“谢阑”二字,喃喃道:“……对不住。”
他很快把手卷捆好,抬起头来,望见一道青影往这边来。
那是一只鸟,鸟喙赤红,羽毛自头部向下由黛色淡成雪白。
青鸟扑着翅膀落在江远身边。
“声音轻些,里头有人在睡觉。”江远抬了抬手中卷轴,“这个吗?”
青鸟点了下头。
江远会意,把卷轴装入小巧的乾坤袋中,系在青鸟的颈上。他想了想,顺口问了句:“祖宗要你来的吗?”
青鸟歪着头瞅他一会,也点了下头。
江远思索一阵,“师父既然有空,啟水那边暂时安稳下来了?”
青鸟突然口吐人言道:“谟昌,谟昌。”
江远抬手揉了下它的脑袋,失笑道:“尽奉承。”
青鸟眨巴着眼,扑着翅膀争辩:“匪,匪……”
“好好好,知道你没有。”江远薅了把它柔顺的羽毛,“去吧。”
青鸟在他手心上蹭了蹭,展翼遁入夜色里。江远望着那道影子被浓夜吞没,这才起身进屋。
谢阑似乎很冷,用被褥把自己裹成了个大蚕蛹。江远见状,拿了件厚披风给他再盖了一层,抱来一个椅子在床边放下,蹑手蹑脚地在床沿趴下。
谢阑太瘦了,蜷缩成一团也没多点大,他好像在做噩梦,眉头皱着,发出含混不清的梦呓。
江远定定瞧了一会,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抬手摸摸他的头,握住他伸出被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肩背。
谢阑的额头抵着江远的肩,伴着他身上的一股清浅如水的松柏香,竟是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