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万灵,修士则是其中夺玄机造化的存在。九州都有修士遍布,而昆仑虚是其中盘踞西南的国家,与不周山、九嶷(注)三分九州,北面即啟水,南面为岱渊——一片无垠之海。因其一衣带水,昆仑虚常与不周山产生摩擦,故而两国世代交恶,边界在啟水沿岸反复推移,战争不断。
于是昆仑虚上阁——昆仑虚的最高权柄的汇集处,令五大世家之一的左家镇守北面,封左家家主左镛怀为大将军,设参落三郡及防线,以御外敌。
左镛怀主张御守兼修亭障,几乎从未主动出击过,常被人骂是懦弱,他对此不置可否。不过他即便是世家家主,也没被岏都里那套世家做派污浊,他的军队军纪严明,账本一直走得很干净。
宽阔的啟水上有鲜血晕染或尸骨点缀,惊心动魄地长延至厚重夜幕的天际,满地都是战争遗留下的劫火靡旗,数十位士卒正麻木地挖坑埋尸,有响如筝鸣的鞭笞声和驱赶战俘的喊骂嘶吼,混杂着痛哼和惨叫。
忽然有一人纵马而来,其身后跟着三两位亲从,马蹄扬起尘沙,随即又覆埋于地。
领头那人望见了灯火铺散的营帐,摸出一枚金令牌来,正面刻着“典客”二字,流淌着肃杀的冷光。
司阍的目光扫过令牌,仰面看见高马之上冷然的面容,忙开营门。
他毕恭毕敬地躬身下去,谦卑的声随即响起:“见过景大人。”
景大人,即为典客景柷仪。他虽是五大世家之一的景家庶出的第九子,在世家观念腐朽的情况下,他却还能杀出重围,在二十一岁便领受典客——九卿之一的职位。他心思深沉,却和边关的将领都有好交情,连刻板的左镛怀也不例外。
景柷仪猛地勒马,翻身下来。他带着侍从穿过星罗棋布的营帐,最后看见一座营帐前有数十人守卫,他们腰间佩长刀和佩着一副玉牌,上刻一字:
棐。
棐,即棐阁。职权为督查百官、执行机密要务和护卫上阁,昆仑虚上阁是他们的唯一效忠对象。如今的棐阁大阁主松序在楚曦幼时就开始作为他的护卫,在楚曦继任大先生后正式接任棐阁大阁主一职。
景柷仪顿住脚步。那些人见到景柷仪,略一颔首道:“先生已等您许久了。”
景柷仪遂卸了佩刀和长弓交给账外侍者,待有人进去通报一遍,才掀开帐帘进去。
账内的小榻上摆着一小几,榻上的人一身藏青色长衣,颜色厚重得好似把夜都融了进去,手中摩挲着一枚白玉子,垂眉敛目,望着满盘乌鹭。
此人即是昆仑虚上阁的大先生,名楚曦,字庭秋。楚曦待景柷仪行过一道礼,才落了子,侧首看过来:“景卿。”
“先生,”景柷仪垂首道,“夷戎所贩‘殛愆’者均已缉拿,左贤王若鞮也牵扯其中。夷戎能建立起这条线,绝非一藩属国之左贤王可成。故,臣疑其王有通他国之嫌。”
“我会让廷尉步潜去一趟,”楚曦又落一子,落声锵然,“夷戎到底是藩属。先安抚一下夷戎,我会派松序协理的。”
“臣领命。”
景柷仪离开半晌不到,一道黑影倏地出现在帐中,单膝跪地,垂着首,腰上挂一枚棐阁的牌子。
楚曦问他:“姜宰抽开身否?”
“否。统共一丈高的公文,姜宰去了七尺,尚为参落钱粮一事同大司农商议。不过从大公子那里拿来的名谱录已送到,”棐人答,“大公子已经在谢阑的名字上落章了,但姜宰……”
“知道了,”楚曦道,“喊姜宰明日往君山来一趟罢,带着大司农卫乘渚。”
楚曦站起身来,系上披风,“江远没给我送信?”
“大公子未送信来。”
棐人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鸟鸣,一只青鸟穿过帷幕,把嘴里叼着的锦囊丢到楚曦手里,接着飞速离去,眨眼就没了。
棐人:“……”
楚曦拆开锦囊里的信看了,“流岚斋此时开市了吗?”
“……臣不知。”
楚曦把纸笺又看了一遍,笑出声来:“……小师弟想吃流岚斋的甜糕。”
“罢了。”楚曦把信收好,道,“不周山不会善罢甘休,棐阁的人再拨调一百,跟着左镛怀行事,不周山不退,不得先行。”
“是。”棐人垂首领命。
.
数百里之外,君山。
谢阑醒的时候,江远已经把手从他身上松开了。他伏在床沿,拿胳膊作枕,穿过窗子的晨曦把他潦草地包裹一圈,宽大的深衣袍摆散落在地,后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得很熟。
谢阑在厚棉被的重压下挣扎出来,拿了披风给江远披上。
江远在谢阑的目光注视下又睡了一会,迷迷糊糊地醒了。他揉着眼睛直起身,身上的披风随即滑落,江远一愣,弯腰把披风捡起来。
他抬眼看着谢阑,把披风折好,伸出手探探他额头温度:“醒了怎么也不吭气。”
谢阑:“你在睡觉。”
江远动作一顿,随即把手抽回来,“烧倒是退了——你是病人,我是守着你的人,不用顾忌这么多。”
谢阑:“嗯。”
江远起身去翻箱倒柜,不刻翻出一件衣服给谢阑套上,系好扣,扯好袍摆,从头到脚给谢阑整理一番后,又给他煮了碗粥放在桌上,便打算出门看些卷轴,顺带晒晒太阳。
然后谢阑扯住了他的衣袖。
江远回过头来,谢阑问:“你去哪?”
“看卷轴,”江远说,“就在门口。”
谢阑一动不动地望着江远。看样子是听进去了,只不过爪子还是没松。
江远懂了,这是小师弟太小、黏人,只是不想说出来,便摸了下他的头:“没事,我就在门口,你吃完饭推门就看得到我。更何况你刚退烧,不能吹风。”
谢阑点一点头,然后爪子抓得更紧了。
江远:“……”
一炷香后,谢阑如愿以偿地跟着江远出来,只不过被江远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也不能乱跑,只能坐在亭子里就着果脯蜜饯喝粥。
江远说是看卷轴,实则是把躺椅搬到院中间,惬意地晒着太阳,但看了一眼卷轴后就直接把它盖在脸上,一歪头睡过去了。
谢阑:“……”
谢阑正吃着蜜饯,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你师兄说你想吃甜糕。”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位束着冠的青年,长身玉立,垂眼望他:“不记得我了?”
“记得,”谢阑点一点头,“你把我捡回来的。”
“那就好,”楚曦把甜糕推到他面前,“吃罢。”
谢阑拣了一块吃了。楚曦在他旁边坐下,用手支头看着谢阑吃完五块,便把碟子收回了,“吃多坏牙,就先吃这几块。”
谢阑花了好久才把目光从甜糕上挪开,伸出手又去薅蜜饯,被楚曦捏着手腕按回去。谢阑抬头望他一眼,又去抓果脯,楚曦则又一次把他的手逮住,摁了回去。
谢阑:“……”
他正和可望不可及的甜食对视时,忽然看见一只手去抓甜糕,顿时抬起头。
楚曦没伸手把江远的手摁回去,只淡淡道:“‘小师弟大病初愈,想吃流岚斋的甜糕’,你不是要给你师弟吃吗?动手作甚。”
江远的手停在半空:“……”
莫名其妙被扯到的谢阑:“……?”
“卷轴看完了?”楚曦看了江远一眼,“正好姜宰来了,你过来听一下军粮拨款事宜,日落前写一篇文书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