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

    人主欲见,则群臣之情态得其资矣。故子之托于贤以夺其君者也,竖刁、易牙,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其卒,子哙以乱死,桓公虫流出户而不葬。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则群臣为子之、田常不难矣。

    ——《韩非子·二柄》

    .

    当《昆仑虚上阁观察日志》写到第六十七面时,已经夏深了。谢阑半夜睡得不浅不深时听到了衣衫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他转醒过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身侧,却没摸到人。

    谢阑瞬间清醒了,迅速翻身起来,环顾一圈卧房,“师兄?”

    与此同时,江远正翻着账本和关于一份纸页都泛黄的古老卷轴,如有实质的怨气似乎都要冒出来,一边查阅,一边碎碎念:“半夜把昆仑虚大公子捞起来就为了翻账本和查一份记载,哈哈哈哈……虽说我十五已经到了参政的年纪也没有这样加班的份……简直毫无天理!”

    最后一句实在中气十足,在一边小憩的楚曦被吵醒后无声凝视他片刻,在无法压制被吵醒的怒火时一把抄起身边的账本一砸,正中江远脑袋。

    “呜哇!”

    “景柷仪马上到,收敛一下,”楚曦收回手来,表情复杂,“你走时没把谢阑弄醒吧?”

    江远捂着脑袋,信誓旦旦地肯定道:“绝对没有吵醒!”

    “砰!”

    江远吓了一跳,侧首看过去时看见了端着一盏烛台的谢阑,他在踹开门后扫视过一圈端坐正位的楚曦和身侧全是账本的江远,一脸懵地立在门口,诚恳发问:“你们在作甚?”

    楚曦转头凝视刚刚说“绝对没有吵醒”的江远:“……”

    江远则哈哈干笑两声:“……啊,好问题,我们在干嘛师父?”

    .

    江远最后在找出账本和那份记载后被楚曦毫不客气地单手拎了出去,江远眯起眼看了那扇紧闭的门半晌,扒在谢阑身上痛哭:“呜哇哇用完就甩没良心啊啊啊……三盘栀子青才能治愈我受伤的心灵……”

    谢阑一边想着这人是怎么当上昆仑虚大公子的,一边步履艰辛地拖着自家大师兄往前走:“所以你们刚刚到底在作甚。”

    “我们在谈夷戎的精铁和……”江远想着谢阑如今的年纪不该接触这么残忍恐怖的东西,迅速把后面那两个字吞下去,“啊对,你读昆仑虚简史读到夷戎的篇章了么?这个故事很复杂,跟你讲也讲不清楚——啊好像这个篇章只有到你十五岁才能读吧……想不起来了……

    “算了,”江远直起身来,捏了捏谢阑的指尖,打了个哈欠,“别想了。回去睡觉吧?这次我不会再跑了。困死了……”

    谢阑无声地看了他片刻,“你在瞒我一些事。言语表情还都是很拙劣的那种。”

    江远:“……”

    谢阑又看了大师兄默然的神情片刻,别过头道:“我不问了,你要瞒就瞒着吧。”

    “??这么快就放你大师兄了?”

    “因为看起来就比较傻的人瞒不了什么东西。”

    “哎?!!”

    .

    待江远把谢阑带走后,典客景柷仪赶至君山,为藩属国夷戎一事向楚曦陈述。

    “夷戎王伊狄自戕,勾连外国、搭建‘殛愆’贩卖线的证据全都在王帐内被发现。大阏氏(注)也在发现伊狄尸体后崩溃自杀。伊狄膝下无子,如今能继承夷戎王位的只有他的胞弟绝凩。”典客景柷仪在安抚好夷戎、简单安置伊狄尸体后连夜赶回君山呈报,他平静地阐述完这些可怖的事实,接着道,“如今夷戎左贤王勒秋请求尽快结案,以定一国之君主的是非黑白,不然他们的赞普无法于长野下安眠、于天地间永生;同时夷戎王位无法空悬太久,定下叶护(注)一事也迫在眉睫。先生……”

    楚曦沉默了很久,他摩挲过指间的骨戒,缓缓道:

    “伊狄执政时襄助昆仑虚共同抵御外敌,庇佑其子民乃至于昆仑虚的子民安乐、不受战乱裹挟,此为功。然不慎受其臣属蒙蔽,搭建起‘殛愆’贩卖线,致使成千上百的凡人或修士沦为禁脔性物或被拆吃入腹,此为过。故,夷戎先王伊狄兼有功过,葬于长野,不辍朝,设祭,夷戎官员素服,不禁嫁娶;立其胞弟绝凩为夷戎新王。”

    景柷仪心中总有些许感慨,也只是垂首接过楚曦连夜撰写的文书,叩首后下去了。

    ……

    “怎么可能,”半个时辰前,江远震惊地听着棐阁先一步传来的消息,“伊狄和大阏氏全部自杀?”

    楚曦摆着棋谱,“你在惊讶?”

    “廷尉都没直接说同他有牵扯,顶多被人骂一句御下不严罢了,这么急着自戕……”江远凝神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是有人要封他的口。这么狠的手笔,我猜是不周山才能干得出来的事——但死无对证,棐阁也很难往外国追踪……可惜了。”

    “死去之人,怜悯或可惜都迟了。不过你刚刚提醒我了,”楚曦垂着眼,不紧不慢地把那些弃子扔到棋笥里,“若外国借此渗透……我得再加强对漠关的控制。”

    漠关紧靠夷戎边界,从属于将军苍暾镇守的西丘四州,和夷戎一起构成昆仑虚抵御外敌不庭(注)的一道重要防线。漠关世代由嵇家镇守,如今为将军嵇辋担任此职责。

    江远见状啧啧摇头:“当棐人真累,到处都是事……”

    楚曦面无表情:“我是不是忘记跟你说了,以后棐阁归你管。”

    “啊?!!”

    ……

    .

    夷戎的事情很快平息,夷戎子民只知道君主突然暴毙,而连葬礼都极为草率,反倒是新王绝凩继任赞普的仪礼更隆重些。夷戎的新王在王帐中穿上重叠繁复的衣饰,左贤王勒秋侍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新主默然半晌,抓起一条红石抹额,递到勒秋手上,“帮我带上吧。”

    勒秋看着他微微低下头,眼睫微微一颤,他好像在掩藏那些怜悯的情绪,随即为绝凩带上了。

    “这是兄长的遗物,”绝凩抬手抚上那颗璀璨的红石,垂下眼笑了下,轻声问,“我也会像他一样死于非命么?”

    “殿……王,”勒秋下意识地抓住绝凩的手,后知后觉地发现于理不合,又迅速收回手,“慎言。您有天神庇佑,福乐必将绵延若丹水,永世无休。”

    “是吗,”绝凩仰起头,又低了下来,“是吗。”

    “是的,王,”勒秋单膝跪下,自愿匍匐于新王的荣光下,他握住绝凩的手,垂首轻吻一下,“臣发誓。”

    .

    夷戎旧主身死,新王继位……这些对于谢阑来说太过单薄,只停留在江远的三言两语中,未入肌理,只算琐碎。他到底没有去询问江远在瞒他些什么,江远也十分默契地不提。在蝉鸣繁盛时,谢阑成功开了识海,江远十分惊喜,说他是这一代上阁公子里开识海最快的一位,以后可以正式开始修习御灵道了。

    “这一门非常非常难,”江远很认真地道,“我和你徐越师兄都栽在这上面。”

    楚曦在一旁补充道:“莫听你师兄的,他和徐越一个只会御器道,一个只会御阵道,其余一窍不通,没有参考性。”

    江远:“……”

    谢阑接着问:“那师兄会的御器道——”

    楚曦倒是毫不犹豫:“同辈登顶。”

    谢阑:“……”

    江远自豪地点点头。

    楚曦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文书,接着道,“御阵道需要时间积累,等徐越及冠了也是登顶——他俩是某一方面的天才,意味着还会拥有多方面的缺陷,不值得羡慕,也不必为此自卑。你是全才,意味着你会收拢的更多。譬如当你在御器道上面打不过你大师兄,你可以用御阵道和御灵道一起打他。”

    江远听出这个走势不对:“等等师父,师弟学这些不是为了手足相残吧?!”

    楚曦闻言点点头道:“你提醒我了。以后谢阑练功可以拿你当靶子,他暂时打不过你,你也正好练习一下如何用御器道抵御联合多道的攻击。”

    江远:“哇哦,真是个好主意。”

    谢阑:“……?师兄你这话是真心的吗?”

    .

    谢阑读完了一本又一本的古籍,当做不出功课时也只能默默发愁。江远会在这时带着甜食和热茶来找他,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写,趴着躺着,甚至有时都直接一歪头睡死过去,主打一个陪伴。

    谢阑抓了一块栀子青吃掉了:“所以你来这里到底作甚。”

    大师兄只笑着看他,以手支头,侧首看被茂密树荫筛下的夕阳,良久道:“因为我无聊。”

    谢阑:“……”

    他知道这话对于一个课业繁重的人来说有多找打吗。

    “骗你的,”江远笑出来,抬手摸摸谢阑的头发,“我来陪你,仅此而已。”

    谢阑闻言一怔,迎着自家大师兄真挚清亮的目光,低声道:“谢谢。”

    江远似乎听到了“谢谢”两字,好奇追问:“哎?师弟你方才说什么,师哥没听清——”

    谢阑面不改色地把自己卡死的那道题推到师兄面前,“我说这题我不会,你教我。”

    江远:“……”

    江远:“你方才说的不是这个吧。”

    谢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是。”

    结果大师兄接过去一看,支支吾吾、磕磕绊绊地给谢阑讲了三两句,最后放弃,“我御灵道死烂,对不住师弟……不过过几天你这一阶段的课业就结了,到时候师兄带你骑马,怎样?”

    谢阑眨了眨眼,很欢喜地道:“好。”

    .

    在大师兄的辛勤指导下,谢阑勉强学会了骑马。他和江远共乘一匹马,江远坐在他后面,前者的手覆在谢阑的手上,教他如何拉着缰绳,两人绕着君山跑了一圈又一圈,夕晖染了漫山遍野,江远小心翼翼地把马驱至高处,“师弟,抬头。”

    谢阑仰起头,看见了长空和金乌,耳畔的风呼啸着远去,传来几声渺远的雁鸣。

    “好看吗?”江远问。

    “嗯。”谢阑想了想,“什么时候可以看月亮呢?”

    江远笑了起来:“得等中秋,到时师哥带你爬屋顶。”

    “好。”谢阑也笑了。

    两人在风里一起笑了会,江远最先止笑,把手往上挪了一点,“师弟,一定要抓紧,千万别松。”

    谢阑有点蒙:“啊?为——”

    他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江远已拽稳缰绳,大喝一声。

    马长嘶一声,即刻沿着山势俯冲而下。

    谢阑惊呼一声,俯下身去,手死死抓住缰绳,耳朵被烈风刮得生痛,他闭上眼,江远却在大笑,“师弟,睁眼——”

    谢阑挣扎着睁开眼。

    重重倾泻、裹满山间的松柏,君山脚下蜿蜒奔流的长河一齐涌入他的眼帘,浩荡而转瞬即逝,不朽的山河流水般翻涌着奔腾过他身边,盛大苍茫,足以让人的身躯都为此震颤。

    彻底下了山,马也一气跑出好远,被江远控制着慢慢停下,江远把谢阑抱下马,松了缰绳。马拖着步子在河边饮水,又晃去其他地方咀嚼嫩草。

    江远和谢阑则仰躺在草地上,平复着呼吸,谁也没说话。

    江远忽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谢阑低低笑了一声。

    谢阑耳朵尖,还是听到了,他恼羞成怒地踹了江远一脚:“还笑!”

    到最后还是江远陪了好几个不是,谢阑的怒气才消下去。

    这时暮色已经翻涌上了山间,最后一点余晖也燃尽了。

    “时辰不早了,走吧,”江远站起身来,远远喊了马的名字,待它奔到面前,朝谢阑伸出手,“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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