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你们在谈论着些什么妙事?怎得这般开心?”
公主执箸的手一僵,她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将箸放下,没有寻声望去,就已经知晓来人是谁,顺手拢了拢宽大的袖口。
“昆弥可用过膳?”
公主抬眸时眼里已带了几清明,面上堆着笑,将问题抛了回去。
她不喜乌孙语,说起来拗口极了,简单的“用膳”二字,用乌孙话来说要长上一大截,即便这样,也从动过未依赖过译官令的念头。
昆弥垂眸,视线落在了案几上的膳食,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夫人可是在邀请我?”昆弥上前拉住了公主的手,粗糙手指摩挲着公主白皙的手背。
公主的手僵在那,对沈嫽道:“替昆弥拿毡毯来。”
“不必,我与夫人共坐一个毡毯便可。”言罢松开手,撩开长袍坐下,玄黑色衣袍搭在地上,泛着光泽感。
昆弥左腿屈起,手肘随意地搭在膝上,慵懒随性。
公主递给昆弥一副镶玉木箸,昆弥眯着眼看着木箸,视线从木箸移到公主上,心不在焉地接过,横放在眼前打量起来。
“从前山君公主也是这样递给我木箸。”昆弥漫不经心说道。
公主未接话,夹了块羊肉放在昆弥面前:“昆弥且尝一尝,不知这道菜合不合昆弥的口味。”
昆弥将木箸放在案几上,木箸上的白玉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挑起羊肉。
羊肉被炖的很软烂,松松散散地挂在刃尖。
腕骨微动,将肉送入口中:“不错,就是味道淡了些,待会我着人给你送些香料来,加进去会更入味些。”
公主弯唇应“好”
昆弥用刃拨开挂在鸡蛋上的荠菜:“山君公主喜欢吃,我便给夫人送来些,看来应是讨到了公主的欢心。”
公主将木箸轻甩在案几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昆弥才来这一会,张口闭口都是山君公主,难到昆弥是想从我这找到山君公主的影子吗?”
昆弥拍手大笑,长臂一伸环住公主:“果然他们说的没错,汉朝的女人就爱拈酸吃醋,一个死人的醋也吃哈哈哈。”
“昆弥可向我保证,心中当真没有山君公主?”
昆弥将刃塞进公主手中用力拽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短刃贴在昆弥胸口,仿佛随着强劲地心跳而抖动:
“可要剜开我的心看看?”
“看看里面究竟藏着谁?”
公主推开昆弥嗔道:“您竟拿我寻开心!”言罢将短刃掷在案几上,发出的声响不比刚才木箸的声音小。
沈嫽指尖嵌入掌心,为了哄公主欢心,她准备良久,公主一口未尝不说,竟这般伏低做小。
公主绝非小性之人,对待昆弥更无男女之情,如此行事定有她自己的考量。
沈嫽虽心中猜到了七八分,却仍替公主委屈。
昆弥手伸向公主,对青荇道:“将你们的史官叫来,本王要与夫人体察民情。”
青荇茫然地望向昆弥。
沈嫽悄声用汉话道:“请史官过来。”
春光大好,牧草卯着劲生长。
昆弥带着公主向着部落中心走去。
部落空地上围坐着一群妇人,地上堆满羊毛,羊毛不算干净,有的都打缕结块,她们手指翻飞,在里面挑拣。
旁白还有孩童在那打闹追赶。
她们见昆弥一行人过来,忙起身行礼,昆弥随意摆了摆手,对公主说道:
“我们乌孙有最勤快的妇人,这些杂乱的羊毛在她们的手里就像戏法一样变成不逊大汉丝绸的衣裳。”
他的视线轻轻在公主身上扫过,公主今日着的是绸制深衣,衣上花纹针法细腻,图案栩栩如生。
昆弥眼底晦暗不明。
公主蹲下用手摸了摸羊毛,弯眉浅笑道:“确实厉害,得费不少功夫吧。”
人群中有人爽朗答道:“做多了也就习惯了,夫人若是想学,也能很快上手。”
又有人打趣道:“只怕昆弥舍不得夫人受苦。”
昆弥眉开眼笑,“确是舍不得。”
妇人们也跟着起哄笑道:“昆弥与夫人简直是天生一对。”
昆弥握着公主的手又紧了几分,在外人看来如胶似漆,感情好得很。
公主易出汗,被昆弥这样握着,不光手心,连身上都汗涔涔的。
她抿唇看向那些妇人,她们个个臂膀紧实,面色红润,像是肆意生长的劲草,心中不由地羡慕起来。
忽地,公主眼神一凛。
一位妇人瑟缩在熙攘的人群中,她始终垂着头,身形相较于周围人略微娇小些,但肤色和装扮与那些人别无二致,若非那过于显眼的低头模样,恐自己不会察觉到她。
公主笑吟吟向前走去,直至那妇人身前。
妇人身体一僵,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公主拾起她身侧的纺锤,转身对着昆弥道:“这样形制的纺锤我倒是没见过,昆弥可否赠我一把。”
语罢,公主明显感觉到那妇人松了口气,轻快了不少。
昆弥道:“全听夫人的。”
众人皆叹昆弥宠爱公主,是天生璧人,喜在心头。
普通百姓自是希望乌孙摆脱匈奴的桎梏,元瑛公主与昆弥感情好自然是她们求之不得的。
乌孙的草原像是一副展开的画卷,碧草似浓茶翻涌,雄健的马群不紧不慢地咀嚼着,鬃毛被风吹动,如拂尘飘逸。
昆弥指着马群道:“夫人可会骑马?”
公主摇头道:“未曾学过。”
“我们乌孙人是草原的儿女,你既为我右夫人,怎有不会骑马的道理,今日我便教会你。”
公主睫毛微颤:“多谢昆弥好意,元瑛身体孱弱,实难驾驭。”
昆弥却似来了兴致,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笑着对公主伸出手,眉头轻挑,眼睛里的意趣“赤裸裸”地摊开。
沈嫽眉头微蹙,昆弥看向公主的眼神与长安城中逗鸟解闷的纨绔们没差别。
她上前一步缓声道:“还请昆弥体谅,公主一路跋涉初到乌孙,途中鞍马劳顿又遇贼寇突袭,待公主调养好,再学骑马也不迟。”
昆弥的手没有收回,声音冷了下来望向沈嫽:“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还请昆弥以公主玉体为重。”
沈嫽双手交叉放于胸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乌孙礼,但言语没有丝毫退让。
昆弥手僵在那,冷哼一声,沉眸望着公主。
公主搭上昆弥的手莞尔一笑道:“昆弥莫要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昆弥睨了一眼沈嫽,猛甩了衣袍,大步向马群走去。
公主被他的动作带的身形有些不稳,踉跄了两步,沈嫽经跟在后面搀扶住,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牧马人仔细挑选了一匹马,毛色如同被墨染过的绸缎,光泽在阳光照耀下流转,曲线流畅,遒劲有力。
昆弥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马匹鼻息喷薄,看起来乖顺极了。
他长臂一伸,将公主捞在他的身前。
公主莫名想起成亲的那晚,他也是这样圈住自己,就像圈住猎物一般,让她窒息。
昆弥双腿加紧马腹,勒着缰绳,马儿在草原上慢慢走着,马背的颠簸感令公主有些不适。
昆弥将头放在公主肩上,在远处看来亲昵非常。
公主此行共带了三位史官,除了卫谏,其余两位都已过了不惑之年,他们在宫中得不到重用,平日里做些整理书籍典章的杂事。
却又自诩清流文人,瞧不上乌孙这等蛮夷小国,宫中曾安排译官令教习,他们也只是草草应付。
如今又见公主一副小女儿姿态,心中更起了鄙夷,堂堂大汉公主竟去讨好蛮夷小国。
其中国字脸的史官咬牙哀叹道:“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另一个鹰钩鼻的史官附和道:“到底是教化未开的蛮夷,公主也是...”
青荇锁眉怒道:“公主也是什么?也是你能编排的?”
鹰钩鼻史官上下扫视青荇道:“你什么身份来训斥我?”
青荇指节紧握,沈嫽快走两步站到青荇前面道:
“我等对比大人自是微不足道,所以谨记身份,未敢逾矩半分,可大人是否忘记了您的身份?”
“您对比公主不也是微如蝼蚁吗?”
“黄口小儿!奴颜婢膝!”
“我若是奴颜婢膝,那您又是什么?道貌岸然?”沈嫽仰着脖子道。
国字脸史官嗤笑出声,一脸不屑。
沈嫽望向他紧接着道:“公主无论做什么,都轮不到您二位来编排?您二位若有什么看不惯的,不如净身...”
她拖长了尾音,视线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们接着道:“自己去做。”话毕垂眸抿唇一笑。
青荇也解了气,跟着轻笑出声。
鹰钩鼻怒目圆睁:“我们何时编排过公主?”
他望向“国字脸”道:“我们编排了吗?”
国字脸摇头摊手道:“未曾。”
他又将视线放在卫谏身上:“我们可编排过公主?”
卫谏眸光微动:“没有。”
沈嫽蹙眉。
正在鹰钩鼻得意之际,卫谏又道:“是你们编排了。”
“我没有。”
青荇“噗嗤”一声笑出声,沈嫽唇角微弯,在心中叹道:还是文人懂得怎么气文人。
鹰钩鼻脸色铁青,沈嫽也不愿再与他们掰扯,留下一句:“我会如实禀明公主”
马蹄声骤响,公主带着惧意的惊呼声若昆山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