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祓禊

    三月三,上巳日,宜祓禊,忌宅居。

    卯时刚到,天还朦胧黑着,沈嫽就早早起来,独自一人来到炊爨所在的毡帐。

    毡帐内空无一人,只能听到虫叫声,毡帐外守卫的士兵靠在长戟上打着瞌睡,看到沈嫽过来还被吓了个激灵。

    她点头示意,士兵看到是她当下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沈女使...能不告诉史校尉吗?”

    沈嫽抿唇一笑道:“放心。”

    她进帐点燃油灯,乌孙的油灯大都是牲畜身上刮下来炼制的,味道刺鼻,燃的时间一久,熏的人眼泪直流。

    只得拿了快绢布系在口鼻之上。

    沈嫽拿出昨日腌制好的鱼,倒掉里面的血水,用帕子擦拭干净。

    乌孙的水都是从河里汲上来的,在帐内放置了一夜,难免有些冻手。

    她手刚放进水中便被冻的一激灵,只得握紧了拳头,待适应些再次将手放入水中洗去羊肉上的脏污。

    为了使羊肉少些膻味,沈嫽反复揉搓着,未因水的刺冷而惫懒。手很快被冻得麻木僵硬,中途有几次难以忍受时,她才会匆匆摸了摸耳朵,恢复些暖意。

    沈嫽心中有些无奈,以前比这还冷的水她都能用来净面,跟着公主这几年竟变得娇气了。

    乌孙人居无定所,炉灶搭的也比较简易,在地面挖了一个深坑,周围用石头堆砌上。

    沈嫽费了老大劲才点燃灶火,青铜釜刚与火苗接触,她便往里面倒入冷水放入切块的羊肉,加入姜和葱段。

    火苗越来越大,舔舐着釜底,她撇去浮沫焯水后将羊肉放入水中清洗,热气与冷水交融,雾气迷了沈嫽的眼睛。

    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羊肉和羊骨已经上釜炖煮。

    沈嫽随手拿过一把胡床坐下,守在灶火旁,时不时添些柴火。

    火苗烘烤着她整个人暖烘烘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羊肉需要炖煮将近一个时辰,她手撑着脑袋,思绪飘远。

    上巳节需要吃荠菜煮鸡蛋,她本以为乌孙没有鸡蛋,可昨日来这却看到一瓮鸡蛋。

    侍女们说是昆弥派人送来的,送来的人还洋洋得意地说道:

    “昆弥宠爱山君公主,知晓山君公主喜欢吃鸡蛋,特意派人专门饲养。”

    “如今右夫人到来,昆弥心中也惦记着右夫人,想着同为汉朝人,右夫人肯定也喜欢,特派我送来些。”

    按照哈娅特的说法,山君得了“疯”病,定是在这过得不好,可那人又说昆弥又特地为山君公主饲养鸡群,两言相悖。

    沈嫽手有一下没一下撕着柴火,脚底堆满了成条的木屑,火苗在她眼睛里跃动。

    有侍女进来,脚步声将沈嫽的思绪拉回,她尴尬地将地上的木屑捧起塞进炉灶中。

    那侍女俏生生的,见到沈嫽眼睛一亮:“沈阿姊怎来的这么早,也不来唤我们?”

    沈嫽笑意盈盈道:“今早不用准备公主的膳食了。”

    侍女“哎”了一声,面色有些迟疑,拉了把胡床坐到沈嫽身旁,往炉灶里添了柴道:

    “沈阿姊,我们这些人应是一辈子都待在这了是吗?”

    沈嫽轻轻“嗯”了声。

    “在宫中还能有个盼头,即使不能被放出宫,可熬一熬便能够干些轻松的活计。”

    侍女打量了眼沈嫽的脸色继续道:

    “我说句心里话,您别恼,庖厨这也就我们这些人,活计委实有些重,拿的月例银子还不如那些洒扫的女使。”

    沈嫽接道:“大家心里不舒服,有怨言?”

    “哎呀,您言重了,伺候公主是我们的福分,哪敢有怨言,我也不敢欺瞒您,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那侍女从袖中掏出一袋五铢钱悄摸塞到沈嫽手中压着声音道:

    “您别嫌少,这是我几年的积蓄,我在宫中受过罚,腿上有沉珂,否则也不愿意麻烦您,您看能否给我换个轻松的活计?”

    沈嫽将五铢钱塞回她的手里正色道:“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还请妹妹莫要行此之事。”

    那侍女面色一滞,一时间有些无措。

    沈嫽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道:

    “初到乌孙,活计分配上难免有些疏漏,这是我的过错,你放心,待我回去定细细看人员册子,不出三日会给你个答复。”

    侍女叹道:“又不是沈阿姊派的活计,怎是沈阿姊的过错呢?”

    言语外是对青荇的埋怨。

    沈嫽缓声笑道:“青荇阿姊是宫中的老人了,她应是仿照宫中安排的,绝非刻意想要委屈谁。”

    侍女点了点头拿着帕子擦拭眼泪道:“我明白的,得了沈阿姊的话,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下来。”

    “我家中也有阿姊,进宫那么多年联系甚少,如今我又到这...今儿我越发觉得您像我家阿姊。”

    沈嫽轻拍她的背,拉着她起身。

    侍女的泪珠还没受住,有些懵地看向沈嫽。

    沈嫽轻轻拿开釜盖,袅袅热气似薄纱般迫不及待升腾出来,热气氤氲了庐帐。

    些许羊肉漂浮在奶白的羊汤上,羊肉汤“咕噜咕噜”翻涌着。

    沈嫽盛了一小陶碗的羊汤递给那侍女。

    侍女有些无措地推拒道:“我怎么配...”

    沈嫽竖起食指放在她唇上,悄声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说罢狡黠地笑了笑。

    侍女还是不敢接过。

    沈嫽指了指帐外道:“这只有你我,你我不说谁又知道?你腿上有沉珂要好好补一补。”

    侍女感激地接过,背对着帷门,吹了吹气,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沈嫽将羊汤中的肚绷肉夹了出来,放在瓷碗中。羊方藏鱼的羊肉一般都用肚绷肉,肥瘦相间,软嫩多汁。

    她令外寻了个青铜釜放在灶火上,待青铜釜底部的水变成水珠样子还“滋啦滋啦”响的时候,便从罐中取了块羊油。

    羊油很快在锅底化开,沈嫽放入葱姜,煸出香味便将腌制好的鲫鱼放进去,按压鱼身,反复地给鱼翻面。

    鱼的焦香味飘出,强势地冲入鼻腔,发出“滋滋”响声

    卫谏叉的这条鱼着实大,鱼头和鱼尾都未触碰到釜底。

    那侍女喝完了汤,将碗洗净后走到沈嫽身旁:“沈阿姊在做什么?”

    沈嫽边给鱼翻面边道:“羊方藏鱼,公主很爱吃的。”

    “阿姊得空了教教我,若下次公主想吃也就不用您亲自来做了。”

    沈嫽爽快地应好。

    陆续有其他侍女进来,听到不用准备公主的早膳,都松快了不少,随即便各自忙碌起来。

    沈嫽将奶白地羊汤倒入釜中,撒入些许盐,挑出里面的葱姜,熬煮半刻钟后将鱼捞出放在陶罐中。

    整齐地将肚绷肉放在鲫鱼身上,加入羊汤鱼汤,不再往里面添柴。

    直到陶罐中发出“咕噜咕噜”地响声,她才将陶罐从灶火上取下。

    她掀开陶盖,羊肉的香味肆意浓烈,如同醇厚的陈酿,鱼肉的鲜香从羊肉猛烈攻势的角落中钻出,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灵动”。

    不断撩拨着味蕾。

    几个侍女围了上来发出惊叹声。

    沈嫽找了几块厚巾帕将陶罐包裹起来,生怕热气散出。

    外面的天光大亮,她解下围住口鼻的绢布,将荠菜与鸡蛋冲洗干净,放在新的陶罐中炖煮。

    羊方藏鱼所需的羊汤只有半个陶罐那么多,沈嫽没掌握好量,如今羊汤还剩下不少。

    给在场的几人分了几碗后,将剩下的羊汤倒入陶罐中,足足盛满了三大罐。

    她将一罐递给帐外的守卫士兵,让他给史校尉送去一碗,其余的士兵们分了。

    又托一位侍女将羊汤给医官们送去。

    趁着熬煮鸡蛋的时候,独自一人捧着一罐走进了卫谏的庐帐外。

    卫谏与其他两位史官以及一位博士共居一个庐帐内,沈嫽在帐外轻声道:“方便进来吗?”

    博士出来看到是沈嫽后客气道:“女使快进,可是公主有什么吩咐?”

    沈嫽进入庐帐,轻扫一圈,帐内只余下卫谏和那位博士。

    她将汤放在案几上,笑意盈盈道:“公主体谅大人们辛苦,特命我熬了羊汤赠予诸位大人。”

    卫谏坐在案几上提笔写着什么,闻声抬头,与放羊汤的沈嫽对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起身。

    “臣等多谢公主。”博士与卫谏齐声道。

    沈嫽行了一礼道:“谢过大人。”

    博士不明所以自顾自说道:“嗐,谢我们干嘛,我们还要谢女使熬的羊汤呢,哎,好久没喝了,算起来得有半年了,好想念这一口。”

    卫谏手指轻轻搓捻着衣角,抬眸望向沈嫽,心中大胆猜测沈嫽这是在谢他。

    但是又恐是自己多心、思虑过多,于是想从沈嫽脸上寻到答案,但沈嫽没有再看向他,与博士寒暄了两句就出了庐帐。

    他视线停留在羊汤上,说不出什么情绪。

    公主见到案几上的羊方藏鱼与荠菜煮鸡蛋,眼睛一亮道:“今天上巳节?”

    沈嫽忍不住唇角上扬点了点头。

    “阿嫽,你哪弄来的荠菜和鸡蛋?”

    “荠菜是我去挖的,鸡蛋他们说是昆弥为山君公主饲养的鸡群所生。”

    公主上前拉过沈嫽的手,细细看了看:“这种粗活你日后莫干了。”

    沈嫽听公主关心她笑道:“公主不疑惑昆弥为山君公主饲养鸡群一事吗?”

    公主道:“今日三月三,不想这些,我要好好尝尝阿嫽的手艺。”

    话音刚来,门外传来一道乌孙语,众人皆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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