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直直地砸向空旷的草原,只有河岸边零星地长了些胡杨树,一群身着汉家服饰的人站在草原中间。
沈嫽梳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颈后黏上些碎发,她有些不适地抚了抚脖颈,汗液沾到手上,下意识地抹到麻布衣上。
抬头的一瞬正对上卫谏那双上挑的眼睛。
与沈嫽对望的刹那,卫谏自然而然地垂下鸦青色的眼睫,沈嫽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恍惚间,她似乎察觉到了卫谏眼底的笑意。
沈嫽看了眼被她擦拭手的麻布衣,上面没有留下污渍,她敛下异样的神色,看着农工,匠人们向公主陈说详情。
可心仍静不下来,苏玉的话在她耳边一直回响,像是晴天骤响的一声惊雷。
“山君公主行刺昆弥!”
怎么可能?沈嫽蹙眉,已经过去了几天了,她依然不敢相信。
山君公主是陛下醉酒后与宫中侍女所生,待山君公主出生后,那侍女才被封为宫女子。
陛下一直不待见她们母女俩,宫中也鲜有人提及这位公主。
直至乌孙前来求娶,陛下这才赐给她“山君”的封号。
“山君”素来是隐居雅士的称呼,放在不受宠的公主身上,倒显得讽刺。
一位不受待见的公主,在这吃人的皇宫之中,能够安然无恙地长大,怎么能是一位鲁莽愚笨之人?
怎么能做行刺之事?
昆弥又为对此三缄其口?
沈嫽心情越发烦躁,公主连唤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嗯?”沈嫽略有些慌乱,面色却不显。
“乌孙人逐水草而居,秋霜初降之时便要迁回赤谷城,恐百姓不愿费心劳力去种粟。”公主喟然长叹。
沈嫽沉思片刻道:“不若效仿商君?”
“城门立木?”公主自言自语道。
“划出一片耕地,承诺凡种粟谷者,按田亩多寡赏赐财物,待到秋收之际,若有欲售卖者,我们再予以高利收回来。”
“为何要收回粟谷?”公主不解。
卫谏却懂了大半,心中敬佩不已,手上笔走如飞,将她所言详细地记录下来。
旁边站着的博士李瑾非探头望去,轻碰了他一下:“你记录的也太详尽了,一个女使的话的记下来...”
卫谏摇了摇头,浅笑没有搭话,心道,她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侍女。
“这一路跋涉,待到乌孙时粟种仅剩下了一斗,若不收回,明年种子定然不足,再者,若收回,乌孙百姓也能没有卖粮之忧。”沈嫽细细答道。
旁边一位农工激动道:“这理没错。”
公主轻拍沈嫽肩膀,笑得畅然:“阿嫽简直是最好的谋士。”
沈嫽被这么一夸,有些羞赧,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声音说道:“此事不能公主出面。”
公主了然地“嗯”了声。
她非乌孙人,即便自己出面,乌孙百姓依旧会有顾虑。
如今昆弥和她仍在僵持着,若让自己低三下四的讨好,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公主深深看了沈嫽一眼,两人默契读懂了对方所想。
“十副农具最快何时能够做出来?”公主望向工匠。
为首的匠人垂手道:“若是在大汉,两日足矣,此地物料匮乏,最快也要三日。”
*
两日前,沈嫽便开始教习侍女们学习乌孙语,公主在第一天就亲临坐阵督学,亲口承诺在月余后的考核中优绩者能得到赏赐。
若是能得到沈嫽的赞赏与认可,则会擢升品阶,增其月例。
原本第一日来的人不算多,在得了公主的承诺后,第二日便乌泱泱来了许多人。
沈嫽担心她们误了分内之事,索性登记名册,将众人分成两班让她们隔日前来,这样一来既不会耽误洒扫、奉膳之事,又能够让她们心无旁骛地研习。
只不过沈嫽会受累些,虽累得腕间酸麻,却也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起先,青荇担忧沈嫽日日徬晚去教习乌孙语,若自己再抽身听讲,公主身边便没了大宫女的伺候,难保不会误了事情。
公主看出她的顾虑,指着帷门外的士兵说:
“那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我的安危你无须挂心。”
青荇蠕了蠕嘴唇:“我担心那些小丫头们手上没个轻重,贪玩误了事情。”
公主长叹一声,将桌上的竹简往案上一搁,“你且看这侍女名册,哪个不是层层筛选的人,莫说两个时辰,就算离了你们两个月,她们还能掀翻了天不成?”
青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有了众侍女相陪,她竟觉得听沈嫽授课也没那么难堪了。
沈嫽一向学东西都很快,但“好学生”不一定是“好夫子”。
这些侍女们十之八九从未接触过笔墨,连汉字都认不得,更遑论辩识看上去“歪七扭八”的乌孙文。
经过一晚上的苦苦思索,沈嫽决定从身边触手可得的物件教起,横竖得先让她们张得开嘴,至于乌孙字,容后再议。
沈嫽捏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轻抬素手置与唇上,用乌苏语拖长“毛笔”二字,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跪坐着的侍女们目不转睛盯着沈嫽的唇齿,翕动着干燥的嘴唇,将陌生的音节从喉咙中挤出。
纵然有人眉头紧锁,但无一人游神嬉笑,她们都在尽自己所能地学着。
不算齐整的跟读声此起彼伏,晦涩的音节被她们反复咀嚼。
求学的执念在她们心中疯长。
天色渐暗,庐帐内点燃了几盏油灯。
灯芯摇曳,发出“啪嗒”响声,些许灰白色的烟钻入鼻腔,熏得沈嫽眼眶发酸。
她喉间发紧,强忍着咳意,向着下方走去,想着掀开帷门一角,让烟散出去。
沈嫽覆着薄茧的手上沾染了些许墨汁,轻轻一扯帷门,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视线。
卫谏站在帷门外,帐内嘈杂,他一时不察,来不及躲闪,与沈嫽视线相接的那刻,睫毛微颤,略有些尴尬地拱手道:“女使...”
沈嫽哑着嗓子:“掌故可是有事?”晚风一灌,她轻咳几声,拢了拢衣衫。
庐帐内有人探着头向外望去,沈嫽侧目,众人识趣地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温习起刚才所学。
“卫某虽略通乌孙语,但发声滞涩,词不达意是常有之事,故而来此旁听。”
卫谏言辞恳切,沈嫽未从中听出虚假掩饰之态。
她垂眸浅笑,脸上带着些许疲态:“既然掌故有兴致,若不嫌弃,明日便来吧。”
卫谏犹疑片刻:“帐内都是些女子,卫某若来恐有唐突。”
风声簌簌,沈嫽掩面咳嗽。
她用余光打量着卫谏,虽不知他心中真实所想,但从相识的数月来看,确是个举止有度的人。
“掌故可会写乌孙字?”
卫谏点头应是。
沈嫽续道:“‘词不达意’倒不足为虑,我每日誊写两篇札记呈给掌故,掌故将其译为乌苏文字后交予我,届时我再圈画出文辞疏漏之处。”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发声滞涩’,卫掌故不妨多与乌孙百姓交谈,想必对此大有裨益。”
卫谏作揖,语气郑重道:“那就劳烦女使了。”
“明日未时一到,掌故便来取吧。”话落,沈嫽行了一礼,未落帷门,进入帐中。
待今日课毕,沈嫽理好鬓边垂落的发丝,缓步走入苏玉的帐中。
“阿姊,可还适应?有什么短缺的尽可告知与我。”沈嫽盈盈一笑,生生将倦色掩下。
苏玉有些慌乱地起身:“承蒙公主垂怜体恤,都好。”
沈嫽上前握住了苏玉的手,拉着她跪坐在毡毯上:
“既如此,我也就不顾左右而言他了,阿姊日后可有其他打算,可还愿回到骑君住所?”
苏玉咬着下唇,泫然欲泣,眼角红了一片:“我不知道,我已嫁与他,若不回去,日后又该如何存活?”
沈嫽拿出帕子,递与苏玉:“可乌孙尤重收继之制,阿姊应是知晓的,骑君是有兄弟的,万一他有什么不测,阿姊可是要再嫁于他兄弟的。”
苏玉怅然道:“我都知晓的。”
“阿姊,若是你有心侍奉公主,月例自当按大宫女的份例支取,断不会委屈你去。”
苏玉绞着帕子,怯怯道:“不瞒您说,我十岁就入了宫,低眉顺眼学着侍奉贵人,如今既嫁了人,便再也不愿如惊弓之鸟般,日日活的谨小慎微。”
苏玉悲哀地攀住沈嫽的臂膀,昏黄的油灯摇曳,她跪直了身子,向沈嫽行了大礼。
沈嫽急忙托住她,连声道:“不可。”
“我有一事求您,骑君绝非良人,公主能护我一时,断不能长久地护着我,若我能在公主这谋个差事,想必他应是有所忌惮。”
沈嫽沉思道:“阿姊岂不矛盾?既不愿侍奉公主,又想在公主这谋个差事...”
苏玉连忙道:“您误会我了,我不敢有所奢求,只望能在公主名下挂个闲职,若偶有用我之处,我定竭尽所能,求您给我个安身立命之处。”
沈嫽不语,苏玉不愿服侍公主也能体谅,但又想借公主之势,两面算计,委实不堪。
若换别人定然恼怒。
可沈嫽望着苏玉的眉眼,忽觉她的算计之下藏着赤诚一片。若换旁人,定会巧言周旋,可她却毫不遮掩,将自己刨开,将不堪的心思全盘托出,又怎么不算通透?
更何况...